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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8月25日晚,《張岪與木心》新書首發式現場

1982 年,陳丹青、木心,先後赴美,在紐約地鐵相遇,此後亦師亦友,近三十年。2011 年木心去世,陳丹青開始書寫木心,八年過去,集結為《張岪與木心》一書。

上週末,8 月 25 日晚,陳丹青攜新書做客單向空間杭州店,分享了與木心的文學往事。

本場活動是“回到文學:木心先生重啟寫作三十五週年”系列活動之一

——1984 年,客居紐約的木心恢復寫作,在三十五週年之際,理想國聯合木心美術館、單向空間、新京報·文化客廳、鳳凰網文化,向這位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浙江籍寫作者之一致敬,在8月24、25日兩天內,包括陳丹青在內的十數位作家、學者,齊聚單向空間·杭州樂堤港店,展開了多場對談與講演。

作為本次系列活動的壓軸活動,在新書首發式上,陳丹青和我們分享了他記憶中35年前中國大陸的文學景觀,80年代在紐約初讀阿城、王安憶作品時的震驚,亦分享了1984年的一份“秘密”:

“現在想想很奇怪,很好玩:1984年,我遠遠聽說一大幫同輩人正在鬧騰文學,同時,在我眼前,有位老頭子剛剛恢復寫作。對我來說,二者都是新人,熱乎乎的,照木心的說法,像是剛出爐的大餅。我似乎享受著什麼秘密,心裡想:嘿,我也認識一個作家,你們都不知道! ”

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是木心恢復寫作後的文學經歷:從35年前恢復寫作,到臺灣發表作品引起彼岸文壇震動,到並非順利的大陸出版過程,到身後的讀者愈眾,達至九零、零零後。但木心個人的歷程,除了年份重合,與新時期文學完全不交集。在陳丹青看來,木心的這種孤絕、局外:“不全是外界和歷史的緣故,而是,如果我沒說錯的話,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這一選擇,非常明確、固執,而且持久。他沒有寄過一份稿子給此岸。自從三十五年前恢復寫作,他就決定完整地、徹底的,僅僅做他自己,再名分上竭力保持‘一個人’。他最簡單的一念,我知道,是不要和大家混在一起。”

我們印象裡沙龍活動中的陳丹青,往往自由揮灑,但一談起木心,他就會變得鄭重,為了此次活動,他提前許久準備了長長的講稿。今天我們把講稿原文分享給各位朋友,亦附上活動現場影片——

影片中的陳丹青,雖然大體照稿念,但也有許多溢位講稿的部分,演講完後,他亦邀請青年作家綠妖一起,進行了簡單的交流,與現場眾多讀者展開互動,對比著講稿原文看,不失為一種新的體驗。本文由單向在杭州(ID:OW_hangzhou)和理想國聯合首發。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遙遠的局外

文:陳丹青

謝謝諸位記得木心恢復寫作 35 週年。我相信,除了文學專家,其實沒人關心作家的寫作週年。今天的木心讀者略微增多了,但我不認為哪位木粉會確鑿記得:35 年前他開始寫作,並認為那是重要的事情。

所以我們只是借題發揮。發揮什麼呢?我來講點我和木心的往事吧。如果咱們去掉這 35 年,一起回到 1984 年,就比較好玩,比較有話說……在座八零、九零後不會有感覺了,四、五十歲以上的朋友應該記得,1984 年,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高潮。

倘若我沒記錯,起於 1978 年,甚至 1977 年,後文革第一代作家和詩人接連登場。除了三零後的張賢亮,大抵是四零後與五零後。譬如劉心武、路遙、高行健、北島、芒克、多多、張抗抗、張承志、馮驥才、韓少功、王安憶、梁曉聲、賈平凹、史鐵生、何立偉、馬原、張煒、殘雪等等。

1984 年,兩位稍稍遲到的作家一鳴驚人:阿城、莫言。我記得,李陀特別以 1984 年——也許是 1985 年——為專題,寫了專文,描述以上文學壯觀。到八十年代末,六零後作家餘華、蘇童,脫穎而出。以上名單肯定有所遺漏,但以上作家都能在電腦字型檔中立即找到全名。

除了阿城和王安憶,迄今我幾乎沒讀過以上作家,只記得 1982 年出國前,被劉心武的中篇《立體交叉橋》深度震撼,以至從雜誌上撕下小說頁碼,帶到美國。那時,我和星星畫會的阿城做了好朋友,哪想到幾年後他將扔出驚人的小說。1983 年,我認識了來美訪問的王安憶,我與她同屆,僅只初中程度,居然有人寫小說,我很驚異,滿懷感動讀她的長篇《六九屆初中生》,之後通訊十餘年,讀她的新作,如今,她已是祖母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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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左)與王安憶(右)

總之,以上作家持續出書時,讀者可能多於今天的網路粉絲量。西方的關注,緊隨其後,據我所知,歐美各國相繼出現他們的譯本,隨即出現以單個大陸作家作碩博士論文的學者。

大家都會同意,這是斷層後的文學景觀。斷層彼端,從五四到四十年代知名老作家,老詩人,到了八十年代,半數過世了,仍在世的茅盾、曹禺、艾青、巴金、冰心、沈從文、張愛玲等等,早已很少,或根本不再創作。我記得巴金寫了《隨想錄》,傳頌一時。艾青的公子,畫家艾軒,給我念過他父親在文革後寫的幾首新詩。

夾在兩代人之間,還有一位汪曾祺,忽然火起來。再後來,九十年代吧,有位老先生張中行發表了散文集,我非常喜歡。

總之,斷層之後,許多被封塵很久的名字,成為活的廢墟。說來荒唐。1980 年,阿城告訴我沈從文和錢鍾書的名字,我不知去哪裡找他們的書。1983 年,我人在紐約,有位新認識的朋友遞給我一本香港版小說集,封面兩個字:《色戒》,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張愛玲。

這就是 35 年前中國大陸的文學景觀。35 年前,我也有自己的閱讀記憶:我在海外閱讀同輩的阿城和王安憶,同時,閱讀沈從文和張愛玲將近半個世紀前寫的小說。那位借給我張愛玲小說的傢伙是誰呢,就是孫牧心。他說,他在 13、14 歲讀到張愛玲首批發表的小說,算起來,那是 1941 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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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代的木心(圖左)。攝於1946年,此時木心在杭州第一次舉辦畫展,十年十九歲。圖中中右者不詳。

孫牧心是個畫家,和我們這群青年混在藝術學院,假裝留學,數他年齡最大。那時,我們必須申請留學才能出國,而在我的上海記憶中,有不少像他那樣滄海遺珠式的老俠客,潛藏很深,故事很多。

1983 年,紐約華語報忽然發表了他的第一篇散文,我很驚異,就去找他玩。我問他,你從前寫的東西呢?他帶著狡黠的微笑,說:

沒有了呀,全都沒有了。

現在想想很奇怪,很好玩:1984 年,我遠遠聽說一大幫同輩人正在鬧騰文學,同時,在我眼前,有位老頭子剛剛恢復寫作。對我來說,二者都是新人,熱乎乎的,照木心的說法,像是剛出爐的大餅。我似乎享受著什麼秘密,心裡想:嘿,我也認識一個作家,你們都不知道!

孫牧心是二零後,在我們這群狼羔子還沒出生前,他就寫作了。1939 年他 12 歲,寫了小詩,拿去桐鄉刊物發表。1949 年他 22 歲,仍然寫作,但不再發表。45 歲前後他被多次單獨關押,居然還敢偷偷寫作,那就是倖存的 66 頁獄中手稿。他縫在棉褲裡,帶出來,藏起來。反正,直到 56 歲出國前,他從未發表一篇文字,一首詩,他絕對不讓人知道他在寫作。出國後,他要靠畫畫謀生,決定再不寫作了。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木心獄中手稿片段

後來的故事大家可能知道:1983 年,來自巴黎的臺灣畫家陳英德去看木心的畫,聽他談吐,以為不凡,堅持要他恢復寫作,於是,照孫牧心的說法,他以文字“粉墨登場”,在華語報刊發表文章。為什麼他又願意寫了呢?我猜,一是環境換了,二是稿費補貼生活,總之,開了筆,他就收不住了。

很快,臺灣文壇知道了他。1984 年之所以對他很重要,是因為詩人瘂弦在首期《聯合文學》為他推出了他的散文專題展。1986 年,由紐約中報副刊主編曹又芳主持為木心散文開了座談會,那是老頭子唯一一次聽取別人談論他的文學。現在,曹女士,還有與會的臺灣作家郭松棻夫婦,都已逝世了。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1984年,移居紐約僅兩年的木心成了馳名臺灣的海外作家。當年臺灣《聯合文學》創刊,創刊號內雲集著港臺及海外知名華語作者,第一主角,卻是木心。主編瘂弦為他專設“散文個展”。

回到 1984 年,木心雖然不認識大陸的新作家,但他當然好奇。我把王安憶的《小鮑莊》給他看。其中描寫村裡苦婆娘收留個苦孩子,當做親生,晚上抱著孩子的腳睡覺——木心指著這一段,臉上很感動的樣子,說:“寫得好,寫得好,她非常會寫!”

我把阿城剛發表的《棋王》給他看,他指著其中一段,寫王一生出村時的背影,非常瘦,褲子裡空蕩蕩的好像沒有腿,木心容光煥發,做出舉杯祝賀的姿勢,說:“你寫信告訴他:一個文學天才誕生了。”我就寫信告訴阿城。1986 年,阿城來美參加愛德華寫作班,過紐約,住我家,我弄了飯菜,叫來木心,他倆居然談到凌晨四點。

那夜我們穿著拖鞋,我記得阿城上廁所時,木心忽然很好玩地湊過臉對我說:阿城完全是個書生呀,你看那雙腳,十足書生腳。另一次我們吃飯,阿城請木心給他小說提提意見,木心很認真地說:“《棋王》,我數了,用了 140 多個‘一’字。”

這樣的文學批評,我和阿城從未聽過。

說起隨便哪位作家,木心就拿出一句話,一段文,然後議論。漸漸他從別的渠道閱讀大陸新作家,每讀一位,都是捻出一兩句議論。譬如他能背誦顧城的詩,我不明白為什麼他欣賞其中寫長江的船帆的句子,說是像“裹屍布”,在不同海外作家的飯局中,他好幾次完整背出那首詩,嘖嘖稱奇。

所以大陸新作家不知道,他們的海量讀者群裡,遠遠地,有一位老木心。

王安憶,阿城,還有湖南的何立偉,對木心的文章怎麼看呢?反應各不相同。1983 年王安憶訪美,我給她看了木心某篇文字,她很快讀過後說:像臺灣的七等生。我於是不再給她介紹木心的其他書。何立偉表示驚異,2006 年木心首次出版大陸版本,何立偉特意寫了一篇評論,發在南方週末。那時找個人評論木心,非常困難,我很感謝他。

阿城,1992 年去義大利領受文學獎,在被要求為義大利讀者選擇的十幾位大陸文學中,他列入了木心的《芳芳No4》,並扼要作了介紹,其中一句我記得,大意是:對中外文學的理解,沒人可以和木心比。

但阿城好教養,從沒跟我提這事。最近他出了文集,我才讀到。那時他知道我們的文學課珍貴,講席結束後,我們辦了所謂“畢業典禮”,風雪天氣,阿城自費從加州趕來,用行李箱裝著自費購置的專業攝像機,全程拍攝我們的最後一次聚會。

很可惜,那盤資料片連同阿城的許多音樂物件,後來失竊了。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90年代,木心和陳丹青在紐約。“我(注:陳丹青)很少和木心合影,這幅照片攝於1994年文學講席結束後,有一天我和他逛大都會美術館,出館後坐在臺階上。”

我不確定 1984 年前後的大陸,還有誰聽說過木心。沒有伊妹兒和微信的時代,大陸訊息都是口傳,八十年代,不少旅美港臺作家已經能去大陸,帶回文壇八卦,其中說道:上海一位文學編輯(編者注:李子云)讀到木心某篇散文,很喜歡,準備用在刊物上,她推薦給當時已經是文化部長的王蒙看,王蒙說,太小資了。

我不確定以上故事是真的,還是誤傳。但那位臺灣作家轉告了木心——我也忘了他的名姓,反正是詩人——木心說給我聽,而且開心地笑起來,說:“我是文學嬰兒呀,剛開始寫,他就要把我在搖籃裡掐死……”。我暴笑,木心來勁了,喜滋滋補了一句:

“順便把搖籃也掐死。”

但這位文學嬰兒很快爬出搖籃,長大了。大約在 1988 後,木心不再粉墨登場,不往報刊投稿,開始悶頭寫難懂的詩。我想:他一年年老了,就這樣自說自話逍遙下去,將來誰讀他、誰懂他?

所以他一直是我的麻煩。在紐約,知道他的人大部分不屑一顧,上文學課時,常有譏笑和流言,有些背後說,有些就是我的朋友,當我面嘲笑木心。而他只顧自己得意,拼命寫《巴瓏》和《詩經演》之類。

1992 年阿城來紐約,有天上午我們談起木心,我說老頭子完蛋了,將來他怎麼辦啊,誰讀他?阿城說:你可別這麼想。大陸的孩子咕嘟咕嘟冒出來,有像樣的教育,讀各種書,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懂木心?

又過了十四年,2006 年,木心的書終於在大陸出版了,在頭一批熱情迴應的作家中,除了幾位我的同代人,孫甘露、小寶、孫鬱、嶽建一,全是七零後,包括昨天在座的李靜。另一位七零後李春陽,日後為木心最難懂的《詩經演》做了全部的古文註釋,上海一位七零後女教授馬宇輝,為《文學回憶錄》的所有中國古典文學部分,做了全部的校勘與訂正……

2011 年木心逝世,意外的是,上百位陌生的八零後孩子從各地趕來,一聲不響站在殯儀館門口,其中好幾位在木心病重期間自行來到醫院,守護木心,直到他死。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2011年,木心在烏鎮去世。

2012 年底《文學回憶錄》出版了,木心的讀者出現越拉越多的八零後和九零後,我算了一下,當 1992 年我對阿城說木心完蛋時,大陸的七零後讀者大部分還是高中生,八零後讀者乾脆在幼兒園,或者還沒出生。如今,以我親眼所見,木心的讀者已出現九零後、零零後。

現在想想,我真佩服阿城的遠見。

說起木心在大陸出書,還有故事。他的一位故舊名叫胡塞,曾在上海的《世界經濟導報》任編輯(順便一說,世界經濟導報的題字,是木心寫的),胡塞的公子胡鋼,與我同代,七十年代與木心相熟,曾與木心一起商量寫申訴書,爭取平反。

九十年代末,胡鋼在上海與嚴博飛、小寶合夥開季風書店,私下裡,胡鋼透過他在紐約的哥哥胡澄華轉話,再三懇請木心叔叔讓他出版木心文集。老頭子當時七十多歲了,知道來日無多,終於同意了。胡鋼於是自僱秘書,將臺灣版木心逐字錄入。

大家可能想見,在 2000 年前後的出版局面,胡鋼以個人的力量承受出版十餘冊文集,包括市場營銷,多麼猖狂,而木心在大陸既不認識任何出版人,更無知名度,他不可能和新作家那樣,再獲得十年二十年光陰,累積聲譽。但胡鋼神采奕奕承擔了這件事。1998 秋年我帶著木心的書信首次見胡鋼,他帶我去他為木心文集租賃的小辦公室,桌上堆著全部臺灣木心版。

結果,如大家可能預料的,此事擱淺了。木心又默默等了六七年,最後,2006 年,是劉瑞琳的理想國出版社做了這件事。那時木心 79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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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現場

今天紀念木心重啟寫作 35 年,我能提供的便是以上記憶。我以為,這是木心個人的歷程,除了年份重合,與新時期文學完全不交集。我們或許可以討論的是:木心和新時期文學為什麼不交集?這種雙向的不交集,意味著什麼?

但我無法回答。我很想知道,過去百年有沒有相同的文學個例。五四新文學以來,若干作家是冷門的、非主流的、遭遇批判而被長期遺忘的、又被重新見光的,譬如民國時期的廢名、徐志摩、九月派、七葉派、沈從文、張愛玲,譬如新時期文學中死後才被關注的海子、王小波……等等。

因政治與地域關係而長期隔閡的,譬如對岸的姜貴、朱西寧、洛夫、嚮明、羅門、蓉子、管管、瘂弦、鄭愁予、王文興、七等生、司馬中原、郭松棻……等等。

木心的行狀,和他們都不一樣。

從彼岸的語境看,以上名字享有長期的島內聲譽,很早便在他們的文學史名單中,木心雖曾名噪一時,但他是外人,從未被歸入臺灣作家,如今紀念他的臺灣作家仍將他視為此岸出去的人。由於暮年迴歸,他也不會被視為海外華人作家。

從此岸的語境看,他的文學從未被批判,因為從未見光,他的才能沒被埋沒,因為他不在文壇。他在最後歲月獲得小小關注,人聽說他,未必讀他。他很老了,卻不是老作家,而是不折不扣的新作家,因為他密集的寫作期,和新時期文學同時發生。

因此,木心的孤絕、局外,不全是外界和歷史的緣故,而是,如果我沒說錯的話,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這一選擇,非常明確、固執,而且持久。他沒有寄過一份稿子給此岸。自從三十五年前恢復寫作,他就決定完整地、徹底的,僅僅做他自己,再名分上竭力保持“一個人”。他最簡單的一念,我知道,是不要和大家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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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木心

但他暮年放棄了他的固執,低下頭來,妥協了。他對什麼妥協?母語,還有讀者。他知道,母語寫作的讀者群是在母國。所以,只有一件事,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使木心和所有以上作家完全交集,就是,他用中文寫作。

我不想細說,更不想強調木心個人的長期困境。這是許多作家,包括世界文豪遭遇過的故事。我所感興趣的是,他的故事非常別緻,正像他的文風,始終試圖保持他的獨一性。我清楚,他的困境,或者說,他的固執的選擇,來自美學立場,所謂美學立場,其實,來自他的性格。

性格即命運。木心說:“命運很精緻”。1983 年他恢復寫作,是命運,也是性格。他被剝奪了大好年華,是他的命運,晚年還是拿起筆來,是他的性格。而他遲至 2006 年,在他七十九歲時才在大陸出書,則並非全是命運,而是由於性格,我想說,“性格也很精緻”:大家可能會同意,只要他願意跟這邊混,他並非不能在八九十年代推出他的書。

但我完全無法想象和“大家”混在一起的木心。他的孤絕、自守、遠離文壇,有時會令人想起張愛玲。然而張愛玲早獲聲名,後來遠走,不露面,但她從來知道,仍有無數張迷遠遠等著她。

木心不同。他短期獲得臺灣的讀者,但他不去,不交集。2006 年在大陸出書後,他從未出席籤售,一再婉拒北京讀者的邀請。除了和極個別去找他的青年閒聊,他在烏鎮和他在紐約差不多,一年到頭坐在椅子上抽菸。

所以我在新書的序言中,這是一個難弄的老頭子。在最後歲月的胡言亂語中,他望著天花板,忽然清清楚楚說了四句沒頭沒尾的話:

不是不要,在乎要法,

與其要法,不如不要。

他從未與我說過這些意思,直到糊塗了,才自言自語說了出來,顯然是對自己的交代。我猜了很久,明白了:所謂“要”,是指榮譽和聲名,所謂“要法”,是指獲得榮譽的方式,以及,哪種榮譽。大家知道,在我們的文化世面有哪些榮譽,如何“要法”,於是,木心說:“與其要法,不如不要。”

我重視這四句話。以我熟知的木心,精明,透徹,老練。同時,常年不安,因此,他非常真實。他不追求聲譽,但不掩飾他渴望聲譽,他甘於寂寞,但從不標榜清高。近年,不少讀者和評家佩服他的淡泊、隱匿,超然世外,那是大誤解。對我來說,他渴望,但是拒絕,他拒絕,同時渴望,那才是他之所以珍貴的理由。

從“不是不要”到“不如不要”,木心度過了三十五年,死掉了。他如願了嗎?他有遺憾嗎?熟悉木心的讀者可能會記得他自撰的對子: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幸私願已了

彼岸無雙草草逸筆唯嘆壯志未酬

我猜,他最後的“私願”是在大陸出書。而他的“壯志”,好大呀,對著厚厚的世界著名長篇小說,他會一臉的羞愧和認慫。我難以得知,他內心對自己失去的歲月如何抱憾,這是我們這代幸運兒無法理解的抱憾。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陳丹青在演講中

這次活動的主標題,是《回到文學》。這句話指什麼呢?淺層的意思,也許指木心恢復寫作,深層的意思呢?我常聽木心說起某篇小說,某種寫法,斷然說道:“不是文學”。怎樣的算是文學,怎樣的不算文學,可以永遠爭論下去。木心死後,有個青年女木粉問一位非常非常著名的,與我同代的詩人,怎麼看木心的詩,那位詩人說:“哦,木心的詩還沒入門。”

是的,每一位文學家、藝術家,都有內心的標準,都很驕傲。但我所見過最最驕傲的人,是孫牧心,因為我目擊他為他的驕傲付了什麼代價,付了多久的代價。同時,我也目擊他也非常心虛,併為此折磨,只是他有他的方式,緩解這種折磨。由於長期沒有聲譽,聽不到回聲,於是他自己做自己的評判者,同時,為自己辯護。

他的自我評判,他的辯護詞,部分,我忘記了,部分,我不願說。他經常在嘴上練句子,好比打草稿,暮年,他好幾次對我說起一句西方人說的話——我知道,他又在練習如何評判自己,而且為自己辯護——我忘了那是誰說的,那句話是:

重要的不是他做了什麼,而是,他是什麼。

2019 年 8 月 18 日寫在北京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新書上架】

《張岪與木心》

陳丹青

陳丹青談木心:他的孤絕、局外,是出於他自己的安排和選擇

“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結,給我上最後一課。”

木心說:“你們要保持想到死亡。”本書所寫,並非僅僅是木心的死亡,而是生命對死亡的凝視,是生命如何承受死亡,以及生命如何透過死亡而活下去。作者細緻描摹木心死亡的過程,堪比托爾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但更多溫柔與深情。死亡帶來無盡的虛空,木心卻在這些文字裡栩栩如生。

“你終於閃耀著了麼?我旅途的終點。”

本書從終點出發,追憶木心一生文學與藝術的旅程。隨著木心身後《文學回憶錄》《木心談木心》的出版,以及木心故居紀念館、美術館的先後落成,作者回顧木心在紐約開講“世界文學史”的漫漫歷程,追憶海外孤露的生活點滴、文學靈感綻放的時刻、出訪英倫的旅程,更以畫家的體貼與見識,縷析木心繪畫的淵源與追求。再沒有一個人,能這樣親切而體貼地為我們道說木心的世界。

“珍貴的關係不可替代,不可複製的。”

木心與陳丹青,亦師亦友近三十年。這份難以比擬的情誼,閃爍在本書的字裡行間。或許我們再難看到這樣溫柔的送別,這樣深情的追憶。

轉載:請聯絡後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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