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加繆人永遠是自身既定真理的犧牲品

加繆人永遠是自身既定真理的犧牲品

>真正嚴肅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於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

所謂生的理由亦尋死的絕佳藉口。

生存缺乏深刻的理由,每日焦躁令人瘋狂,忍受折磨卻毫無意義。

即使理由不夠充分,只要能夠解釋,這個世界依然是一個熟悉的世界。

一個人“應得”的來生希望,以及那些不為生而為堂皇理想而活的人的詭計花招,將超越此生,重新定義此生,賦予此生意義,而最終背叛此生。

因此,一切都助長了混亂的蔓延。

厭倦出現在機械化生活行為的終點,但是它同時引發了意識的躍動。

不透過意識的思索,一切皆無價值。

所有美的深處都蘊含著某種非人的因素。

千年滄桑變幻,世界原始的敵意與我們的對立愈加強烈。霎時間,我們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既因為多少世紀以來,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只限於我們預先為它設定的種種意象和圖樣,也因為從此之後,我們喪失了使用這種方法的力量。世界在逃避我們,因為它再次變回自己。

彷彿曾經有過一段時光,我們覺得平日熟悉對我面龐非常陌生,儘管數月數年前曾與她熱戀,我們或許因此應該開始渴望某天我們突然孤獨一人。然而,這一刻還沒有到來,只是一件事情可以確定:世界的那種複雜難懂和陌生疏遠就是荒謬。

心智不厭其煩地去詳解,只是為了心中最深處的渴望。

此心乃我心,但對我來說,它依舊無影無形。

對大地的所有認知卻絲毫不會讓我確信這個世界是屬於我的。

它是活生生的感覺;換言之,它必會死亡,否則必會有所響動。

荒謬感並不來源於對某個行為和印象的端詳審視,它是從一個獨立的事實與某種現實,從某種行為與超越這種行為的世界之間的比較中迸發出來的。荒謬的本質是離異。它不棲身於被比較的兩個要素之中,它是誕生於這兩種要素的對峙之中。

荒謬既不存在於人,也不存在於世,而是存在於二者之間。此時,荒謬是聯絡二者的唯一紐帶。

人類心智以外沒有荒謬。因此,荒謬如萬物一樣會因消亡而結束。同樣地,荒謬也不可能存在這世界之外的任何地方。正是根據這樣的基礎法則,我斷定荒謬的概念是至關重要的…………而最終,我應尊重在此之中我所認同的本質。因此,我只是將它定義為一種對峙,一場無休止的爭鬥。

一個人永遠是自身既定真理的犧牲品。一旦他認同這些真理,除非付出一定代價,否則他將永遠無法脫身。一個已經意識到荒謬的人必將與荒謬為伍。一個缺失了希望也意識到這一點的人就不再屬於未來。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實。但這之所以在情理中是因為他努力想脫離由他創造出來的世界。

現在若只論存在主義哲學,我看到它的所有思想都無一例外建議我逃跑。在人類封閉的宇宙中,這類古怪的推理從荒謬出發,穿過理性的廢墟,把排擠它們的東西奉若神明並在使他們一貧如洗的世界中尋找理性的希望。這種強迫的希望就是一切宗教的本質。

在舍斯托夫激情飛揚的分析的結尾部分,他發現了一切存在的本質荒謬性,但他並沒有說,“這就是荒謬”,而是說,“這就是上帝:我們必須依賴他,即使他並不存在於我們任何理性範疇之中。”

上帝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的含混不一,而這一明證就是他的非人性。人類必須飛躍至上帝之處,並憑藉這種飛躍,擺脫理性的種種幻念。於是對於舍斯托夫而言,接受荒謬的同時就意味著荒謬本身。意識到荒謬,就是接受荒謬……

如果人們感到荒謬的依存需要個人的否定,那麼人們就會清楚地看到,為了到達不可思議卻心滿意足的永恆,它已經失去了自己真實的一面,失去了人的個性和相對性,如果荒謬存在,那它必存在於人的宇宙之中。從荒謬的概念轉化成通往永恆跳板的那一瞬間開始,它就斷絕了與人類清醒神智間的聯絡。於是,荒謬不再是人類確信否認它存在的明證,也避開了爭鬥。

自然法則會一直有效,直到到達了某一極限。超出了這一極限,它們就會反轉而產生荒謬。或者,這些法則處在描述的層次上還可以自圓其說,而並不因此在解釋的層次上就是正確的。

克爾凱郭爾的觀點是,失望並不是一種事實,而是一種心態:原罪態。

尋覓真實不是尋覓心儀之物。

意志堅決的心智,在思考萬物的同時亦會管理萬物。

事實上,我們的目標是揭示心智所邁出的那一步,這一步始於一種認為世界沒有意義的哲學並以找到自身的意義與深度而告終。它所邁出的每一步中,最令人感動的一步就是宗教本質;在非理性的主題下,這種本質才體現得出來。然而最為矛盾卻又意義重大的一步就是將理性歸為一個由心智最初所想象出來卻缺乏指導原則的世界。

思考不會統一表象,它也不會偽裝在某一偉大理論之下使表象變得熟悉……換言之,現象學拒絕解釋世界,它只是想描述真實的經驗。它一開始就認定沒有真理,只有真實,並以這一論斷確認了荒謬思想的存在。從夜晚的微風到放在我肩膀上的這隻手,一切都是真實的。意識注意到了它,並照亮了它。意識不會產生它所認知的物體,它僅僅是關注這一物體,是一種關注的行為。

意識中沒有電影的佈景,只有一串連續卻前後不一致的插圖。……意識把其關注的物件暫時保留在經驗中,並透過神奇的手法將它們孤立開。從此以後,它們便置於一切判斷之上。這就是意識的特徵——“意向性”,但是這個詞非但不含有任何終結的概念,相反取自其“方向之感”,即:它的唯一價值在於它對位置的描述。

如果意向性的主題僅僅宣稱是闡述一種心理態度,窮盡現實而不解釋現實的話,那麼任何實際的物體都不能把其與荒誕精神分離。

世界不但在運動,而且仍有光芒照射。

這個世界已不再向更高的宇宙反映自我,而有著諸多形式的天堂卻映照在世間的無數影像之中。

荒謬的心智則少有這種運氣。就它看來,世界既不是如此理性,也不是如此非理性。它是毫無道理可言的,僅此而已……而相反,荒謬則為自身確立了種種侷限,因為它對自身的苦痛無能為力……正如存在主義者所設想的那樣,理性變得混亂而後透過自我否定逃出生天。荒謬其實就是,清醒的理性注意到了它的種種侷限。

正是在這條艱難道路的終點處,荒謬的人認識到他的真正動機……的確,荒謬的人能感覺到,他的唯一原罪同時建構他的罪惡和無辜。儘管他被給予了一條出路,這條出路使得過去所有的對立矛盾變成爭論遊戲,但是荒謬之人卻不是這樣進行體驗的。對立矛盾的真實必須被儲存下來,因為他們沒有得到滿足,而他也不想聽從佈道之言。

我的推理力求實事求是,有憑有據。這一憑據就是荒謬。它是心智欲求與失望之世二者之間的離異,是對統一的留戀,是這支離破碎的宇宙,也是聯絡兩者的矛盾。

生活就是讓荒謬活著,而讓荒謬活著,首先就是要注視它的存在……為數不多,前後連貫的哲學立場之一就是反抗。反抗在於人與自身隱晦之間的長期對峙,是對一種不可實現的通透的不懈堅持。它每時每刻都要對世界發出挑戰。正如危險為人類提供了唯一一個把握意識的絕佳機會一樣,形而上學式的反抗拓展了意識的外沿,使之體驗到了整個經驗世界。反抗就是人類不斷映入眼簾的自我展現。它不是遠大的抱負志向,因為反抗之中沒有希望的依存。那種反抗實際上不過是確信命運將會徹底地慘敗因而不應從命運,與之為伍而已。

人們可能認為自殺是源於反抗,但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因為自殺並不表徵了反抗的邏輯後果。相反的,自殺是由於假定人類的默許而先於反抗的行為。自殺與飛躍一樣,是一種極致的認可。一切都宣告結束,人將回歸他原初的歷史之中……自殺以它固有的方式消解了荒謬,以同樣的死亡吞噬了荒謬。但我知道,為了求生,荒謬不會尋求自我解決之法。它也在逃避自殺,它會意識到死亡並同時拒絕死亡……事實上,自殺的對立面就是被判處死刑。

這種反抗賦予生命以價值。它貫穿生命的整副長卷,是它將莊嚴和壯美復歸於那個生命。明眼人都會看出,最壯麗的景象莫過於智慧與欲將超越的現實之間的角逐。人類維護自身尊嚴的場面是無與倫比的……

意識和反抗,這兩種形式的否定與摒棄的理念背道而馳。在人的內心存在著一切不可戰勝且激情四溢的因素,這些因素會加速意識的運轉和反抗的進行。這一點上,人的內心和他自身的生活是相悖的,其關鍵在於他不願妥協且並非心甘情願地死。自殺是自我否定。荒謬的人只能痛苦地窮盡一切並最終窮盡自己。荒謬則是他高度緊張的極致,他不斷地透過個人的力量維持這種狀態,因為他知道,在這個日復一日的思考和反抗中,他證明了唯一的真實——對抗。這是第一個結果。

思考人是否自由的問題必然要思考人是否擁有一個主宰。這個問題獨有的荒謬之處在於這麼一個事實:這一概念在使得自由的問題成為可能的同時也帶走了這一問題的全部意義。因為在上帝面前,自由的問題不亞於罪惡的問題。你必須知道這一選擇:要麼我們受到約束,全能的上帝對罪惡負責,要麼我們是自由的並對此負責,而上帝卻不是全能的。

我所能瞭解的唯一自由就是思想和行動的自由。然而現在,如果荒謬讓我失去了得到永久自由的一切機會,它則反過來歸還和放大我的自由。

在遭遇荒謬之前,芸芸眾生帶著目標而生活,他們關注未來以及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曾在某種程度上想象過生活的目的,為了達成這一目的,他還讓自己適應了種種要求,進而成為自由的奴隸。……於是荒謬的人認識到他並不是真正自由的。確切的說,我為自己豎起了柵欄以規範我的生活,因為我希望如此,因為我擔心某種有關存在或創造方式的真實為我個人所有,因為我安排自己的生活並以此證明了我承認我的生活是存有意義的。

存在主義哲學的初始之意就是保持它們的全部價值。迴歸意識,逃離日常的睡夢,這些是荒謬的自由所踏出的開始幾步。

很明顯,死亡和荒謬在此是唯一合理的自由原則:這些是人類內心就可以體驗和遵從的。這就是我得出的第二個後果。荒謬的人於是乎看到一個燃燒卻寒冷、透明而有限的宇宙,在此之中,一切皆不可能但一切皆已給出,而這個宇宙之外,只有崩壞和虛無。此外,荒謬的人決定接受這樣的宇宙,並從中汲取力量,藉此否定希望,並不屈不撓地證明一個無需慰藉的生活。

荒謬與蘊含它的外部生活因此並不仰仗於人的意志,而是依賴它的對立面——死亡。

在一個時時思考的靈魂面前,現在和無陣列成現在的連續體就形成了荒謬之人的理想狀態。……荒謬的沉思始於非人性的某種痛苦認識,而在其遊歷的終點還是回到了人類反抗的激情燃燒之中。

於是我從荒謬之中推匯出三個結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僅憑藉意識活動,我就把那張死亡的請帖轉變為生活的規則——並且我拒絕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