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是同樣的傍晚，夕陽垂在天邊，微風捲起桂花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裡。
桂蘭和佳倩還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女。
一個在四川，登上了開往河北的火車。一個在河北，登上了開往河南的大巴。
一個心裡裝滿了逃婚成功的慶幸，一個心裡滿是投奔愛情的喜悅。
她們的人生在顛簸的旅途上，展開了各自不同的命運。她們都不確定，自己邁出的這一步，究竟會有怎樣的未來。
不過心裡的雀躍，早已壓倒了對前路的迷茫。
桂蘭離開後，再也沒有和家裡聯絡過。
而佳倩到達安陽的第三天，左思右想，決定給家裡打個電話。
佳倩打給了爸爸老周，因為老周性子溫和，從來不會發脾氣。
可是老周剛說“閨女，是你嗎？”電話就被老媽搶走了。
老媽這個火爆的性子，劈頭蓋臉地罵，周佳倩，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誰給你的膽子離家出走！
周佳倩嘟噥著說，你啊。
老媽更氣了。她對著電話大喊：我張桂蘭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告訴你我和你爸的事！
02
是的。周佳倩是張桂蘭的女兒。
她是聽著張桂蘭的“英雄事蹟”長大的。
張桂蘭是60後，家裡給她定下了娃娃親。那個男孩長得沒有她高，滿臉的雀斑，還成天遊手好閒。
她提出抗議，但抗議無效，父母礙於面子硬逼著她嫁過去。
張桂蘭嘴上答應，心裡暗暗定下了逃婚的計劃。
其實張桂蘭是想去河南找老鄉的。可她不識字，先是坐錯了車，後來又被人販子騙。還好她夠機靈，趁著上廁所的機會，逃下了車。
那裡正是河北的農村，她一個人在路邊不知所措的時候，迎面走來一個趕鴨子的男人。
他就是老周了。
老周純樸老實，不但給張桂蘭水喝，還把自己的紅薯面窩窩頭分給她。
後來，他了解了張桂蘭的情況，把她帶去了村委會。
張桂蘭就這樣在一個陌生的村子裡，紮下了根。
03
那時候，老周也沒老婆。村支書就給他倆做了媒。
後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政策放下來，農村興起責任田。
張桂蘭頭腦活絡，鼓動老張去信用社貸款了三千人民幣，在家開啟了養殖場，很快就成了村裡的第一個萬元戶。
錢有了，孩子也跟著就來了。
張桂蘭生了兩個女兒，周佳妮和周佳倩。大女兒周佳妮性格像老周，安靜本分。小女兒周佳倩像張桂蘭，倔強叛逆。
周佳倩愛玩，不愛學習。初中畢業就想出去打工。張桂蘭和老周軟硬兼施，才勸動她去讀了一所學計算機的技術學校。
然而高二暑假，她竟然帶了一個男朋友回來了。
男孩名叫趙翼，是周佳倩的同學，一米八的大個子，有雙漂亮的眼睛。
周佳倩很喜歡他，就把他直接帶回了家。
張桂蘭氣得在家裡大罵，我是讓你去學習的，你怎麼給我帶一個男朋友回來！你才多大！
17了呀！周佳倩理直氣壯地說，你遇到我爸的時候，也和我差不多大吧。
張桂蘭怒氣衝衝地說，那能一樣嗎？我那是在逃婚！
到底是從小聽到的故事，周佳倩知道堅持沒有結果，於是讓趙翼先回了老家，自己裝作放棄了，然後趁父母放鬆警惕，跑出了家門。
04
張桂蘭接到周佳倩的電話，才知道她已經到了河南安陽。
周佳倩說，你不要來找我了。我過得挺好的。他們一家都對我挺好。你逃婚找到了我爸，我跑出來，也找到了我的愛情。
張桂蘭和老周哪裡放心，他們趕去河南，想把周佳倩帶回來。
很顯然，周佳倩做好了和他倆鬥爭到底的準備。他們說啥，她都準備好了說辭。他們來硬的，她就拿生命威脅。
趙翼家裡沒什麼錢，但看得出，對周佳倩真的很好。
趙翼父母仍把他倆當小孩子。不讓他們幹什麼活，也不指望他們掙錢養家。周佳倩就這樣享受著無憂無慮時光，和趙翼做快樂的少年夫妻。
張桂蘭只好回了河北。
一年後，趙翼和周佳倩有了孩子。
趙翼一家人開心得不得了，更是把周佳倩當成寶物一樣養起來，什麼都不捨得她幹。
然而，周佳倩打電話告訴家裡時，張桂蘭和老周卻抱頭痛哭。
那一年，周佳倩也才18歲。她還不知道，作一個妻子，當一位母親，究竟要面對什麼。
05
周佳倩生了一個女兒。
那正是2003年，非典肆虐。張桂蘭和老周等非典緩和了，才趕過去。周佳倩已經生了。
一見面他們就抱著女兒哭起來。
周佳倩說，媽，你哭啥呀，我都當媽媽了。
張桂蘭看著女兒眼裡的天真，難過極了。她才19歲，自己還是個孩子，卻有了孩子。
還好趙翼對周佳倩很好。
老周和張桂蘭走了之後，周佳倩和趙翼盤算起生活了。
那還是他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探討未來。他的家裡，公公是個普普通通的油漆工。婆婆沒有工作。
趙翼覺得憑自己高中的那點計算機知識，找到對口工作，待遇太低。於是去考了B照，當了大貨車司機。
人往往是這樣，有了孩子，瞬間便有了責任。彷彿昨天，他們還是不知疾苦的少年，忽然之間，就開始為人生打算。
06
趙翼真的很拼。他和朋友合資買了貨車，跑起長途。
開貨車很辛苦。周佳倩總是不放心他，讓他不要太累。可趙翼卻說，你不懂，現在這個行業正是好賺的時候，錯過了就賺不到了。
趙翼拿回來的工資越來越多，囑咐周佳倩攢起來。等有一定存款了，他們就在鎮上開一家小超市。
周佳倩喜歡看他勾畫未來的樣子。雖然那一年，他們也才20歲，但他真的開始像個可以託付終身的男人了。
周佳倩在電話裡和張桂蘭說，媽，我發現我真的像你，挑到了一個像我爸那麼好的男人。
那是張桂蘭最欣慰的時刻，因為她感覺得到，女兒找到了幸福。
07
是2005年的春天。
周佳倩的右眼皮，突突突地跳了一個星期。搞得她心裡一直不安。
週二，下了一夜大雨，清晨才停。周佳倩正準備抱著女兒去打預防針，還沒下樓就聽見婆婆癱坐在院子裡嚎啕大哭。
是趙翼的朋友來了，說趙翼昨天晚上疲勞駕駛，再加上天黑路滑，出了車禍，正在醫院搶救。
這訊息宛如晴天霹靂，把周佳倩嚇得半天緩不過來神。
她帶著婆婆慌慌張張地趕去醫院。
趙翼經過一天一夜的搶救，終於保住了性命，卻永遠失去了雙腿。
他一米八的身高，最引以為豪的大長腿，被生生鋸掉了一半兒。周佳倩在ICU病房外守了三天三夜。
她哭過，也恨過。他們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打擊。
趙翼醒來後，發現自己沒了雙腿，整個人都崩潰了。他瘋了似地拔掉身上針頭，大喊著讓我去死！讓我去死！
他乾裂的嘴唇，在嘶吼中，崩裂出鮮血。眼睛因為無力地憤怒而變得赤紅。
周佳倩只能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裡，安慰他，不要啊，別做傻事。你還有我和女兒啊。我們會一直陪著你。只要你人好好的就夠了！
趙翼終是在他的懷裡，慢慢冷靜下來。
他說，你們陪著我這個廢人幹什麼啊？看著我等死嗎？
周佳倩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說，算我求你。好好活下去。
08
趙翼終是在周佳倩悉心地照料下，康復起來了。
可人就是這麼奇怪。明明雙腿已經不在了，可大腦卻依然相信它們還在，會發出難以忍受的幻肢痛。
夜深人靜的夜裡，趙翼躺在床上，疼得睡不著。周佳倩陪著他，和他說話，分散他的注意力。
一邊是深刻的愛情，一邊卻是殘酷的現實。醫藥費已經花去全部的積蓄。家裡的收入全靠公公一個人負擔。
周佳倩想來想去，決定自己出去打工。吃晚飯的時候，周佳倩說了自己的想法。趙翼一瞬黑了臉。
他突然破口大罵，老子現在殘廢了，養不了你了！你就想著往外跑是吧！
婆婆也在一邊添油加醋地說：怕是有的人心變了。
說著，還流下了眼淚。
趙翼一下被激怒了。他一抬手，便把一碗熱湯直接潑在周佳倩的身上。
湯是熱的，可週佳倩的心卻涼了。
她能理解趙翼的苦，但沒法理解他和婆婆怎麼就突然變了。他們不相信她會守著他。
09
趙翼變得疑神疑鬼，滿心猜忌。
只要周佳倩出門，就會不停地盤問。但凡超過十分鐘，就會招來一頓罵。
她心疼他，理解他，體諒他，包容他，可她也不過是剛過完20歲生日的女孩啊。
誰又能去心疼她，理解她，體諒她，包容她呢？
周佳倩不敢告訴父母，畢竟路是自己選的，跪著也要走完。但生活真的太難了。
捉襟見肘的日子，她不得不在鎮上偷偷地撿廢品賣了補貼家用。
一次，她看見菜市場有堆紙箱子沒人要，就一個人拆了，疊好，捆起來，背到廢品收購站。
回家也就晚了十分鐘，趙翼已經拉了一褲子，女兒摔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婆婆一邊洗衣服，一邊罵著，臭不要臉的，跑哪兒去了，是不是不想管我兒子了？
周佳倩連忙跑過去，打水給趙翼擦洗身子。可趙翼一聲不吭地掄起拳頭就打在周佳倩的身上。她忍著，給他擦。
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洗，無聲的打。
他們就是像一個失衡的機器，彼此牽扯著，掙扎著，終是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從那以後，趙翼的拳頭便成了家常便飯，周佳倩的身上，永遠有褪不盡的淤青。
她心裡引以為傲的愛情，漸漸死去。
一天夜裡，趙翼突然從夢中驚醒，竟然發瘋似的掐住周佳倩的脖子，嘴裡不停地喊著，我要和你同歸於盡！
周佳倩幾乎背過氣，強大的救生欲，讓她拼命地向床下逃，才逃出趙翼鐵鉗般的雙手。
那一次，周佳倩真的怕了。她躲在樓下，偷偷給父母打了電話。
電話是張桂蘭接的。周佳倩聽見她的聲音，一瞬哭出來。她說，媽，我錯了。你來救救我吧。
家裡突發這樣的變故，周佳倩從來沒告訴過他們。張桂蘭聽完，差點暈倒。
她無法想象，自己視若掌珠的女兒，怎樣面對這一切。
張桂蘭和老周連夜叫上同族的兄弟趕去河南，把周佳倩接了回來。
場面不太好看。
雙方罵得不可開交。最終他們只帶走了周佳倩。因為女兒是趙家的血脈，公婆不肯放。
周佳倩回了家，才知道老周他們過得也不太好。家裡的雞場遭了瘟疫，賠了不少錢。父母和孩子總是這樣，把一點點好誇大告訴對方，卻把巨大的麻煩藏起來。
張桂蘭看著瘦到皮包骨的周佳倩，心疼地說，以後別任性了。
周佳倩像小時候似地，依偎在媽媽懷裡。沒說話。她心裡，多少有些後悔了。
其實時代早已變了，很難再養出像老周這樣的人了。因為身處在急功近利的社會里，難免沾染一身的猜忌與戾氣。
所謂忠厚，所謂包容，都只經得起陽光普照，卻經不起寒雪風霜。
11
周佳倩在家裡休養了一個月，去了深圳。
家裡她是呆不下去的。背後指指點點的人太多。都在說些難聽的話。
深圳有個表姑在開酒店，周佳倩和父母商量了一下，到那邊開始了新的生活。
她懂計算機，又自學了酒店管理和英語。很快就在深圳安穩下來。
一場變故，讓她突然長大。沒了從前的張揚，卻增添了從前沒有的堅毅。
表姑很欣賞她，給她漲了工資。第二年，新店開張，派她去做了總經理。
掙來的錢，每個月會打一些給趙翼，然後再買些衣服和營養品寄給孩子。
深夜的時候，周佳倩常常會想起女兒的樣子，一點點的小個子，有雙漂亮的眼睛。然後哭溼了枕頭。
母女連心，她根本就不放心把年幼的女兒丟給別人來帶。
有天她給趙翼打電話時，聽到前婆婆對孩子的辱罵，周佳倩決定無論如何，要把女兒帶到身邊。
她知道，自己才剛剛二十出頭，帶著孩子會有影響。
但她還是決定再任性一把。
12
於是周佳倩坐上了回河南的火車。一路上，她都在想要怎麼和趙翼一家爭奪孩子。
動以之情，曉之以理，跪下求他們也要把女兒求回來。
可是，當她看見趙翼的眼睛，就知道從前那個趙翼回來了。
周佳倩說，我來，就想接走女兒的。我……
趙翼點了點頭，說，你接她走吧。女兒跟著你會幸福一些！
他變得更瘦了，高大的骨架，顯得有些凌厲嶙峋，但他的眉眼，卻柔軟得盡是少年的溫柔。
他說，對不起，那時候剛出事，我有點失心瘋了。我很後悔當初傷害了你。希望你能原諒我。
周佳倩哭了。
她俯下身，輕聲對他說，謝謝你讓我帶走孩子，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可以聯絡我。
趙翼伸手輕輕擦了擦她臉上的眼淚說，別再回來了，祝你找到幸福。
那一刻，周佳倩忽然覺得，自己放任的青春，終是沒有被辜負，只是她再也沒有力氣，重新來愛這個男人了。
那份年少時磅礴盛大的愛，在那一年裡，消耗殆盡。他們回不去了。
而周佳倩，絕不會把這段叛逆的青春講給女兒聽。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的媽媽張桂蘭那麼幸運，能夠遇到守護了她一輩子的老周。
過早地放棄學業和前途，在該讀書拼搏的年紀去結婚生子，是周佳倩最後悔的事。
其實人生也是有節令的。春天播種，秋天收穫。合適的年紀做做合適的事，就像她姐周佳妮，按部就班地讀書戀愛，結婚生子。
人生且長，步步皆妙。有時打亂順序，只會多走彎路。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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