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雲輝
春風和煦，冰消雪花，草長鶯飛，鳥鳴啾啾。衛國青年男女脫下厚重的冬裝，於“
三月上巳之辰，採蘭水上，以祓除不祥。”他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戲弄著清冽的河水，載歌載舞，“謳歌相感”。
一個外表忠厚的男子手捧親手種植的芍藥花兒，悄悄靠近心上人身邊，紅著臉一言不發把花束塞到心上人手裡。女子嬌羞得飛紅了臉，心底如小鹿亂撞，含情脈脈注視著男子。男子一把抱起較小的心上人，奔向何柳濃密之地。“於是士與女相與戲謔，且以勺藥為贈，而結恩情之厚。”
這個美好愛情故事的開端，能否有白頭偕老的結局？
（一）約定婚期
夏日炎炎，二妮回味著與男子上巳節時令她耳熱臉紅的情景，心頭充滿甜蜜與期待。忽然，有人叩門，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有人嗎？”
二妮觸電般起身，剛想跑出機房開門，又強迫自己坐下，從縫隙間偷看在院裡乘涼的老者拄著柺杖邊答應邊開門。
男子懷抱一捆土布站在門口，恭敬施禮：“老伯，俺是二狗，您還記得嗎？”
老者恍然大悟：“二狗啊！記得，記得！當年，俺兩家是鄰居，你跟俺二妮可好了！你十來歲的時候，你爹就搬家了。家搬哪兒去了？”
“搬到復關了。您老身子骨可好？”二狗嘴像抹了蜜，眼睛卻一個勁兒瞟向機房方向。
老者嘆氣：“你嬸兒啊走得早，丟下好幾個娃！我這幾年腿壞了，就靠你二妮妹子照顧我。”
“俺娘叫俺用這些土布來跟您老交換點兒絲。這十里八鄉，誰不知道俺二妮妹妹織絲的手藝是‘小孩扳竹筍————拔尖兒’！您真是好福氣啊！哈哈哈！”
二妮萬萬想不到，外表憨厚的二狗竟然能想出“抱布貿絲”的招數，堂而皇之來與自己相會。聽到父親叫喚，她大大方方走出機房，故作羞澀與二狗打招呼。換好絲後，二妮將老者扶到樹蔭下：“爹，您老好好乘涼，俺替您送送二狗哥！”
出了村，二妮像出籠的鳥兒手舞足蹈，牽起二狗的手有說有笑。二狗一路陰沉著臉，甩開她的手自顧自前行。原來，他們在上巳節私定終身時，二狗迫不及待希望夏日成親，二妮卻因時間過於倉促等因素沒有答應。
二妮一路解釋，二狗終於釋懷。二妮將他送過淇水橋後，指著潺潺流淌的淇水發誓：“二妮我心如淇水清，沒有絲毫雜念。我保證，只要你來提親，我秋天就嫁給你！”
（二）喜結良緣
從此，二妮與二狗開始了甜蜜的戀愛。她每天登上村口破舊的斷牆，望眼欲穿眺望遙遠的心上人駐地復關。見到二狗準時赴約的身影，二妮飛奔向前，撲進他的懷裡“載笑載言”，沉浸在愛的暖流中；偶爾一日，從日出至日薄西山都不見人，二妮便擔心加失望，茶飯不思“泣涕漣漣”。
終於，二狗興奮地告訴她：經過巫師占卜，二人的生辰八字相符，是一段千載難逢的美好姻緣。且經過媒人天花亂墜的神吹海侃，老伯已答應將二妮嫁給他。
二妮心花怒放，在家精心準備嫁妝。鄉親們奔走相告，老伯興高采烈，哥嫂們笑逐顏開。吉日，二狗駕著牛車，載著美麗的新娘與豐厚的嫁妝，在鄉親們的祝福聲中，哼著小曲兒輕快地馳上淇水橋。淇水浪花歡笑著互相追逐，偶有魚兒高高躍出水面，像是在為他們送上新婚祝福。
在陣陣爆竹聲與歡呼聲中，二妮款款下車，被二狗抱進家門，成為幸福的新娘。
（三）丈夫變心
新婚的日子猶如桑葚兒般甜蜜，新娘恰似鮮潤閃亮的桑樹葉兒般光彩照人。二狗“晨起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在外勞作，二妮居家“
繅車嘈嘈似風雨，繭厚絲長無斷縷。”農閒日，夫妻們對坐話桑麻，共賞織女星，成為村裡最受人羨慕的小兩口。
花無千日紅，人無白日樂。二妮傾心孝敬年邁多病的公婆多年，心力交瘁，二老依然相繼撒手人寰。多年來做不完的繁重家務活兒，使二妮“
夙興夜寐”，累得難以喘息。清貧的苦日子，摧殘得
嫩桑葉兒似的二妮如同發黃凋落的枯桑葉。更令二妮絕望的是，二狗絲毫不感念她對家庭的貢獻與付出，反而嫌棄她人老珠黃，與鄰村的幾個風流女子傳出緋聞，鬧得沸沸揚揚。
二妮低聲下氣懇請二狗為了家庭，徹底斷絕與她們的來往。二狗先是百般狡辯，聲稱受了冤枉。二妮拿出確鑿證據後，他口裡信誓旦旦保證與她們一刀兩斷，轉身卻與她們照樣做野鴛鴦。後來，他實在忍耐不了二妮的垂淚哀求，惱羞成怒，開始對二妮拳打腳踢實行家暴。最後，他將二妮打個半死後，請人將她拖上牛車，送回孃家以示休妻。
（四）情斷義絕
吱扭吱扭響的牛車載著二妮，慢慢行駛到淇水橋上。水花飛濺，浸溼了車簾，也喚醒了昏迷中的二妮。她掙扎起身掀開車簾，只見淇水一改往日的溫順與清澈，變得波濤洶湧且濁浪排空。這淇水的變化，與二狗何其相似啊！二妮悲從中來，失聲痛哭，昔日與二狗在淇水河畔的恩愛片段，如今歷歷在目，刻骨銘心。
二妮帶著滿身傷痕和淚水下了牛車，長跪在大哥家門口，引來一群看熱鬧的鄉親。二妮向兄嫂哭訴婚後至今的悲慘經歷，鄉親們聽得搖頭嘆息。大嫂淚流滿面，不顧大哥陰沉著臉，將二妮攙扶進家中。
次日，大哥召集幾個弟弟，商量如何安置二妮：“雖說長兄如父，但二妮總不能老在俺家養老吧！俺琢磨著，應該讓二妮輪流到各家住一段時間，俺們也算盡了兄弟情分！”
弟弟們異口同聲反對：“咱們村兒這麼多姑娘出嫁，被丈夫休回家就只有二妮一個！這讓咱家面子往哪兒擱？”已經成家的弟弟，表示絕不能把二妮這個喪門星接到家裡，以免影響夫妻團結；還沒娶妻的光棍，堅決不同意媳婦還沒進門，就接個遭退貨的女人進家。
還是大哥有辦法：“既然二妮住哪家都不合適，要不這樣兒，爹去世後，老屋一直空著。咱就讓二妮自個兒住老屋，平時咱哥們多幫襯著點兒，怎麼樣？”弟弟們齊聲叫好：“好主意！就這麼著了！”
老屋，多年失修，搖搖欲墜。機房，紡車猶在，佈滿雜塵與蛛網。二妮失神端坐，兒時的記憶歷歷在目：年幼時，鄰居二狗上樹偷吃桑葚兒，被發現後扭傷了腳。父親做了根柺杖，讓她將二狗送回家。從此，二妮與他天天見面，總有說不完的知心話。他們在村外大石頭上擺滿東西，模仿成人過家家，拜天地，共同立下此生白頭偕老的誓言。二狗無師自通在二妮緋紅的面頰上飛快偷親一口，轉身便逃。二妮嬌羞地捂住臉，起身追趕……後來，二狗隨家遷居復關，二人才難得一見，但依舊情深意長，直到成年時上巳節將彼此交給對方……
狂風驟起，黑雲壓頂，閃電雪亮，霹靂轟鳴。二妮從回憶中驚醒，眼前又出現二狗“抱布貿絲”一幕，不由得痛徹心扉。她堅定地發下誓言：“既然我們已然情斷義絕，從此永遠天各一方！”暴雨如注，電閃雷鳴，似乎要盪滌世間一切汙泥濁水，還人間一個純淨淳樸的天地。二妮憔悴而堅毅的面孔，在閃電映照下顯得格外潔白……
（五）反彈琵琶
《氓》始終在高中語文教材中佔有一席之地，女主人公的悲慘遭遇，在情竇初開的女高中生們心底抹上一層濃重的陰影。男子的“始亂終棄”，更令追求美好愛情的女生們口誅筆伐。這很正常，因為無論教材還是教參，都將《氓》作為愛情詩解讀。
而把《氓》解讀為愛情詩，則源遠流長，源自東漢初衛宏
：
“《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偶，故序其事以風焉”。
南宋朱熹《詩傳》道：“此淫婦為人所棄，而自敘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明代季本在《詩說解頤》中說：“淫婦與人苟合，至於見棄，而作此詩”；清朝方玉潤於《詩經原始》中雲：“為棄婦作也……所託非人，以致不終。”
可是，如果反彈琵琶，則“愛情詩”說法大可值得商榷。如果將《氓》視為政治諷諫詩，則意義更為深刻。
政治諷諫詩的作者往往因遭受不公正待遇而失意，故以諷喻手法規諫身居高位者深刻反省，以便革除弊政，實現政通人和。
例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透過愛情詩外殼，作者曲折表達出的理想與原文，未嘗不是對賢明君王及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事實上，《詩經》中許多愛情詩，其實是“士”的政治訴求。以此觀點解讀，則可見《氓》貌似抒寫棄婦哀怨以控訴男子無情，實為“某士”變身女子，將君主擬為男子以抒發遭棄悲憤。
於是，不難發現，這個愛情悲劇的幕後真相是：“某士”與某君主（或某高官）乃是舊相識與好友。某高官飛黃騰達後，不忘舊情，屈尊誠聘某士參與治國理政。某士感激涕零，夙興夜寐為某高官鞠躬盡瘁出謀劃策，嘔心瀝血獻計獻策，深受某高官賞識，度過一段美好的政治蜜月期。但是，某士出色的才能引起他人的羨慕嫉妒恨，這些嫉賢妒能的小人聯手在某高官面前給某士上眼藥。高官偏聽偏信，由此逐漸對某士產生厭棄之心，最終找個藉口開除某士。某士灰溜溜回到家，遭到眾人嘲諷。夜深人靜時，某士回憶與某高官的往事，五味雜陳，既表明自己對某高官情深意篤的
赤誠之心，又表現出對某高官三心二意“二三其德”的不滿與憤懣，以及失望透頂的決絕之情。
可見，《氓》中的男子並非騙色騙財的渣男，而是大權在握的高官；女子亦非
愛定情堅的花痴，而是懷才不遇的謀士。因此，如果僅將《氓》視為一出始亂終棄的愛情悲劇，未免有些偏頗！
作者簡介：許雲輝，男，1984年畢業於雲南師範大學中文系，現為雲南省保山一中教育集團高階講師。曾出版專著兩部，在省級以上文學刊物發表文章六十餘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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