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散文:最後日

七月的正午,太陽正毒辣,光亮扎眼的水泥公路像是一匹銀緞伸展著,一堆瓶瓶罐罐緩緩挪動,仔細些看,原來是撿破爛的知英老太。她佝僂著身子,泛舊的青黑布衣攏著那瘦小的軀幹,衣袖一蕩一蕩,一團影子也才不完全那麼規則。

越走越熱,她的額邊汗貼著幾撮灰白頭髮,鼻尖也滲出一滴汗來,要落不落,後背已經溼透了,陣陣熱氣往外冒。呼哧呼哧,她的喉管發出來沉悶的喘氣聲,像長了一層青苔。突然一陣猛烈的眩暈,她身子晃了晃,幾乎要站立不住了。許久,才穩住了身形。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散文:最後日

“天老爺喲,熱死個人”她說完,又愣住了,卻似乎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她走了很多路了,緊趕慢趕,掃蕩完幾個鄰村的塑膠瓶,正午已經到了。長長的水泥路上只有她和她的影子,地裡勞作的人也都回家避暑氣了。她的喉嚨又癢又幹,嘴唇也裂著,浮起灰白色的幹皮。她很想喝水,想到水,她乾嚥了一下。

熟悉的竹林闖入視線,突然一條半大的土狗從前方奔來,邊跑邊兇惡吠著,卻又不敢真的咬人,像預熱的拳擊手在她左右繞著挑釁著。有人急急跑出來喝住那土狗,看向她

“這麼熱還在忙啊?”他笑著說

知英連忙問到“我可以喝口兒水嗎?”

“有啥不可以?”

知英跟著他走進院門,杵在一邊等著。那人從屋裡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大碗,在水缸裡舀起一碗水,走幾步遞給知英,“喝吧”

知英接過碗,並沒有看見碗邊沿的細小缺口,咕隆咕隆大口喝完。把碗遞給他,揹著大揹簍慢騰騰轉身往外走。

“慢走慢走”那人客套著,說完也走了,經過水缸時順手拿起乾淨的水瓢進了屋。

舊瓦土牆,小小的院壩有些斑駁坑窪,知英老太重重卸下揹簍,慢騰騰地解下繩子,鼓鼓的塑膠瓶們被傾倒出來,滾落在一堆,她彎下腰,佝僂著身子把堵在揹簍底部的破洞的瓶子也扯出來,手撐著膝緩緩直立起來,進了廚房。

還是冷鍋冷灶,知英老太從鍋裡盛起一小碗昨天剩下的稀飯,呼嚕呼嚕喝完,早上中午兩頓飯就算是解決了。

老伴早已走了一年多了,家裡只剩下她,連只阿貓阿狗都沒有,知英老太也沒有多餘的精力養它們,她忘性大,有些糊塗呆滯了,精神狀態也時好時壞

唯一的兒子也在外省打工,忙,過年也都沒法趕回來,也很少給錢。

“農村裡,種什麼吃什麼,沒什麼地方花得到錢的,在城裡孩子上學,一家人的生活開支,哪哪都為難著吶……”奔喪完以後兒子回城時這樣說。

確實用不到什麼錢,知英老太認都認不全那些紅紅綠綠的票子。她在精神好的時候出門去撿撿破爛,一回也能賣個十幾塊錢,夠花個把月了,就買點兒鹽或者其他小零碎

知英老太躺在床上,屋子裡有股溼溼的黴味兒,並不臭,相反卻很親切。她覺得頭很重,有些昏昏沉沉,大概是瞌睡來得狠了。

散文:最後日

“哦,這個衣裳啊,我自己買的。”突然的聲音在空寂的屋子裡響起,她再次說起話來,似乎在回答誰,“嗯吶,我自己買的,我上回去鎮上的時候買的……”如果此時有人看見這場景,膽小的會嚇得連忙逃跑,尖叫連連,膽大的大概會說知英老太又發癔症了。也可能會有人用力嘀咕一句,或同情或傲慢的語氣,知英是個瘋子……

上次她在路邊坐著歇息,喃喃自語,自問自答,瘋子的名頭就這樣傳了開來。有時候也有頑皮的小孩子,穿著髒兮兮的衣服,跟在她身後,挑釁地叫到“老瘋子,知英老瘋子,哈哈……”她也從來不理不睬,呆呆地撿著礦泉水瓶

“鍋裡還有飯,給你留著的……”她又說話了。這情形著實使人滲得慌。終於漸漸地聲音小了,進而完全沒有了,只剩下她呼哧~呼哧~的呼吸聲

知英老太就這樣睡過去了,現在她並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會醒來。她畢竟老了,一場嚴重的中暑,哪怕是健壯小子都不容易熬過去……

午後有陣陣輕柔的穿堂風,大地也在熱浪中酣睡,堆在角落裡的塑膠瓶們似動非動,留一團黑影漾在日光下,久久沒有停息。

散文:最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