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她揹著家人,在垃圾場生活了20年

她揹著家人,在垃圾場生活了20年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她揹著家人,在垃圾場生活了20年

她是一個認真、活得有些笨拙、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女性,她的內心在長年累月之中,逐漸被黑暗籠罩,正如烏雲侵蝕著藍天一般。

前 言

日本目前有1000萬人處於獨居狀態,每年至少有30000人孤獨死,且數量還在迅速增加中。工作社會中的高壓、人情關係的淡漠、對老年人養老政策的不完善,使得越來越多的人主動或被動陷入獨居生活,慢慢失去工作、蝸居在屋裡任由垃圾蔓延,陷入“自我放棄”的狀態。

《孤獨社會》是一本聚焦於日本社會頻發的孤獨死現象的紀實作品。

作者菅野久美子花了四年時間研究關注日本社會孤獨死的現象,並用半年多的時間,在炎熱的夏季跟隨特殊清掃隊員前往各個孤獨死現場,觀察他們長時間的辛苦工作。

她透過採訪死者家屬和房東,勾勒出喪失絕大部分人際關係的死者的生前故事,反思他們為何從“社會中的正常人”滑落成邊緣人群,並最終蝸居一角然後死在房內的垃圾堆中。

公寓裡流出來的神秘液體

深紅色的豐田威姿開了過來,是她熟悉的阿姐的車。她總是叫姐姐為阿姐。井上香織(

化名,時年 42 歲

)慌張地試圖擋在車前。

“阿姐,等等!拜託你,不要走!” 香織用盡全力大聲呼喚著,威姿的車速卻絲毫未減,以驚人的速度向著香織衝過來。坐在駕駛座上的阿姐不知為何看不清臉,也不知道她是什麼表情。

阿姐似乎完全沒有看見香織,正加大馬力朝著遠方的黑暗疾馳。阿姐平常不會開到這個速度,她為什麼要開那麼快,她要去哪裡?香織沒有一點頭緒。但她隱隱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阿姐了。

“阿姐,你那麼討厭我嗎?你寧願軋死我也要逃走嗎……” 我會被軋到的!香織想到這裡,猛地睜開了眼睛。她全身冒著冷汗,身體抖個不停。緊握著的手心裡全都是汗,睡衣吸走全身的汗,變得溼漉漉的。——她又做了同樣的夢。

香織嘆了一口氣,看向枕邊的鬧鐘,時間指向清晨五點。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忽然瞥見地板上白色的地毯清潔滾輪正隨意地倒在那裡。那是她在阿姐堆滿垃圾的屋子裡發現的,感覺還能用就帶回家裡來了。

阿姐現在在哪裡?阿姐現在在做什麼呢?黎明前昏暗的公寓裡,香織悵然地想著。香織的姐姐井上明美(

化名,時年 53 歲

)失蹤後,如今已過了第二個夏天。中部地區某座城市郊外——國道邊零零散散地建著家庭餐廳和藥店,這幅景象在任何一個日本的地方城市都能看到。

刺眼的陽光照射在綠油油的稻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在路過的人眼中,這裡悠閒而單調,讓人有種犯困的感覺。

阿姐在三姐妹中排行老大,是一名介護福祉士,在當地老年人醫院工作了 20 年。現在單身。

明美比香織大了 11 歲。大姐年紀大,香織就稱呼大姐為阿姐;二姐琉璃(

化名

)年紀小,她就稱呼二姐為小姐姐。“阿姐”這個稱呼也是她非常喜歡的少女漫畫角色的愛稱,她從剛記事的時候就一直這麼叫大姐明美。

這20年來,阿姐似乎一直揹著家人生活在堆滿垃圾的房屋裡。這麼說是因為沒有人準確知道她的家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2017 年 6 月 17 日,阿姐住的公寓的管理公司打電話給擔保人父親清(

化名,時年 85 歲

)。清以前是高中老師,退休後每天都會去附近的圖書館讀書,那天正準備開車出門。

“您女兒住的公寓走廊上有液體流出來,鄰居已經投訴了,請立刻過來清理。

打電話的男性語氣有些為難。清最後一次見到明美是三個月前去看外甥太鼓表演的時候,那時明美看起來很精神,和以往沒什麼不同。

妻子和子(

化名,時年 77 歲

)外出了,清便給小女兒香織打了電話。

二女兒也住在市內,她婚後生了三個孩子,所以清儘量不想麻煩她。香織就沒有什麼問題,她二十多歲離婚後就一直單身,在民營醫院裡從事醫療事務員的工作,獨自住在父母家附近。她休息的時候經常回來,照看年事已高的父母。

那天傍晚,香織下班後,清和香織說明情況,二人便前往阿姐的公寓。她的公寓外牆鋪設著石磚,距離父母家有十五分鐘車程。

最近他們沒有進過阿姐的公寓,但每年全家出去旅行和聚餐時,家裡人都會把阿姐送到公寓門口,所以全家人都知道怎麼去阿姐的公寓。這棟鋼筋混凝土的公寓共有四層,建於 1997 年。

阿姐的房間在一樓的角落。他們首先看到的是房間入口處附近呈放射狀擴散開的液體。

液體像打翻了的醬油一般漆黑,從大門下窄小的縫隙中連續不斷地流出來,一直流到公共走廊的水泥地上。

液體如焦油一般黏稠,不知道是油還是血,香織和清都沒有頭緒。

父女倆直覺事情不妙,便先回家一趟去取清掃用具。二人帶上水桶、抹布和鋼絲球慌慌張張地回來,不停地擦洗著那不知為何物的液體。但無論用什麼洗潔劑,都無法去除果凍狀的黏稠液體。

在此期間,香織不停地給阿姐的手機打電話,但一直轉到語音留言,也不知道她在不在房間裡。她給阿姐工作的醫院打電話得知,阿姐昨晚上的是晚班,早上就離開了,而且第二天(

也就是18日

)沒有給她排班。

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決定明天再來清掃公寓。

——一直聯絡不上阿姐,她很有可能倒在房間裡。香織和父母有這種預感,次日(

6月18日

)早上便前往最近的派出所報案。警察聽取他們的說明,覺得可能事態緊急。中午剛過,兩名刑事科的警察和管理公司的員工就來到公寓,與一家人會合。

管理公司的員工把鑰匙交給警察。管理公司說,這種焦油一樣的液體從黃金週的時候開始就慢慢流了出來。周圍居民看不過去,便找管理公司投訴,但他們打了好幾次簽約租戶的電話,都聯絡不上。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只得打電話到擔保人清的家裡。

警察將備用鑰匙插進鑰匙孔中準備旋轉開門,大門紋絲不動,似乎有股強大的力量從對面壓過來。為什麼開不了門?眾人百思不得其解。看向陽臺附近的玻璃窗,只見條紋窗簾似乎被什麼物體從裡側壓制著,緊緊貼至玻璃窗的上部。身材勻稱的警察似乎想到了什麼,自言自語道:“看來攢得挺多。”

轉了好幾次鑰匙,喊了好幾次口號,最後警察終於把門打開了。面前出現的情景簡直令人難以想象。

花花綠綠的垃圾一直堆積到成年人的胸口那麼高。在警察開啟門的瞬間,垃圾就像大壩決堤那樣猛烈地崩塌下來,簡直像是面對突然出現的侵入者進入攻擊狀態的怪物一般。

母親和子在後面也瞥見一點,可她一看到門那邊的景象,便因為過度震驚瞬間有些發暈,意識飄向遠處。她膝蓋發軟,全身顫抖不已,腰部也沒了力氣,一下癱坐在地。

——明美真的每天回到這裡睡覺嗎?為什麼我沒早點兒注意到?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心裡這麼想,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嗚咽聲。這個瞬間,和子感覺眼裡原本五彩斑斕的世界突然變得灰暗無比。那天的記憶也變得斷斷續續,只能記得一些片段。

和子實在難以接受面前出現的場景。香織看見母親的樣子,覺得不能再讓她看下去,便拽著清的手臂說道:“帶媽媽去車上!”清也如泥人一般呆滯地離開,似乎沒有聽到香織的聲音。

留下紙尿褲和用完的衛生巾,人卻失蹤了

進入房間,能隱約看見垃圾堆深處的藍白條紋窗簾,看起來已經緊閉了幾年甚至幾十年,空氣彷彿都停滯了。稍微習慣這個畫面後,能看到窗簾上方還留有大約五十釐米的縫隙,從那裡照射進來一絲微弱的陽光。藉著那縷光,警察將深藍色的長褲捲到小腿附近,繼續向前行進。

在堆積的垃圾堆中緩慢前行時,不時傳出踩在塑膠上的聲音,彷彿小動物的叫聲一般。

大門左手邊是帶灶臺的廚房,右手邊是衛生間。廚房旁邊是八疊大小的起居室。整體的戶型是約三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廳。即便如此,警察依然像是在未知的洞窟中探索。

帶手電筒的警察打頭陣,眾人一起在幾乎完全黑暗的空間裡緩慢前進。廚房的地板有一部分已經腐爛,塑膠傘粘在地上,估計也是因為從大門中流出的黏稠液體所致。

走在垃圾堆中,感覺裡面泥濘得如同熱帶沼澤。可能因為常年關著窗戶,屋裡的水汽如同溼地裡的一般,周圍籠罩著令人不安的平靜。警察慎重地尋找下腳處,探查著周圍的環境。

廚房不過五疊大小,幾乎將人淹沒的垃圾就堵塞得人無法前進。

眾人先看到的是大量如積雪般覆蓋在垃圾堆頂部的用過的紙尿褲。紙尿褲的中央已經變成棕色,一部分已經扭曲,它們散發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惡臭。

用過的紙尿褲也堆積在廚房的水槽上。放的時間太久,紙尿褲吸收汙漬的中央部分的纖維已經脫落,有的則完全裂開,露出沾滿棕色汙漬的棉花,已經判別不出上面是尿液還是糞便。這些紙尿褲肯定已經放置很長時間了。

廚房裡放著雙開門冰箱,沒有被垃圾淹沒的那部分白色塗層已經脫落,正面是鏽跡斑斑的金黃色。

裡側的門左邊有一個小小的鞋櫃,旁邊放著深藍色的洗衣機。洗衣機旁狹小的縫隙裡,比紙尿褲小一圈的化纖布料堆積成山,原來是幾百個用過的衛生巾。

衛生巾的中央已經變成紅褐色,貼在內褲上的那一面都黏糊糊地粘在牆上,像在宣告這裡是它們的地盤。它們堆積成一米高的緩坡,就像白皚皚的雪山的斜坡一般緊緊靠著洗衣機。旁邊掉落著幫助女性陰部止癢的藥劑以及軟膏。

阿姐每天穿著紙尿褲生活,可能陰部也會發炎發癢。香織想到這裡,胸口不禁一緊。

紙尿褲下方胡亂塞著皺巴巴的背心等衣物、洗潔劑、果汁盒、衛生紙,甚至還有彩色紙板,它們組成了垃圾堆的中間部分。裝在便利店塑膠袋裡吃了一半的盒飯、受潮的硬紙板、藤編野餐籃、行李箱、水桶和開水壺則被隨意地埋在垃圾堆頂。

下方露出印著“大王牌安心夜用護墊”的塑膠袋,裡面裝著還沒有用過的成人紙尿褲。另外還有粉色和淺藍色的洗衣籃,裡面裝著存摺等貴重物品以及看起來像是阿姐平常背的包。

香織挪開垃圾,掀開洗衣機蓋子,只見裡面放著溼漉漉的醫院的工作服。看來阿姐不久前還在這裡清洗衣物,去醫院上班。浴室裡浴缸的蓋子上已經完全被塑膠瓶和用過的紙尿褲等垃圾填滿,超市副食品的泡沫包裝盒一直堆到天花板。

好不容易走到隔在起居室和廚房中間的拉門處,開啟門一看,牆紙像被潑過棕色墨水一般,密密麻麻地佈滿直徑約兩毫米的斑點。這些應該是蟑螂的糞便。可能因為吸收了大量的溼氣,牆紙的各個角落都已經泛黃翹起,露出後面灰色的水泥牆。

天花板上的空調附近垂著吊床一般的蜘蛛網,棕色的巨大蜘蛛無聲地在天花板附近爬來爬去。

走進八疊大小的起居室,在這片垃圾堆上能看到日常生活的痕跡。只有這裡的泡沫盒被壓縮成通常大小的幾分之一。

“井上小姐,你在家嗎?”警察大喊著向前走,在垃圾堆的中央發現一個漏斗狀的圓形低窪。

香織覺得,阿姐肯定昨天還在這裡生活。她應該已經在垃圾堆中生活了至少幾年,再從這裡去醫院上班。

這麼糟糕的情況,她肯定很難向任何人開口。抱歉,我一直都沒有發現。

想到這裡,香織心中發緊,幾乎要哭出來。越向起居室深處走去,食物的殘渣就越多,有便利店盒飯的包裝盒、超市副食品的塑膠盒、咖哩飯的包裝盒、飲料杯,等等。

在這些不可燃垃圾堆的頂端,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色細長的全新高壓清洗機,宛如冠軍獎盃一般聳立著,散發出與周圍完全不同的氣息。為什麼需要高壓清洗機?阿姐買高壓清洗機的時候在想什麼?香織與和子完全沒有頭緒。也許她想用來清掃髒汙的水泥地,可看起來沒有使用過的跡象。

窗邊的窗簾杆上掛著衣架。陽臺一側的垃圾高高堆起,距離天花板僅僅一米。不知為什麼,垃圾堆中露出看起來從未使用過的床墊,紅色花朵圖案的床墊被疊成了三折。

但最關鍵的阿姐卻怎麼也找不到。

衛生間的觀葉植物傳達的資訊

“堆了那麼多垃圾,應該有段時間沒在這裡住了吧。” 警察撥開垃圾堆,喃喃自語道。估計他覺得人很難在這裡居住。

家裡每個人看到這個房間,都這麼希望。畢竟大家實在不願意相信阿姐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

好不容易挪開垃圾,開啟衛生間的門。馬桶似乎幾十年沒有清掃過,如同舊廢油桶一般變得黑漆漆的。馬桶的排水口也堵著裝滿垃圾的塑膠袋,周圍塞滿了用過的紙尿褲,一直堆到馬桶座那麼高。

洗手池上放著模擬綠蘿,上方的櫥櫃上放著模擬仙人掌和人工觀葉植物,上面都落滿灰塵。旁邊放著衛生間清潔劑的塑膠盒。房間如此髒亂,馬桶蓋上卻蓋著奶油色的毛圈布馬桶蓋,感覺不太協調。

香織猜測,人工觀葉植物應該是在房間堆滿垃圾之前就擺在這裡的。看來阿姐至少有段時間會用觀葉植物裝飾衛生間,會清理馬桶四周。這幅景象令她猜測,阿姐應該也有過一段正常的生活,後來可能發生了什麼異變,阿姐的心境也改變了。

和子回想起阿姐住進公寓時的情景。沒錯,和子和清還記得自己與香織一起來過這棟公寓,就在20 年前阿姐搬進來不久之後。可能因為剛開始獨居生活比較興奮,阿姐很快就邀請大家來做客。

當時公寓剛建成不久。那時,阿姐把家裡裝飾得十分可愛,小小的矮桌上擺滿了她親手做的午飯。所以和子和香織怎樣都無法把那個房間和現在如同垃圾場一樣的房間聯想起來。

現在她們眼中的世界猶如噩夢一般缺乏真實感。

家人的紀念品變成垃圾

和子在垃圾中發現了一個眼熟的小盒子。全家人在三個月前還一起開過生日會。清、香織和明美的生日都在三月,大家一起去了當地的日本料理店,和子給三個人都送了禮物。

當時和子送給明美的巧克力的盒子正埋在陽臺附近的垃圾堆裡,已經被壓扁了。

還有其他不少和子眼熟的東西。大門口鞋櫃上的時鐘擺件就是阿姐在短期大學的畢業作品,棕色外框的透明盒子中,裝著秒針已經停止轉動的時鐘、藍色的澆水壺和一個小小盆栽模型。彷彿時間也停止了一般,擺件就那麼孤零零地擺在那裡。阿姐搬進公寓後,和子把它帶了過來。

結果,阿姐不見了。一家人在房間的門上用膠帶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們沒有你的訊息很擔心,拜託你和我們聯絡一下吧。”住在公寓對面的房東說,警察18日來後的當晚,他看見阿姐房間的燈亮了。阿姐那天應該就是看到全家因為擔心她而留了紙條,才慌忙帶著貴重物品離家出走的吧。她看了房間肯定就知道警察來過。

阿姐肯定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房間堆滿垃圾。現在家裡人已經知道,估計她也沒法留下來了吧。

19日早上八點左右,阿姐給父母家裡打了一通電話。阿姐用無力到似乎馬上就要消失的聲音對接電話的清道歉:“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清一句話也沒有提房間的情況,只是溫柔地對阿姐說:“先回家一趟吧。”

但阿姐說了句:“我身體不好,回不來,醫院那邊也請假了。”然後她就立刻掛了電話。這就是清與阿姐最後的交談。自那以後,阿姐似乎關閉了手機電源,無論家裡人怎麼打電話都無法接通。那天下午,清和香織在附近的購物中心尋找阿姐,但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20日,香織從早上五點起就在阿姐工作的醫院停車場等候,那天應該是阿姐正常上班的時間。可等來等去阿姐都沒有出現在醫院。全家人覺得情況非同小可,當天便報警尋人。自那以後,阿姐就突然從那個房間和家人的身邊消失了,也不再去工作的醫院上班。

到了六月下旬,為了不讓公寓的房間繼續堆滿垃圾,家人和清掃員一起開始收拾房間。清掃過程中,香織不經意地詢問男性清掃員:“你見過這樣的垃圾堆嗎?”男性可能顧忌委託人的心情,苦笑著說:“我已經習慣了。”

穿著長靴的男人們公事公辦地默默搬運著垃圾,他們將牆壁上貼著的滿滿的衛生巾撕下來。香織不禁移開視線,她無法正視這個場景——抱歉,我讓男性做這些事情。想到這些,她心裡又是一緊。

最後,阿姐家裡運出來的垃圾總共達到了七噸以上。清掃員在清掃的過程中,發現了 6月20日過期的便利店盒飯的盒子,那天正是阿姐失蹤的第二天。這說明阿姐最近確實就生活在垃圾堆之中。公寓的合約於七月結束,房間將在重新裝修後出租。

阿姐就這樣忽然從這個房間和工作的醫院消失了。

失戀與堆滿垃圾的房屋

“請把阿姐堆滿垃圾的人生報道出來吧。”我收到香織的郵件時是六月初,距離這場騷動剛好過去整整一年。我以前在網路上寫過不少有關自我忽視的報道,香織也在郵件裡寫了看過這些紀實報道的讀後感。那篇報道寫的是一對常年生活在垃圾屋裡的母子,當時引起很大反響。

香織在郵件中寫道,她的姐姐已經失蹤一年,她希望我能和他們一家人談談,儘量把內容報道出來。和她用郵件溝通的過程中我瞭解到,他們全家都因為阿姐的事情,每天過著惶惶不安的日子,她也希望能借此改善一下這種狀況。

因為香織迫切的懇求,2018 年八月上旬,我來到一家人居住的中部地區某市。之前和香織透過好幾次電話,不過那天是我第一次和她見面。

香織在車站的轉盤處等我。她不僅聲音動聽,看起來也是位和藹可親的女性。她長著一張娃娃臉,年輕得遠不像 42 歲,身上黃褐色的針織無袖連衣裙與她嬌小纖瘦的身材十分相稱。

坐進香織的車裡,我們前往阿姐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友愛醫院(

化名

)。

一路上,香織不停地說著,似乎想把一直積壓在心中的話都一吐為快。她想知道阿姐的房間堆滿垃圾的原因,她把有關自我忽視的書都讀了個遍,她擔心年老父母的心理狀態,還有一直沒有找到姐姐的憂慮。

那年正好出現近年來罕見的異常天氣,連日來的酷暑幾乎讓人崩潰。一望無垠的藍天下,灼熱的陽光無情地照射在發動機蓋上。香織戴著一直遮到手指的袖套和黑色的太陽鏡,握著方向盤。車裡的空調已經開到最大,香織的額頭還是滲出一絲汗水。

從公寓到阿姐工作的友愛醫院開車大約需要十五分鐘。行駛在國道上,能看見附近零星排布著影城和大型洗浴中心,丘陵開墾後種植了橘子。友愛醫院就是山頂上豎著招牌的白色水泥建築。聽說友愛醫院還為投保護理保險的老年人設定了療養病房,為患有慢性病的老年人提供一百多個床位,是地方城市常見的普通老年人醫院。

在醫院停車場下車,就能感受到溫度極高的柏油路面散發出的熱氣和強烈的反射光。在外面停留幾分鐘,就感覺面板彷彿要被燒焦一般。

阿姐從29歲開始在這家醫院工作,到 2017年6月失蹤為止,22年來她從未間斷工作。醫院分為接收外來患者的主樓和位於主樓後方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西樓,阿姐主要在西樓工作。阿姐在29歲取得護理員資格證後開始工作,38歲時取得介護福祉士資格證,之後一直負責老年人的娛樂活動。

6月20日報警尋人之後,香織與和子來到友愛醫院說明阿姐失蹤的情況。阿姐的上司是人近中年的護理部長,對方震驚地回答道:“井上工作認真,從來沒有請過假。而且她能上夜班,實在幫了醫院大忙。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能上夜班的介護福祉士在小地方非常寶貴,畢竟有家庭的人不願意上夜班,所以單身的阿姐在醫院很受重視。她平常工作努力,衣著整潔,身上也從未有過臭味。

阿姐不在後,沒有人能獨自頂替夜班,護理部長對母女倆略有怨言。香織與和子只得低下頭。

“我好像聽人說過,井上和我們醫院的一名男性感情破裂後開始暴飲暴食。”

香織不清楚她說的事情,但旁邊的母親立刻變了臉色。香織覺得她心裡應該有點頭緒。

“她就是因為被甩了,家裡才堆滿垃圾的吧?”母親問道。香織也緊緊盯著護理部長。護理部長態度含糊,歪著頭說:“但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有20年了?現在應該沒有什麼人還記得。”

那就是阿姐三十多歲時的事情。香織還想問詳細一點,母親可能顧及阿姐突然失蹤給醫院添了不少麻煩,便阻止她繼續詢問,香織便沒能問下去。

家人發現真相

下午,我和香織來到了井上家。井上家是一棟兩層的獨棟建築,位於大山斜坡下的一角。大約50年前,縣裡的住房 供給公社在這裡開發建造了新興住宅區,大張旗鼓地銷售出去,井上一家在住宅區算是比較年長的居民。以前到了傍晚還能聽到孩子們的聲音,如今隨著老齡化的推進,週六中午都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

清與和子在大門處迎接我們。清滿頭白髮,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安靜。他有些駝背,步伐不太穩當地給我們帶路。

“今天很熱吧,請進。”和子的語調堅定而歡快,聲音十分柔和。進入大門後穿過走廊,我來到了八疊大小的起居室,裡面放著大螢幕電視和電話。拉門另一側的房間是書房,清似乎平常都坐在電視機正對面的書桌旁。清在電話旁的坐墊上坐下,他接到管理公司的電話時應該就坐在這裡。日式房間外的走廊那邊隨風傳來一陣風鈴聲。

“我當時看到那個房間時,腿都在發抖。為什麼我沒有早點兒發現呢?身為一個母親,實在接受不了這件事。現在想起來,那個瞬間我眼前都是灰色的,也只記得一些模糊的重影。”

和子忍不住流下眼淚。我喝了一口他們給我泡的茶。

“我們以前從沒聽說過什麼垃圾屋,但得知女兒的現狀還是嚇了一跳,實在沒法把女兒和她住的地方聯想起來。我們想知道明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看到妻子說不下去,清便接過話頭,用沙啞的聲音開始說。

清在阿姐失蹤後給她發過好幾條資訊,都存在他的手機裡,內容令人悲慟欲絕。

“明美,你現在在哪裡?大家都很想你,我們真心希望你能回到大家身邊,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們。我現在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都越來越老、越來越虛弱了。”

“明美,讓我們看看你吧!求求你!!” 但是,一年過去了,他的資訊至今沒有收到回覆。清一直在等候著阿姐的回覆,但我覺得,既然家人已經知道阿姐的房間裡堆滿垃圾,說不定這些資訊她連看都不會看。就算看到,可暴露了那麼大的秘密,她也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家人。

如果我是阿姐,我感覺我無法回覆這些資訊。

沉迷於自我提升集會

阿姐是在4歲時從出租屋搬進現在這棟房子裡的。清以前是定時制高中的老師,和子是他的學生。清被課堂上勇於表達觀點的和子吸引,在和子畢業一段時間後向她求婚。結婚時和子23歲、清30歲,次年阿姐出生。

和子是附近醫院的護士,不知為何在醫院感染上了結核病。因此,阿姐出生後半年,一直都是清照顧阿姐。白天清把還是嬰兒的阿姐寄放在父母家,自己出去工作。休息時,清早晚給阿姐餵奶、換尿布,細心照料她。

可能因為清親手帶大了阿姐,三姐妹中他也特別疼愛大女兒。

阿姐不怎麼喜歡學習,卻也不會主動偷懶,是個大方穩重的女孩子。升入當地中等水平的公立高中後,她又進入短期大學的設計專業讀書,可能是受到她自小就喜歡的少女漫畫的影響。香織悄悄告訴我,阿姐初中時就加入了繪畫社團。

其實,阿姐堆滿垃圾的房屋中,被埋在下面的半透明盒子裡 裝滿了漫畫家萩尾望都的作品,比如《死神之吻》《荒蕪世界》《天使心》《半神》等。香織想留下一些阿姐喜歡的東西,她在垃圾堆中發現它們時就帶回了家。香織看起來很高興,我卻在意阿姐把那麼喜歡的東西當作垃圾放任不管。

阿姐在短期大學的設計專業學習油畫,之後進入當地一家銷售床上用品和雜貨的中小企業從事事務性工作。和子還給我看了當時的相簿。

只見一名身穿淡藍色制服的纖瘦女性正拿著自動鉛筆滿臉認真地看著面前的筆記本,桌上放著電話和筆筒,能看出來是她所在的公司。下面一張是員工旅行時在雪山前的合照,身穿滑雪服的阿姐滿面笑容。

旁邊是三姐妹野餐的照片。照片中阿姐的眉眼與和子極為相像,美麗的黑髮梳成馬尾辮。她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坐在野餐墊上,面前擺著三層野餐盒,正高興地笑鬧著。

阿姐的人生在 28 歲時突然發生變化。她受朋友邀請,開始沉迷於自我提升集會。

正好就在那個時期,奧姆真理教製造了松本沙林毒氣事件,媒體對聚眾集會正頗有微詞。父母對此非常不安,詢問過阿姐好幾次自我提升集會與奧姆真理教是否有關係,阿姐堅稱和奧姆真理教無關。和子表示,沉迷於自我提升集會的女兒彷彿變了一個人。

“她半夜還在和自我提升集會的朋友大聲打電話。我去提醒她,她反而喋喋不休地問我,為什麼常識那麼重要,說我總是反對她做的事情,好像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她說自己沒有自信,想改變一下自己的性格,不想那麼老實認真,想變得更強勢一點,想成為一個勇於表達自我的人。”

全家人都很擔心沉迷於自我提升集會的阿姐。清深知強行阻止反而會加深她的執念,便決定靜觀其變。

於是,清拼命讀書,試圖找到說服阿姐的證據。

“自我提升集會就是挑戰自我,改變自己的界限和缺點。它的主張是個人的能力有限,但透過在集體中訓練就能克服困難,改變自己的性格。女兒沒有自信,她想變得更強勢一點,可能還是因為有些寂寞吧。”

父親的說服有了成效,阿姐從自我提升的熱度中冷靜下來,保持了一年多時間。

就在那時,阿姐工作的公司經濟效益不好,大批裁員。阿姐和公司裡的好幾個人都被解僱,成了無業遊民。她整個人突然被抽空了,每天一動不動地在家裡發愣,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標。

清非常擔心阿姐,便勸她參加市裡舉辦的護理員資格講座。後來,阿姐就在29歲時來到友愛醫院工作。阿姐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十分積極。她負責醫院的娛樂活動方面的工作,每天都惦記著病房裡的老年人。

“媽媽,病人怎樣才會高興起來?他們喜歡什麼呢?”阿姐回父母家的時候總是與和子討論這些。

在堆滿垃圾的房間裡,和子發現了一卷繪圖紙,上面用藍色的馬克筆畫著大幅插畫,有繡球花、鯉魚旗、櫻花和金太郎。

這幅畫應該就是擅長繪畫的阿姐所畫,估計是最近醫院裡面老年人的娛樂活動中用過的道具。

從自我提升集會到宗教

在友愛醫院工作的阿姐看起來和以前截然不同,過得十分充實,但這樣的生活沒能持續太久。

沒過多長時間,她在當時上司的引薦下開始信教,沉迷於宗教活動。阿姐信奉的是以靜岡縣為據點的日蓮正宗,休息日她會和醫院的同事一起去富士山腳下的宗教場所修行一整天。

和子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阿姐興奮地說,別人說很少見到她那麼虔誠,還說只要放下疑慮,誠心念佛就會得到引領。阿姐可能在別人需要自己的時候才會感到快樂。

她只有在靜心念經時,才能忘記自己的存在。清與和子在阿姐過分熱情的邀請下,去過好幾次宗教場所。清知道新興宗教對新信徒的數量有指標要求,也知道阿姐有負擔,他一直在尋找方法讓阿姐脫身。但阿姐在家時也誦經,還經常勸說清與和子信教。

她說希望爸爸媽媽也能信教。清與和子拒絕了。

阿姐遭到拒絕後,在那棟公寓裡開始了獨居生活。這件事沒有讓親子關係惡化,因為父母就像她沉迷自我提升集會時那樣,沒有強烈挽留滿懷熱情的阿姐,依然靜觀其變。阿姐剛搬進公寓後,他們還親自前往看望,當然那時房間還很整潔。

阿姐沉迷宗教的時候,還被在同一家醫院工作的男性信徒吸引,也就是之前護理部長提到的男子。

和子至今還能回憶起那個男子。有次阿姐還邀請和子去他家裡,和子看到阿姐一副儼然他戀人的樣子,吃驚不已。

“我去他家裡時,發現他在用奧姆真理教那種盤腿的姿勢修行。我自己很吃驚,但女兒一副準新娘的樣子,彷彿就像是男子家裡的一員。雖然有信教方面的原因,但女兒和對方父母相處得也很融洽。回來的路上他說他會好好對待女兒,我也說女兒就拜託你了,之後我就回去了。”

男子的父親去世時,阿姐還去幫忙了,當時和子還和清討論要不要送帛金。他們的關係已經好到連家裡人都誤以為阿姐和他是戀人。

香織回憶起當時阿姐的心境。“阿姐心裡應該把他當作家人來相處了,而且已經得到對方家人的認可,感覺遲早都會結婚。身邊有喜歡的男性,還有自己虔誠信奉的宗教,可能這就是阿姐最希望得到的幸福。”

當時阿姐31歲。一過30歲,周圍人都慌慌張張地結婚了。正如香織所說,阿姐肯定也想到了結婚。

但她的計劃被殘忍地破壞了。就在和子去過那個男子家中一年後,阿姐突然喃喃自語道:

“媽媽,那個人問我要不要和別人結婚。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實在太過分了吧?”

又過了幾個月,和子突然問起阿姐和那個男子的事情,阿姐給出了一個令和子幾乎懷疑自己耳朵的答案。

“對了,你和他怎麼樣了?”

“他還在醫院。”

“現在單身嗎?”

“沒有,他和其他人結婚了。”

阿姐低著頭,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對和子說。和子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那也是阿姐最後一次對和子談起那個男子的事情。

和子吐露自己當時的心情:“她太慘了,明美在一帆風順的時候突然被人從懸崖上推下去。不僅和那個男人的關係破裂,還有宗教的指標壓力,從那時起她的痛苦就開始了吧。我不想說別人的壞話,但我和護理部長的看法一樣,明美會變成這樣,能想到的原因只有失戀。既然連護理部長都知道,整個醫院應該也都傳遍了,明美肯定在意周圍人的眼光。”

心儀的男性和同醫院的女性結婚,只有阿姐一個人被剩了下來,伴隨著醫院的傳聞……

“她變得越來越胖,上夜班讓她體力不支,女兒在身體和精神上忍受著雙重的痛苦。在各種重壓下,她每天都過得很辛苦吧。身為父母,我卻沒有注意到。現在想來,實在心痛。”

既然傳聞已經擴散開來,她本可以辭去醫院的工作,阿姐卻沒有辭職。她可能考慮到自己的年齡無法輕易更換工作。

無論怎樣,阿姐這 22 年來一直繼續在友愛醫院工作,沒有一天無故缺勤,每週還上好幾天夜班。說得好聽就是她非常勤奮,從僱主的角度來看,用起來順手。

讓她失戀的男人之後過得怎樣不得而知,可阿姐每天過得半死不活的,內心逐漸被侵蝕。曾經心儀的男性和他的妻子就在醫院裡,阿姐每天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上班的呢?想到這裡,我的心裡不禁一陣絞痛。

自我忽視的徵兆

最先注意到阿姐家裡可能堆滿垃圾的人是和子。十幾年前,和子要去沖繩旅遊,便想向阿姐借一個合適的箱子。阿姐給了她一個藍白條紋的行李箱,和那個窗簾的圖案很像。

“當時我就覺得那個箱子有點臭,但畢竟是我向她借的,也不好說什麼。我想放在走廊裡在太陽下曬一曬,但臭味怎麼也去除不掉。我還記得我想過她到底把箱子放在什麼地方了。”

真正產生懷疑是在2010年春天,井上家接到了管理公司的電話。

管理公司的員工告訴香織,阿姐陽臺上的垃圾太髒了,希望她能處理一下,但他們聯絡不上阿姐。香織立刻聯絡了阿姐,還問她要不要自己幫她收拾。阿姐表示不用,她能自己清掃乾淨。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當時,家裡人誰都沒想到阿姐的家裡已經堆滿了垃圾。

然而,直到家裡人發現阿姐家裡堆滿垃圾時,他們才知道,當時阿姐根本沒有清掃,最後還是管理公司的人打掃乾淨的。

阿姐在陽臺垃圾事件發生後第二年,也就是2011年時,她在醫院突然對護士說自己胸口痛,被救護車送往心血管專業醫院,後來又緊急轉入更大的醫院。經查是她腿部的血栓轉移到肺部,引發了肺血栓栓塞症。原因明顯就是肥胖和作息不規律。

2011年,阿姐暴飲暴食後變得肥胖,被緊急送往醫院。

當時她的體重已經超過了100公斤。健康檢查的資料顯示,近幾年沒有體重減輕的跡象。阿姐住院時,主治醫生面色嚴峻地對和子說:“她如果再保持現在的飲食習慣,生命都有危險。” 和子與香織對阿姐說過好幾次肥胖會危及性命,可阿姐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阿姐可能覺得自己就這樣因病而死反而更輕鬆。香織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如此感覺到。結果,阿姐一個月後出院,之後體重完全沒有減輕的跡象。阿姐所在的醫院給香織送來的診斷報告上顯示的病名為肺血栓栓塞症、下肢靜脈血栓、高血壓與肥胖。

阿姐自住院後,每隔兩個月會去一次醫院接受藥物治療。如果在汽車裡或者網咖中生活,血栓症極容易復發。一旦終止服藥,症狀便會惡化,甚至危及生命。阿姐失蹤後如果一直住在車裡,還中斷服用藥物,就會有生命危險。

香織還記得全家出去旅行時,阿姐在半夜發出痛苦的嗚咽聲。

阿姐經常感到呼吸困難,稍微走兩步就喘不上氣,連走到附近的公交車站都極為痛苦。和子也非常擔心女兒持續增長的體重,卻不好意思指出這一點。她只能委婉地提示道:“儘量自己在家做飯,吃點有營養的食物。”但從房間的垃圾狀況來看,當時阿姐房間的廚房應該已經被垃圾淹沒,無法在家開火。

埋在垃圾堆中的相簿如實展現了阿姐的變化。

開啟阿姐20歲至30歲時期的相簿,只見她穿著藍色的圍裙,戴著白色的護理帽,正彎下腰和同齡的同事一起向著相機微笑。

下面一張應該是立春時娛樂活動時的照片,身穿白衣的阿姐正笑著看向裝扮成惡鬼敲打太鼓的工作人員。相簿中的阿姐塗著口紅,對著相機露出明豔的笑容。

寫著31歲的照片應該是在朋友的結婚典禮上拍的,阿姐束起黑髮,身穿紅色花紋的振袖和服。阿姐是單眼皮,又是溜肩,非常適合穿和服,給人一種大方穩重的感覺。當時阿姐的體形還算纖瘦。從33歲醫院大巴旅行的照片開始,阿姐逐漸開始長贅肉,變得圓潤起來。能夠看出,從31歲至33歲兩年間,阿姐的身上肯定發生了什麼重大變化。

就在同一時期,阿姐把束起來的美麗黑髮剪成波波頭。為什麼阿姐要把那麼長的頭髮剪短呢?

剪成短髮後的阿姐經過十年左右的時間,逐漸變成了如今危及性命的肥胖體形。

2002年阿姐與井上家二女兒琉璃以及她的寶寶合影的照片中,阿姐穿著背心,能看出她的上臂和臉已經開始發胖, 當時她37歲。2006年,阿姐41歲,體形已經膨脹成以前的兩倍。

據我自己的猜測,阿姐從33歲發胖起,就應該漸漸在房間裡堆積垃圾了。

阿姐不知從何時起,與朋友也斷了聯絡。“你今年的賀年卡寄了嗎?”年末最忙的時候,和子詢問過阿姐。她回道:“我已經不寄了。”和子當時也沒有在意。從那時起,阿姐似乎就沒有和 朋友出遊或者交流的跡象了。

和子從垃圾中找到數十張賀年卡。賀年卡上寫著“HAPPY NEW YEAR”,上面是身穿藍色婚紗、手捧白薔薇花束的新娘,旁邊站著一臉溫柔的新郎。還有的賀年卡上印著滿臉笑容的孩子。過了30歲,單身時一起玩耍的夥伴都結了婚,賀年卡上大多數都是孩子的照片和結婚典禮上的照片。

阿姐看到賀年卡上年年增加的幸福全家福時,究竟會怎麼想呢?自卑、痛苦,還是羨慕呢?

其中有一張寫於1999年的賀年卡,阿姐當時33歲。對方似乎是她在自我提升集會時交到的朋友。阿姐寫了收件人和住址,卻沒有投遞進信箱。

阿姐可能這時已經在猶豫要不要放棄了。從她的日程本來看,33歲後就不再有和朋友相關的日程。

從阿姐堆滿垃圾的房間中,香織還在塑膠和垃圾下發現了一個深褐色的古舊佛龕,正是阿姐沉迷宗教時遺留下來的。昏暗的公寓中,窗簾緊閉,33歲的阿姐獨自一人將一切都封印起來,也開始將一切都捨棄。

這個房間裡裝滿了自己與曾經傾心的人之間悲傷的回憶。環顧四周,還有陪伴她一起誦經的佛龕鎮守在此。

她不想看到任何東西,不想有任何感覺,想把一切都忘記。

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與傾心的男性共同信仰的宗教的佛龕已沉睡在塑膠和垃圾之下,似乎那段痛苦的回憶也被封存起來。她就這樣蜷縮在不被任何人打擾的、只有她一個人的城堡之中。

阿姐透過進食來忘記這些悲傷。漢堡店、烤肉店、壽司店、火鍋店……香織在阿姐的房間裡找到無數張餐館收據。廚房已經無法開火,房間也逐漸被垃圾佔據,浴室不能再使用,衛生間也被垃圾淹沒。她絕對不能讓家人知道這些,所以阿姐在家人發現真相時逃走了,似乎想將所有過去都甩在身後,一路狂奔。

阿姐不是個有心眼的人,性格非常認真。所以她過得再辛苦,也不會想到辭職。她生活在堆滿垃圾的房間裡,常年無休地去上班。因此,周圍人才沒能發現她的家裡已經堆滿垃圾。

她是一個認真、活得有些笨拙、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女性,她的內心在長年累月之中,逐漸被黑暗籠罩,正如烏雲侵蝕著藍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