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 霸霸潘

母親曾說過一句話，我不識字，但是我有文化。這句話成為我們那個小地方的名言。事情是這樣的，十幾年前的春天，很多人來幫我家種包穀，小地方就是這樣，農忙時節，你幫我，我幫他，大家幫大家，農活就在這樣快活的協助中，順理成章地完成了。那年春天，讀初中的姐姐恰好是星期天，也下地裡幫忙，下肥的時候，她把化肥直接蓋在了種子上。

母親見了，就批評她說：“你這樣把肥料直接蓋在種子上，種子就爛掉了。”

姐姐說：“你懂哪樣，肥料是讓包穀長好的，蓋在旁邊，不是讓草長好了。”

姐姐一點也不聽勸，母親的那句經典名言就出來了：“我不識字，但是我有文化，人吃得太好都要拉肚子，莊稼多肥了，也長不好。”恰好旁邊人多，這句話被大家記了下來。

是的，母親雖然是城裡人，但是生長的時代不合宜，所以一個字也不認識。她說，她曾經跟隨著外公，一起上了三天的夜校，但是外公能斷文識字，她卻斗大的字不識一個。

不識字的媽媽，十分能幹，賣買算帳，她都一清二楚，從來不出錯。小時候我們不識字的時候，她就這樣教育我們：你媽吃虧就吃虧在不識字上，要是我識字，哪裡還會天天在家裡種莊稼。人啊，日子要一天比一天好，過得才有勁。你們也要過得比我好，才有意思。

母親的教育，是這樣的通俗易懂，把柴米油鹽，五穀雜糧，都當成了活生生的教材。

她曾經說，人啊，什麼都不重要，莊稼不好可以再種，錢沒了可以再賺，房子壞了，還能再修，但是這個身體，就這一副，壞了就壞了，修修補補，也比不過原來的了。父親以前常吸著旱菸，很嗆的煙，就是因為母親的影響，他在四十來歲的時候，居然全部戒掉了。

母親說，這奈惜身體，就要像奈惜糧食一樣，要從糧缸口就開始奈惜，不要等快見缸底了才奈惜，那就來不及了。她還說，生病了才注意，那是治病，不是保護身體了。

母親是一個能幹的女人，但她始終不認識字，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會寫。三個字連在一起寫，她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名字，可是如果一個字一個字拆開了，就不認識了。

八年前，我考上了大學，離開家鄉的小地方，去外面讀書，母親沒有什麼叮囑的，只說了一句話：“我這輩子，是沒機會認識字了，你爭氣有本事，就多認識幾個，替我那份。”

在母親看來，讀書就是識字，識越多的字，就說明越有學問，這讀書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母親一共有三個子女，姐姐哥哥，都各自成家，不在身邊，我又離開了家鄉，為了聯絡方便，母親買了個手機。剛拿到手機的時候，她甚至連鍵盤開鎖解銷都要費半天功夫。

我是家裡最小的兒子，在外讀書，母親自然很記掛，但是每次打電話，都是說，錢夠不夠花，天氣冷不冷，幾句之後，就沒有說的了。我不能對母親說，蘇格拉底、薩特，她呢，也不會跟她有學問的兒子去說，今年種了多少包穀，老母雞生了幾隻雙黃蛋。所以，每次的通話，都是把常規的問題問完之後，就說：“沒什麼事我就掛了啊，說多了浪費電話費。”

在外面讀書，常常也會想家，尤其是過各種節的時候，旁邊的同學們顯得特別熱衷，跟家裡長打著漫長的電話，說長道短。同宿舍的一個胖子，打電話特別能侃，有時候跟他媽甚至能說上幾個小時，還依依不捨。大概是每當佳節倍思親吧，這個時候，我特別想念母親。

電話打了，說媽，今天是中秋，你們怎麼過呀？母親說：你過了那麼多年，不曉得啊，還總不是那個樣子。然後就沒有其他可以說的了。我特別羨慕胖子跟他媽那麼能說。

有一天，和母親打完電話了，躺在床上，看著胖子還在喋喋不休，睡也睡不著，便給母親發了條簡訊：“媽，你辛苦了，節日快樂，我愛你。”母親不識字，發這樣肉麻的簡訊，她也不會知道的。在後面的很多日子裡，我都會給不識字的母親發簡訊，在生日的時候，我會發：“媽，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謝謝你二十年前生了我，我愛你，祝你快樂。”

在母親節的時候，我也會說：“媽媽，今天是全世界母親的節日，我愛你。”

不知不覺中，用簡訊表達對母親的思念和熱愛，成為了我的習慣，大概是因為我知道，母親不識字，我說再肉麻的話，她也不會知道，而我卻可以掩耳盜鈴地表達自己的思念。

從第一次發簡訊給母親，至今已有七八年了。不知道發了多少條，母親的手機換了三個。

今年清明，回了一次老家掃墓，我們在給祖宗寫“紅包”。母親在旁邊看，突然說：“那個‘氏’字，好像寫成民字了。”我和姐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問：“媽，你怎麼知道的？”

確實，姐把姓氏的氏，寫成了人民的民了。這時候，父親從屋裡出來，說：“這兩年，你媽跟隔壁的張嫂學習，認識字了。”我和姐驚喜得說不出話來，真沒想到母親竟然能識字。

其實，母親早在我發第一條簡訊給她的時候，她就開始識字了。母親收到簡訊的時候，當時堂哥幾個正在我家玩，手機響了一下，母親問旁邊的人，你們幫我看看，是不是我的手機又沒錢了。以往這樣響就是提醒要欠費了。堂哥一看，說：“沒欠費，這是弟發來的簡訊。”

堂哥當眾讀出來，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孩子，說這個也不害羞。”

從那時候起，每當母親收到簡訊的時候，她就找來舊報紙，把簡訊上的字，一個一個在舊報紙裡找出來，用筆圈起。然後再一個字，一個字地找臨居的張嫂，問她這個字怎麼讀。

張嫂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學，問她。母親說：“我閒著也慌，識幾個字也不是壞事。”

張嫂很樂意告訴她，而每次，她都是透過這樣的方式，讀懂了簡訊的內容。因為簡訊上的內容，對於小地方的人來說，這樣直接去說，確實讓人很難接受，母親也不好意思。

沒想到幾年下來，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母親，竟然為了讀懂兒子發給她的簡訊，已認識了不少的字。姐說：“媽，你識字了，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母親笑著說：“你又沒問我。”

我知道，母親之所以沒說，是她擔心我們知道以後，她的兒子就不會再給她發這樣的簡訊了。雖然這樣的話太過於肉麻，但哪一位母親，會不喜歡去聽到這樣的肉麻表白呢。

雨果說過：“世界上最寬廣的是大海，比大海更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廣的是母親的胸懷。”在知道五十餘歲的母親居然識字了的時候，那一刻，我突然讀懂了這句話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