愛伊米

給巴爾達尼克

肆業博士其實根本就不是博士

月亮血紅,踢踏的馬蹄如血殷紅

掀動牙帳的是風,

土爾扈特歌謠就在風中

像瘋長的水草,裹住

火堆和星子

在十月帶霜的夜晚

天山隔斷了黎明

聽啊,馬頭琴

絃音雖已乾澀,曲調依舊悠長——

天蒼蒼,野茫茫

寂靜籠蓋四野

寂靜拒絕牛羊的反芻

老歌師也已睡下

鼻息裡盡是兒時的夢囈

但他沒有夢見

萬里東歸有多少無銘的墳塋

微酸的馬乳在皮袋裡

已酵成了酒

而你正要痛飲

為了明天,

會有黑色的鳥群翻越山巒,

會有成群的戰馬撕裂晨霧——

如果死亡

是我們未來的形象

就讓我們如垂死的鷹

向著太陽飛翔

當號角響起

祖先的眼光重新閃爍於

草原石人石鑄的眼眶

當號角響起

請讓時間消失在草葉上

沒有黃昏也沒有黎明

河水裡出現了九個太陽

烏——金——貝——隆——

你揮戈揚鞭衝入敵陣

影子像一塊巨大的華表

給巴爾達尼克

伊犁昭蘇

我在巴音郭楞自治州首府庫爾勒(沒錯,你們經常吃的庫爾勒香梨就產自這個地方)的州立博物館裡,看到了關於土爾扈特部落東歸的故事。那好像是個七月,從塔克拉瑪干吹來的熱風把庫爾勒市燙得像個烤箱,我偷偷跟在一行政府官員後面,聽一個普通話不太標準的導遊,對著博物館裡的巨幅油畫指指點點。畫上畫的是土爾扈特首領渥巴錫,他騎著戰馬,正率領族人與哥薩克騎兵浴血奮戰。據說,土爾扈特人曾是王罕的護衛,世居中國漠北,於明末西遷,在伏爾加河流域生活了一百四十多年,終因不耐沙俄的高壓統治,決定回返中國。

這是人類歷史上一次驚心動魄的遷徙,你可以想象,陽光灑遍冰封的草原,伏爾加河流域的平原上,整個土爾扈特部族正在集結。年輕的渥巴錫汗王帶頭點燃了自己的宮殿,無數村落隨即火光沖天。

“到東方去!”短促的號令透過冬日澄澈的晨空響徹群山,在蠻荒的草原上,十數萬土爾扈特人趕著牲口開始東行。他們就像遷徙的鹿群,為了種族的一息生機,披星戴月趕著路程,冰冷的大地處處迴盪著排山倒海的腳步。

冬天未盡,他們來到烏拉爾河邊。眼前的河水剛剛解凍,巨大的冰塊在深藍的激流中漂浮旋轉。它們翻滾碰撞,碎裂之聲響徹草原,一直傳到遠方廣闊的森林,激起恐怖的迴響。人們有些驚惶,躊躇遲疑,在河岸上亂作一團。也有個別膽大的前去試探,但徒勞無益,眼前和耳邊全是水浪聲,浮冰的擠壓和爆裂的聲音,而背後是哥薩克追兵的鐵蹄。

年輕的汗王知道他們沒有猶豫的時間。他後退幾步,高高揚起馬鞭向下猛抽,那匹血紅的大宛馬如一團火焰,衝進冰冷的河水。身後的號手吹起雄渾的號角,那是戰陣上衝鋒的號音。人們稍稍沉默,旋即爆發出一陣曠莽的吶喊,接二連三策馬進入刺骨的河水,涉水的姿態強悍而健美。白色的浮冰間霎時水花飛濺,河流的東岸一下子就重新聚集起了部眾和馬群。但與此同時,許多美麗的屍體向下遊漂散,有的已經年老,有的正值壯年,有的尚在童年……

然而,有一隊戰士沒有過河,巴爾達尼克是他們的首領。除了巴州博物館,我沒有在別的地方查到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為了掩護族人走向他們的烏金貝隆(藏傳佛教所稱的應許之地),獻出了生命。實際上應該還有很多像巴爾達尼克這樣死去的族人,官方檔案對這一次遷徙的描述中,說他們回到清政府的轄地時,十七萬土爾扈特人“其至伊犁者,僅以半計……”

給巴爾達尼克

草原石人,伊犁昭蘇

在伊犁昭蘇縣的草原上,至今仍然立著一些沒有名字的石像,它們並不高大,但每天黃昏時,影子會被落日拉得很長很長。雖然巴爾達尼克從未能來到這個地方,但我總覺得,這就是他的影子。因此我想把這首詩送給他,也送給那些為了自由而萬里東歸的無數強健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