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永恆的選擇題。我們無時無刻都要面臨選擇，小到要選擇今天的吃喝，大到影響人生的關鍵決策。可以說，我們的人生就是被一次次的選擇所塑造的過程。

面對選擇，我們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就像面對一個個岔路口，我們不知道，等待我們的是美景，還是毒蛇。所以說，是我們的選擇決定了我們看到的是什麼，也是我們的選擇決定了我們成為什麼。

讀完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後，我們能看到社會，能看到命運，同樣，也能看到祥子的選擇。

祥子的命運之所以走向悲劇，也正是被他一次次的選擇所推動的。

男人的自尊心，和一場少奮鬥二十年、違心的婚姻，祥子如何選擇？

面對虎妞的步步緊逼（虎妞以假懷孕的方式要挾祥子，計劃讓祥子去給劉四爺拜壽，趁機認他當乾爹，自己再嫁給祥子，日後她倆繼承車廠），祥子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如果從了虎妞，他既看不上虎妞，又覺得虎妞提出的這個套路又不太體面。另一方面，拒絕虎妞吧，他擔心會遭到虎妞、劉四爺的報復，他也不願意就此離開自己心愛的北平。

圖 | 虎妞設計了祥子

然而，就在祥子舉棋不定的時候，在小茶館發生的一件事情（目睹因低血糖而暈倒的老車伕，寒冬臘月裡，拖著五十多歲的身體，還要為養活孫子出來拉車的悲慘命運），讓祥子迅速做出了違背自己良心的決定——與虎妞結婚。

“一想到那個老者與小馬兒，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樂一天是一天吧，幹嗎成天際咬著牙跟自己過不去呢？！窮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棗核兒兩頭尖：幼小的時候能不餓死，萬幸；到老了能不餓死，很難。只有中間的一段，年輕力壯，不怕飢飽勞碌，還能像個人兒似的。在這一段裡，該快活快活的時候還不敢去幹，地道的傻子；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這麼一想，他連虎妞的那回事兒都不想發愁了。”

——《駱駝祥子·第十一章》

祥子既然做出了與虎妞結婚的選擇，就應該開心地與虎妞好好地過日子吧？但他並沒有，他對虎妞充滿了怨恨，整天對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甚至他覺得在別人眼中，自己永遠是個偷娘們兒的人，連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一個成熟的人，必須能承擔自己選擇的後果，而不是被動的選擇，然後再對其悔恨抱怨。

在虎妞因為難產而命懸一線的那一刻，面對去醫院那幾十塊錢的費用，祥子果斷選擇了放棄虎妞。

圖 | 虎妞因為難產而命懸一線

“祥子沒辦法，只好等著該死的就死吧！”愚蠢與殘忍是這裡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

——《駱駝祥子·第十九章》

“就這樣，虎妞在夜裡十二點，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

祥子覺得與虎妞結婚後，失去了尊嚴和自由。虎妞死了，他得到了想要的自由。然而，面對自己心中青睞的小福子，祥子又是怎樣選擇的呢？

愛情與麵包，如何選擇？

虎妞死後的一天，小福子的醉鬼父親（二強子）回來找女兒要酒錢，大鬧了一通。等二強子走後，小福子對祥子說：“我沒法子！”

老舍先生在文中說，這一句總結了小福子一切的困難，並且含著無限的希望——假如祥子願意娶她，她便有了辦法。

圖 | 命苦的小福子

在那個傳統保守的舊時代，一個女孩子出於自尊心，這樣主動地暗示想與其搭伴過日子的意願，已經很不容易了。但是，祥子面對自己鐘意的女人，他沒有猶豫，很乾淨利落地就拒絕了。

祥子沒有接小福子的話兒，而是收拾東西準備搬走。

之所以祥子毫不猶豫地選擇拒絕小福子，是他處於經濟上的考量：

“祥子，經過這一場，在她的身上看出許多黑影來。他還喜歡她，可是負不起養著她兩個弟弟和一個醉爸爸的責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處，至少是在經濟上幫了他許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這一家人都不會掙飯吃也千真萬確。”

——《駱駝祥子·第二十章》

如果祥子作為一個成年男性，都無法挑起這個家的重擔，那麼小福子後來的悲劇，應該也是可以預見的。祥子不想因為一個人，將自己推進火坑，哪怕是自己最愛的女人。

因此，祥子悲憤的得出“窮人不配有愛情”的結論：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

但是，祥子又真的放棄愛了嗎？

祥子拒絕小福子，面對她哭腫的雙眼，祥子不會說什麼，可是設盡方法想出這麼兩句：“等著吧！等我混好了，我來！一定來！”

圖 | 小福子怎麼可能等祥子，她拿什麼等他？

祥子對小福子說這兩句話的時候，是真誠的，但是他也沒仔細去想這“空頭支票”實現的可能。如果他知道後來小福子與自己的結局，我想，他也一定會願意改變決定，帶著小福子一切渡過最難的時光。

我們的生活中，最不可預測的就是明天，它有可能繼續是一片黑暗，也有可能會撥雲見日。但無論如何，選擇對命運低頭的人，永遠看不到明天。

抱怨命運的祥子，自然也想象不到他的生活會出現轉機：後來祥子遇到了曹先生，曹先生讓他去家裡拉包月，可以將小福子接過來一起住。

我們年輕的時候總以為一輩子很長，分開的人會一直在原地等著，不會變。可是，大多數的情況下，一分開，就是一輩子。

當祥子滿懷希望地憧憬著他和小福子美好的未來，高興地回去找小福子的時候，他才發現一切都太遲了。面對艱難的生活，小福子選擇主動去結束自己的苦難。

小福子的死，成為了壓垮駱駝祥子的最後一根稻草。此前，祥子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去哪裡，會去到哪裡。這時候，祥子才發現，小福子活著不能拯救自己，但是她的死卻足以摧毀他。

圖 | 駱駝祥子影視形象

“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麼責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麼迷迷忽忽的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

——《駱駝祥子》

一個多麼體面的祥子，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又瘦又髒的低等車伕。為了錢，他甚至連曹先生都騙。他後悔當初他那麼要強，那麼謹慎，那麼老實，他把自己一切的苦難都歸結於窮人的命。

祥子的苦難，都是命運造成的嗎？

很多人都說，祥子的悲劇是從第一次丟車開始的。然而，他經歷的一切，不是他自己做的選擇嗎？

西直門外正在抓車，大車小車騾車洋車一齊抓，車伕們都不敢出城。祥子自己也知道，出城一定有危險，要不然兩塊錢清華——平常只是二三毛錢的事兒——為什麼會沒人搶呢？他也不想去。

——《駱駝祥子》

那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出城是有危險的，但是，就是因為別人一句“大個子”的讚美，祥子貿然決定捧大光頭的場。

其實，別人的讚美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想要這個有高風險的掙錢機會，所以他選擇冒這個險。

人的選擇動機無非兩種：趨利，或避害。

圖 | “趨利”還是“避害”，該如何進行選擇

祥子因為趨利，做出去清華的這個高風險的選擇。

這選擇本身並沒有錯，因為在結果出來之前，我們都不知道事情究竟會如何發展。從祥子一路上的顧慮，我們也可以看出他並不是一個愛冒險的人。

然而，祥子錯就錯在他在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沒有考慮後果，也沒有對當時的情況做出一個綜合的考慮。僅僅因為他人的一句讚美，就貿然做出一個不符合自己性格的決定，這不是一個成熟的人、成熟的做法。

如果在選擇之前，充分的權衡利弊、考慮了後果，那麼當結果來臨的時候，我們的承受力會更強一些。如果祥子經過綜合考量後，覺得為了高回報，他能承擔最壞的結果，比如連人帶車都被扣。那麼，最後丟車後，祥子也不會表現的那麼憤怒。

祥子為了高回報去清華，做出“趨利”的選擇的時候，他沒有考慮到這麼做最壞的後果是什麼，自己能不能承受。同樣，在他拒絕小福子，做出“避害”的選擇的時候，他也沒有考慮到“拒絕就是一輩子”這樣最壞的結局。

在人生的關鍵選擇上，無論是趨利還是避害，祥子都沒有仔細的權衡和考慮。

一個人的墮落，往往是從“認命”開始的

要強又怎樣呢？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要強更公道一些，自己的車憑什麼被人白白地搶去？祥子不想承擔自己選擇的後果，他能做的就是找理由讓自己好受點兒。

當祥子被抓壯丁而丟車後，沒有反思自己，而是丟棄自己心中的公道。

他去搶老弱殘兵車伕的生意，他只能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像一隻餓瘋的野獸，拉上就跑。

一個人的墮落，往往也是從“認命”開始的。

“劉四，楊太太，孫偵探——並不能因為他的咒罵就得了惡報；他自己，也不能因為要強就得了好處。自己，專仗著自己，真像老人所說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線拴上的螞蚱，有翅膀又怎樣呢？”

——《駱駝祥子》

後來，祥子覺得他再怎麼要強再怎麼努力都沒用。人越不肯努力就越會自憐，以前什麼也不怕的祥子，越來越會找安閒自在。多少經驗給他鑄成的一句話：“當初咱倒要強過呢，有一釘點好處沒有？”這句話沒人能夠駁倒，沒人能把它解釋開；那麼，誰能攔著祥子不往低處去呢？

祥子變得越來越懶。懶，使他脾氣大。

圖 | 人的體面需要一輩子的堅持，而自甘墮落只在一瞬間

對於客人，祥子也不再客客氣氣，對於車，他也不再那麼愛惜。曾經多麼憨厚的祥子，變得經常對人瞪眼，變成了“刺兒頭”。

是的，苦人的懶，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結果，苦人的耍刺兒，也含著些“弱即是正義”的公理。

有人說，祥子的悲劇揭露了社會的黑暗。然而，這個世界事實上一直都是這樣，它沒有變得更公道，也沒有更加偏執。

從《駱駝祥子》的故事中，我們能看到一個人性的秘密：一個對自己有要求的人，也知道如何最大程度地毀滅自己。每一次選擇之後，當選擇的結果不如人意，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之後，他從來不去想其中的原因，卻用糟蹋自己報復自己的命運。

祥子的悲劇不是偶然的，某種程度上講，是他的選擇，造成了人生起落。因此，最終他淪為一具行屍走肉，也不能全將責任拋給社會或者命運。

利與害，患得又患失，這是我們普通人面對選擇時最難的問題。我們總是希望得到所有選擇的利，避開所有選擇的害，這世界上哪有那麼兩全其美的事兒啊？

患得患失的後果，是無法承擔自己選擇的後果，我們經常趨利而來，但是當利益得到時，又斤斤計較自己失去的東西；我們也經常為避害而去，但當躲開了“黑影”後，卻又對其戀戀不捨。

祥子因為對現實妥協選擇與虎妞結婚，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車，卻又斤斤計較自己的名聲，將所有的責任都推給虎妞，造成了他們婚姻的悲劇。後來在虎妞死後，小福子走到跟前來，他卻又懷念起虎妞的好（覺得她在經濟上能幫助他）。

圖 | 祥子與虎妞

祥子因為害怕小福子一家的拖累，選擇拒絕小福子，將其推向深淵。最後卻在小福子死後，他卻又想不明白，這是一個他當初選擇拒絕小福子後註定的結局。祥子覺得自己命該如此，選擇自暴自棄，自甘墮落。

當一個人將自己的選擇構成的人生結果簡單地歸結為命運，因而選擇“認命”的時候，也意味著，他沒有打算對自己過往的選擇負責。

我們不能簡單地將自己的選擇的結果，歸結為外界的原因：命。因為，面對任何的結果，我們如果不能認真地檢討自己的行為，再怎麼樣的憤怒，也對自己的人生毫無幫助，這樣的人生經驗只能是量的累積，對我們未來沒有任何現實意義，它對人生不能構成任何指導。

結語

所謂的命，是環境因素和我們對自己一輩子走向劃定的兩條線——一個人的人生軌跡通常走不出這兩條線。

在古代，一個農民再怎麼努力也很難成為王侯將相，這是命。今天，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說，再怎麼努力也成就不了馬雲那番事業，這也是命。因為，我們成就的上限已經被自身所處的環境條件規定好了，你能取得的成就，大機率上就是你經常接觸那五個人的平均值。

因此，認命，其實是告誡我們應該有自知之明。

那麼，人就不能改命了嗎？可以改，因為命運劃定的兩條線的範圍其實很大。決定命運的，也在於一個人看問題的角度和做事情的方法。

是的，絕大多數人的努力並不能讓自己成就馬雲、馬化騰那樣的事業，努力只是他們成功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只有創辦一番事業才能算是成功，難道我們努力地將自己的日子越過越好，就不是個人的成功，改變個人的命運？

一個經常不遵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的人被車撞死，這其實就是他的命。因為他一輩子就是這樣做事的，他看問題的角度，不是考慮自己這樣做合不合適，是否安全，而是別人不敢撞我。

這就是看問題的角度和做事情的方法，決定人的命運。

圖 | 一個人的格局，決定了他的上限

但是，道理說起來容易，真正想改變看問題，做事情的方法其實很難。人是根據自己的一慣經驗看問題、做事情的。所以，老舍說經驗是生活的肥料，有什麼樣的經驗便變成什麼樣的人，在沙漠裡養不出牡丹來。祥子最後是完全入了轍，他不比別的車伕好，也不比他們壞，就是那麼個車伕樣的車伕。

祥子之所以混得這麼悲慘，可以說是他的命，因為這是那個時代大多數車伕的命。但是，他可不可以改命呢？如果他面對人生選擇時，能夠權衡利害、考慮後果，不那麼患得又患失，事後總結經驗教訓，最後沒有選擇認命，他的生活還是有很大的可能迎來轉機的。

在電車開始普及的時代，祥子守著“拉洋車”這種夕陽行業，如果早早地跳出，他的人生會不會改變？祥子沒有文化，面對該不該學高媽拿錢到銀行放利這樣的決定，如果他能“破圈”，哪怕是請教一下見多識廣的圈外人曹先生，他的人生會不會改變？如果祥子能聽從虎妞的建議，用她倆的“資本”做些其他的買賣，他的人生會不會改變？

最後，決定祥子悲慘結局的，也正是將他困在洋車伕命裡的一次次選擇，中間哪怕有一次他能夠破圈，或許都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當然，祥子只是個文學人物，我們說了這麼多，也不是為了苛求他些什麼，解讀文學人物，也是為了觀照我們的現實。我們為何能將祥子的人生看得比較透徹？是因為我們比祥子更具有智慧？

實際上，我們在生活中也是一樣。習慣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後，以為我們的命運本該就是這樣，一邊閉塞自己的交際圈，一邊停滯對知識攝入。在面對選擇時，我們既沒有能力權衡利弊，又沒有勇氣承擔後果，最後，在積累了足夠的認知偏見後，只能抱怨社會分配不公，最後一聲嘆息——這都是命。

我們是比祥子多了很多知識，但是，在生活中面對祥子這樣的抉擇時，學識更博識的我們卻不一定比祥子處理得更妥當。對別人的問題，我們之所以能看得清，更多是因為我們“局外人”的身份

因此，在我們的人生中，想做出更好選擇，想改變自己的命運，“破圈”、“出圈”，向他人學習、從不同途徑獲取資訊、知識，擴充套件為我們看問題的角度，改變做事情的方法才是關鍵。

我們信命，是為了知道自己有所不能，認命，則是不超越命運給自己劃的線。我們要承認，自己的命運受到家庭、社會、運氣等因素所限制，但同時也得意識到，在一定程度上命運也是可以被改寫的，這取決於看問題的角度和做事情的方法。

在我們的人生中，充滿了這樣或那樣的陷阱或運氣，未來的風險和機遇是我們無法預料的。面對任何選擇，我們都要進行充分的考慮和權衡，最後，無論得到什麼，我們應該學會從中吸取教訓、勇於承擔後果。最後，即使輸得一無所有，也不要忘記多給自己一點兒寬容。

也只有這樣的態度，我們的明天才會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