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講述

秋韻整理

全文共4125字

六〇年我出生在定西，一個靠天吃飯的地方。我在娘肚子裡五個月的時候，帶二哥三哥出去討要的爹一個人回來了。

爹放下揹回來的布袋，就耷拉腦袋發呆。沒有眼睛的娘顧不上摸摸爹揹回來的東西，問爹：“娃呢？我那倆娃呢？”

爹好半天才嘶啞著嗓子說：“送人了！”

娘癱坐在地上扯開喉嚨大哭，邊哭邊罵爹黑心狼心，說爹帶倆娃出去討要就沒安好心。

爹說：“你讓我咋辦？眼看著就都要餓死了，給他們找個能吃上飯的地方，能活一個是一個，我咋能害他們？”

娘不聽爹的解釋，硬拉著爹要了地址，拿著探路棍子上路了。娘記不清走了幾天幾夜，竟然找到了爹送二哥三哥的地方——寶雞。娘沒有驚動哥哥，找當地人打聽，知道了他們那地方要比定西好得多，這才安心回了家。

我是那年臘月生的，娘給我取名臘月。到我一歲的時候，大我十幾歲的大哥有人給說媳婦了，女子家說彩禮要五十斤糧食。爹七拼八湊，也沒有湊夠人家要的數量。爹跟娘商量，把我許給本村李家大兒子，跟他家換五斤黃豆。娘答應了，她不想耽誤大哥，二哥三哥走了，大哥是家裡唯一延續香火的人了。

大哥娶媳婦那年，我六歲。媳婦進門不久，爹去世了。嫂子不是個厚道人，嫌棄母親是個廢人，嫌棄我是家裡累贅，整天摔摔打打罵罵咧咧。娘熬了一年，帶我改嫁了。

娘給後爹生了個女娃，娘坐月子的時候，有一天我在灶堂給娘煮麵，後爹進來一把抱住我，抓住我的手塞進他襠裡。我嚇得哇哇大哭，娘在屋裡問：“咋了咋了？”

後爹放開我，回孃的話說：“麵湯燙手了，沒事！”

那年，我剛剛十歲。那以後，我處處躲著後爹。到我十四歲那年，又是在灶堂，我低頭幹活兒的時候，聽到有人進來，抬頭一看，後爹敞著褲襠，把那玩意兒露出來給我看。我一把推倒他，一路小跑，跑回我原來的家裡，從此，再沒有進後爹的家門。

那時候的我，已經可以下地幹活兒掙工分了，嫂子對我比以前好得多了。到那時，我才在地裡幹活兒時，認識了爹給我定下的那個男人。他很醜，脾氣很大，有些流裡流氣。我看不上他，可我不敢說。

那年過年，婆家跟嫂子說要請我吃飯，我不答應，嫂子不幹。嫂子說：“這些年你不在這邊，人家李家也年年送年禮給咱家。這回你回來了，不去拜年不合適的！”

哥哥家自打結婚就是嫂子說了算，我怕他們再不收留我，我就真的沒地方去了。我只能聽從嫂子的安排，以後每年都去李家拜年，但我與那男人基本沒說過一句話。

十七歲那年，他家提出要結婚，我說年紀太小沒有答應。十八歲那年，他家又提結婚，看我依然不答應，他家放出狠話：“我兒子二十四了，耽誤不起了。再不答應就退彩禮，把這些年我們送的年禮一起，按三分息的滾利算，看該還我們多少？”

我不懂啥叫滾利，但看大哥的臉色，聽嫂子的尖叫，我知道不答應肯定還不起賬，我沒辦法了。

結婚的當晚，我害怕，我抗拒。自從被後爹驚嚇，我見了男人就心慌。男人見我不順著他，大嘴巴一個接一個地甩在我臉上。我沒哭沒叫，忍著讓他打讓他罵。我婆婆在窗外聽著他兒子折騰，不僅不勸，還罵我不要臉，大聲數落我：“你別不知好歹了，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咋跑回來的嗎？早就有人告訴我們了，你被你那後爹搗日了。要不是怕你們還不起我們的彩禮，我家還不稀罕娶你這個喪門星呢！”

為了自證清白，我從了男人。

我一連為男人生了三女一男，我以為自己已經死心塌地在這兒好好過日子了，他家盼望的兒子也有了，應該能讓男人對我好點了。可是我想錯了，男人只是把我當作生娃的工具。家裡有點錢就去賭去嫖，從來不在乎我咋樣。

我兒子四歲那年，他又一次離家，不知道去了哪裡。他回來的時候，我病倒已經三天水米不打牙了。他一進屋看我躺著，第一句話就問：“還能挺幾天？挺不過我就準備後事！”

本就已經死心的我，聽到這話，真想一頭撞死，可惜那會兒，連這點力氣都沒有。好了以後，看著四個孩子，想想我自己小時候，又不忍心他們跟我一樣。小孩子，沒了爹沒了媽，是一樣的可憐。

我為了孩子忍著熬著，到大女子十六歲那年，男人惹麻煩了，與人家女人勾搭被抓，人家要告他。他急急忙忙湊了點錢，帶全家移民酒泉了。

人家移民是早幾年開始的，等我們再過去，以前的一些優惠政策沒了，我們需要掏一大筆錢才能安家。沒辦法，男人把大女子許給人家，換了兩萬塊，這才勉強落下了腳。

大女子看不上她爹給找的男人，日子過得不順心，恨她爹，也怪我，住在一個村子裡都很少回孃家。

那些年，我在家裡收拾八九畝地，空餘時間就去嘉峪關那邊打工。賺回來的錢，他都要過去，不給就打。為了打我方便，我家房子蓋在野地裡獨一戶，打死我也沒人聽得見。錢到了他手上，幹啥我都不知道。他經常去鎮上賭，還好喝酒，喝多了就惹事。我家離鎮上十幾裡地，他喝得不省人事，我得與兒子一起，用拉車把他拉回來。

村裡人說我是木頭人，不會反抗。我反抗啥？反抗莫過於離婚，可是，我離了去哪兒？我娘早就去世了，妹子跟我不親，大哥大嫂更不會管我。農村不比城裡，城裡人有工資，離了也能養活自己，沒房子租房也能過。農村人離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還得被人瞧不起。我早就給自己打算好了，等我幾個娃成家了，我就想法子自SHA。

前幾年，我找到了我二哥，我娘病倒的時候，我去照顧她了，後爹那時候已經老了，也怪可憐的。我伺候我孃的時候，她給了我二哥三哥的地址，說有機會了去找找他們。

前幾年，我偷偷攢了點錢，去了寶雞。找到了二哥，他十幾歲的時候養父母去世。村裡人不錯，他吃百家飯長到十八，後來參軍走了。當兵的時候，村裡一姑娘嫁給他，生了個兒子。我二哥復員回來，當了幾年村幹部，兒子挺有出息，做小買賣，媳婦娶了，也生了孩子。一家人熱熱鬧鬧過得很好。三哥沒見到，據說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我跟二哥說了我的情況，二哥很生氣，不讓我回去了，在工地給我找了做飯的活兒。可是我家男人不幹，打電話威脅我哥，說要告他拐賣人口。孩子們也希望我回去，我不得已回去了。

又熬了幾年，男人病了，癌症。當時家裡只有五萬塊錢。村裡人都說，這病不可能治好，白花錢，別鬧個人財兩空。我也想先保活人，兒子馬上到了娶媳婦的年紀。可是閨女們不拿主意，說聽我的，我兒子說還是要治，病人自己也要治。我怕我堅持不治到時候他家那邊弟兄們找麻煩，就治了。家裡花空了，還欠了幾萬塊債，人多活了八個月。為了還債，我只能投奔二哥這裡做工了。

這是臘月前幾年給我講述的她的故事。她是我一七年去寶雞探親時認識的一位朋友。

那天，閒來無事，我去青銅器博物館閒逛。在一挺僻靜的角落，發現一大嫂低頭坐著。逛了一個多小時出來，她還在那兒坐著，恍惚間，發現她好像在抹眼淚。我路過她身邊時放慢了腳步，她感覺到了身邊有人，抬頭看我，果然見她眼睛紅腫，是哭過很久的樣子。

看看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有些擔心，走過去跟她搭了句話，問她也是來參觀的嗎？她挺不好意思地說：“哦！看了會兒看不懂。”

聽她說是甘肅人，我說我也算半個甘肅人，在酒泉生活過很長時間。聽我說到酒泉，她話多起來，說她也是酒泉人。說是來寶雞打工的，那天是放假，沒地方去，聽說博物館不收費，就過來看看。

就在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她說她有一肚子的話不知道該找誰說。你是老鄉，又不認識我身邊的人，跟你說說，不怕傳到別人耳朵裡。我說：“我是個很喜歡聽故事的人，願意做你的聽眾。”

她告訴我當時哭的原因，是因為兒子又跟她要錢。兒子高中畢業，一直沒穩定的工作。父親去世，家裡欠債，他覺得日子沒了希望，開始破罐子破摔，在哪兒工作都幹不長。她出來打工四五年了，都沒有回過老家。兒子每年都要跟她要錢，兩千三千的要。昨天又要，她不想給，兒子電話中跟她吵了幾句。她想不通自己為啥這麼命苦，所以找個揹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場。

她當天講的故事挺簡單，我請她吃了一頓飯，互相加了WEI信。那以後，我經常去她打工的飯店看望她，她陸陸續續跟我講了以上的故事。有一次她說：“我恨我不識字，我要是像你一樣讀過書，我就把我的經歷寫下來，寫成書。”

我說：“如果有一天，我替你寫寫怎樣？”

她說：“可以可以！”

可是一直以來，我不知該不該寫。她的遭遇，曾經讓我聽得喘不過氣來。後來她鼓勵我說：“寫吧！都過去了。寫給那些像我一樣命苦的人，有可能的話，不要為了孩子忍著熬著。我忍了大半輩子，孩子並不是很領我的情。如果當初我狠心一些早點走出來，最起碼我能少受一些罪！”

這些年，我們一直有聯絡，到現在，她還在寶雞。平時偶爾會去二哥那邊看看，不經常，畢竟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她怕嫂子有意見。她告訴我，最近幾年，她血壓高，腿也有問題，在外做工，擔心哪天出了問題怎麼辦。回去，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日子也不好過，況且房子離村子很遠，她也有些害怕。

兒子三十歲了，討老婆沒多大指望了，對她意見很大，不要錢基本沒電話。大女子現在與她關係好了一些，她把自己八九畝地交給大女兒種了。二女子家日子過得好些，她說沒幫過他們忙，老了也不想麻煩他們。三女兒挺好，可是小兩口都工作忙，貸款買房壓力也很大。

每次與她通話，我也只能聽她訴苦，幫不上她多少忙，心裡還是挺內疚的。六十歲的人了，身體肯定越來越差，最近她做了幾年的店關張了，新換的店，活兒很多很累，她說過年之後，可能幹不下去了。我曾經想幫她找個老伴兒，互相攙扶安度晚年，可是幾次介紹，都沒成功。

昨天又與她通話，我問她：“現在你還願意把你的故事講給別人聽嗎？願意的話，我就寫一寫。”

她說：“願意，寫吧。這些苦憋在肚子裡一輩子了，不敢對人說，你替我說出去，我願意！”

寫著她的故事，心裡還是很難平靜。臘月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當年與她一起的時候，教她認識一些簡單的字，她學得很快。我問過她一句話，我說：“如果你讀過書的話，會不會苦熬這一輩子？”

她說：“哪有那樣的如果啊？我們那裡，哪有你這個年紀的女人讀過書的？學校大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連我家大女子都沒上過學。三女子那會兒才有機會好好唸書了。”

確實是啊！哪有如果？如果她有文化，可能遭遇會有不同！如果她不是生在那個年代，那樣一個極貧地區，她也可能不會遭受那樣的折磨。有時候，人的命運確實是不由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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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秋韻，河北人，現退休在家，喜歡講述過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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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