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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狀元歸鄉》的英文聖旨,遇到《西遊記》的片頭曲

聞韶知鼓舞,偶聖願逡巡。

比屋初同俗,垂恩擊壤人。

——楊嗣復《儀鳳》

當《狀元歸鄉》的英文聖旨,遇到《西遊記》的片頭曲

1986年6月,因拍攝《西遊記》而來到安徽九華山的導演楊潔,不會想到,三十多年後,《狀元歸鄉》有與之類似的一段插曲。

那天,楊潔正在寺院裡拍攝《誤入小雷音》中唐僧進廟的場面。

這時,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他們也是劇組人員,但主要是後期創作,這個時候,他們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他們是音樂編輯王文華和作曲許鏡清。

看到許鏡清,楊潔有些欣喜,因為許鏡清給她的《西遊記》帶來了清新氣息,解決了她一些遺憾。

楊潔的《西遊記》已拍攝並播出了十一集,反響不錯,但楊潔對其片頭曲和主題曲都不甚滿意,覺得它們太四平八穩,老氣橫秋。

楊潔一直要求音樂編輯王文華繼續尋找更合適的詞曲者,一直,直到許鏡清的出現。

開始出現在楊潔面前的是一段一分鐘多的音樂,“這是誰作的?就是這個味道!”楊潔十分興奮,“我就要這個味道!”

這段曲子後來用在水簾洞裡的群猴歡宴中,定名叫《快樂的花果山》。

音樂編輯王文華終於鬆了口氣,要知道,現在這位,是他幫楊潔找來的《西遊記》第七位作曲者,他就是許鏡清。

不過,王文華還是十分猶豫,說:“這位作曲家現在不是很有名。”

我們常常說命運之神只會像奴隸般地俯首聽命於強者,但是命運之神也不會過份憐惜這些強者,當項羽錯過鴻門宴,如果東風不與周郎便……錯過,就是過錯,就意味著失敗。

楊潔不願錯過這樣的機會,她不管有名沒名,大膽地接住了許鏡清。但為了消除王文華等人,當然還有自己的顧慮——畢竟《西遊記》啊,四大名著啊,不能馬虎,事實上,這些音樂真的在後來給楊潔帶來了麻煩——楊潔請許鏡清立即創作主題歌試試。

我們暫且放下這段歷史,時間來到了2021年的3月,小劇場潮劇《狀元歸鄉》來到首演前的收關時刻,導演曾秋玲委託廣東潮劇院一級演員陳鴻飛老師錄一段嘉靖皇帝的聖旨口喻,潮語的、英語的,兩個版本都要有,到時候她再挑一個來正式採用。

陳鴻飛是潮醜名家,哪裡就四四正正(一本正經)給你錄,他就那麼一甩,“愛來,勿哩,浪歇!”(要就採用,不要就算了!)

曾秋玲接過手,那個心情呀五味雜陳,一個不能要,要兩個,兩個都要上。因此上,《狀元歸鄉》也遇到楊潔將要遇到的非議。

楊潔接住了許鏡清,許鏡清也沒有辜負楊潔,這就有了《敢問路在何方》這首主題曲,歌詞是閻肅寫的,短短的歌詞蘊涵著豐富的內容,既歌頌了孫悟空降妖伏魔的勇敢氣概,也刻畫了師徒四人艱苦卓絕的進取精神,詞曲相得益彰,那句“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場場酸甜苦辣,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包含著的龐大氣勢和無畏的力量,已經成為了一種民族精神。

但是這首主題歌還是惹了麻煩。只是這個麻煩還不是要命的,無非有人反映它太溫軟、太抒情柔美,不適合《西遊記》這樣不畏艱險奔赴涅槃的大戲。這個問題後由女聲改為蔣大為的男聲解決了。

惹來要命麻煩的是許鏡清的另一首曲,即現在已經是鼎鼎大名的《西遊記》片頭曲——《雲宮迅音》,據說播放次數僅次於國歌。

這就是王文華和許鏡清一齊來找楊潔的原因。

原來《西遊記》前十一集播出後,《北京日報》刊登了一篇文章,針對《西遊記》的音樂提出了意見,正好中央電視臺裡有人對這些音樂也不滿意,臺長王楓更為此召開了一個由一些專家、作曲家組成的會議,會上提出了很嚴重的意見。

能夠在音樂裡騰雲駕霧、降妖除魔的許鏡清此時情緒十分低落,他對楊潔說:

“看樣子我可能要捲鋪蓋滾蛋了,沒想到這次合作剛起步就天折了。”

專家們的意見內容大致是:

曲子太“洋”,一開始那“啾啾一啾一的電子鼓聲音就不行,不夠民族化!這種東西用來描述我國古典名著是不合適的。大量使用電聲樂器有損四大名著的形象,音樂沒有時代感,應當向《四世同堂》、《諸葛亮》學習。

楊潔沒法接受這些意見。

現在《狀元歸鄉》類似的問題也擺在曾秋玲面前,或許在藝術的追求上,無論年長年幼、時光荏苒,她們的心意是相通的。

曾秋玲面對《狀元歸鄉》帶來的爭議就說,“我要照顧的不止榕江邊的孩子,韓江邊的孩子,還有珠江邊的孩子……還有未來的孩子。有些事明知道很困難,但還是需要有人去做不是麼?……變則通,時代和人都在變,潮劇也應該適當做改變。”

不能被理解寬容的出離憤怒的藝術家往往會甩手走人,事後的楊潔回憶說自己當時也是衝動,竟然就沒給臺長王楓面子,導致兩人再次見面都很尷尬。當時楊潔一聽專家的意見,就想,我作為一個導演,如果沒有自己的主見,怎能完成交給我的任務!應該是我來對節目的藝術質量負責,所以我不能人云亦云,哪怕是來自臺長、專家的意見!

楊潔認為《西遊記》的音樂應該活潑歡快,奮進向上,它不受任何拘束,但要符合劇情內容。《西遊記》裡有歡快的、滑稽的時刻,也有深沉的……各種感情都需要音樂來渲染烘托。而在王文華推薦的七位作曲家中,許鏡清的音樂最匹配。尤其主題歌《敢問路在何方》經蔣大為的男聲和民族唱法重新演繹,又激情,又陽剛,又深情,那一句“一年年……一番番……”,用了下滑音,使人聽出那奮進中包含著的辛酸和慨嘆。你有委屈嗎?你忍辱負重嗎?這首歌就給你無盡的安慰。

一瞬間,多年來的含辛茹苦和許多的委屈不平湧上心頭,楊潔止不住熱淚盈眶,斷然拒絕臺長王楓的整改意見,她在信中寫道:

關於配樂“洋”的問題、電聲樂器不能用的問題、“民族化”的問題、“時代感”的問題,我認為這不是“土”“洋”的問題。《西遊記》是個神話劇,它不受任何時代和地域的限制。劇裡有天上的玉皇、地下的閻王、海里的龍王,他們都是哪個時代的?唐僧取經經過十萬八千里,到許多國家,還有那天上地下充滿奇幻色彩的神仙世界,算是哪個地域的?要求《西遊記)具有和《四世同堂》、《諸葛亮》一樣的時代感、地域感,那不是對神話的無知嗎?《西遊記》的世界無比絢麗,我們的想象力、表現力也應該無比豐富,如果只用中國的民樂笙、蕭、管、笛之類,不是太單調了嗎?現有的表現手段本就遠遠不夠,電聲樂器為什麼不可以用呢?那“啾啾一啾一”的聲音表現孫悟空上天入地不是很好嗎?二郎神唆使哮天犬追逐孫悟空的配樂就有搖滾的味道,不是很合適嗎!只要用得合適,什麼都可以使用。“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了,它把人們的思想禁錮得太死了!難道現在還要墨守成規,把自己的手腳捆住嗎?至於主題歌,我認為到目前為止《敢問路在何方》是最好的一首。如果覺得通俗唱法不好,我們可以換一換演唱方法。如果有更好的當然可以換,但我沒有看到。至於換作曲,我不同意。因為許鏡清的曲子活潑大膽,敢於出新,儘管他不太有名,也沒有關係,我要的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曲和歌。我是《西遊記》的導演,應該對全劇的藝術負責。領導相信我能拍好這部戲才起用我。既然由我負責,就請不要干預。如果不滿意,等全劇拍完後你全部換掉我也不管了!

前面的話,楊潔說得激情四射,最重要的是最後那一句:“等全劇拍完後你全部換掉我也不管了!”——這叫做事有始有終,許多藝術家不喜歡開會,不喜歡簽字,經常是與領導一言不合就走人。曾秋玲發出一個靈魂拷問:“藝術是為了什麼?”

然後她自己回答:

“藝術不就是要給更多人看麼?藉助別人可以實現最大價值化為什麼不呢?結果是好的就行。自己不爽就受點委屈而已嘛,可是你的戲可以讓更多人看到啊。”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不負自己才華,又服務大眾,這就是“不負如來不負卿”的雙全之法了,太在乎自己的“潔癖”才有那麼多的“腦筋不轉彎”。所以,曾秋玲狡黠地說,《狀元歸鄉》其實可以演化出許多版本,林大欽是理想主義者,他可以代表有“潔癖”的一方,而張敬孚袁士林也有他們的合理性,你想不想看“腹黑版”主題的?

而其實,中央電視臺臺領導之間對《西遊記》的音樂也有不同意見。有人主張用原來的,有人主張用《敢問路在何方》。後者的理由是,《西遊記》不只歌頌的是孫悟空,還表現了師徒四人跋涉萬里、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信念。

藝術可以討論也必須討論,但因官大官小或為立場而發言去作一個“長君之惡”的“小人”人云亦云就沒有什麼建設性。(關於“長君之惡”的“小人”的說法詳見文章《關於潮劇《狀元歸鄉》、關於傳統與創新幾篇“扯淡”之作的總結:扯嗎?不淡!》)曾秋玲說,創作到哪裡都有輿論的,沒有關係,說明我做了一件能引起大家關注的事。如果《狀元歸鄉》這次個個誇好,那就說明我做了一個很平常的戲,引不起大家興趣。這就是一個藝術追求者的初衷,細心的觀眾,應該會注意到《狀元歸鄉》裡就有一段關於初衷的對白,由對單樅茶的討論引起的,——這就是戲如其人的植入。但由於時間緊張,這麼關鍵之處,竟然沒有安排一段唱腔,好好充分抒發人物的情感,若有的話,應該也會像《敢問路在何方》讓人廣為傳唱。言之不便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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