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華裔異鄉客的生存困境,仿若不歸的悲歌,《再見瓦城》究竟好在哪

初看《再見瓦城》陷入十幾年前看的《愛在他鄉的季節》時的沉重與抑鬱。

我一直很好奇,像華人這麼一個強調「根」與「源」的民族,卻在過去半個世紀中不斷在世界各地遷徙移動,從故鄉到他鄉,當他鄉成故鄉,又總是再一次離鄉遠走。

這種仿若不歸的時代悲歌,其實只用看《再見瓦城》就夠了,也正是這種華裔異鄉客的生存困境,更能讓我們認清自我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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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瓦城與再見

其實導演趙德胤真正要說的,其實是一個告別與再次相見的故事。

電影名字叫《再見瓦城》,英文片名是《The Road to Mandalay》,然而緬甸的瓦城曼德勒並沒有在電影出現。

(曼德勒,華僑習慣稱為瓦城,是緬甸第二大城市,也是華人聚居地之一。)

《再見瓦城》可以說成是愛情故事,更是一個關於生存的故事,是一闋叫人心痛的異鄉客悲歌,英文片名成了諷刺,歸鄉之路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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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中的瓦城,大抵是借代家鄉,而「再見」二字,既是告別的意思,亦可以有再次相見之意,這正是戲中蓮青與阿國的矛盾所在。

瓦城是由緬甸前往泰國的移工其「衣錦還鄉」時的必經之地,而再見則有兩種釋義,其代表了—渴望與絕望,及移工的宿命與哀歌。

阿國與蓮青兩人離鄉背井前往異地工作,在紡織工廠上班的阿國對蓮青呵護備至,純真善良的阿國一心只想和蓮青過著得以溫飽的簡單生活,然而蓮青卻充滿企圖心,每天都在盤算如何賺更多的錢及獲得工作許可證明,讓她能早日前往臺灣撈金。

價值觀歧異的兩人儘管互有情愫卻也因此漸行漸遠,彷彿已預徵這樁愛情悲劇。

他們都是從緬甸跑到泰國打工的異鄉客,阿國想著存錢回鄉開成衣店做小生意,成家立業,蓮青卻一心想著往外闖,夢想到臺灣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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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瓦城》是一部劇本完整、執行度高且情感飽滿的作品。

片中的故事素材很多來自現實。

《歸來的人》演母親的演員,小孩被騙到中國去,這就變成了《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的情節。《翡翠之城》就直接記錄他大哥挖玉礦買賣翡翠的故事。《再見瓦城》的蓮青偷渡到泰國打工,也有部分取材自他大姐的經歷。

到臺灣的夢想,則是趙德胤自己的過去寫實。

而電影的殘酷結局,就來自於真實的新聞事件。趙德胤之前的電影都是低成本製作,常有家人幫忙甚至客串,這次成本高了,也沒有例外,他大姐就客串飾演阿國的大姐,二哥也客串了工廠的工頭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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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胤的前幾部作品《冰毒》、以及紀錄片《挖玉石的人》和《翡翠之城》,都以緬甸為背景,《再見瓦城》說的則是緬甸華人離開家鄉後的故事。

片中的第一個鏡頭,已是泰緬邊境,蓮青循水路前往泰國,緬甸是被她甩在身後的土地,是畫面左上方遠遠飄揚的國旗。故事不難令人想到導演舊作《窮人·榴蓮·麻藥·偷渡客》,同樣是緬甸人偷渡到泰國,也有個當中介的五娘,吳可熙在這兩部電影的角色都渴望得到一紙身份證,同樣遲遲也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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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他鄉的不幸讓青蓮不敢再愛?而這些不幸是不是泰國緬甸黑工的日常?。。。

如果說《再見瓦城》是一部愛情電影,那這份愛並不是絕望的,也不是不幸的,絕望的是這些人根本沒有浪漫的資格與餘裕;不幸的是阿國並不懂這個青蓮看透的道理。

最後青蓮被阿國刺死在佛像前。他鄉哪裡有愛?故鄉又何嘗得以再見?成功之路也未曾開通。。。不管是在邊界移動或是在城市求存,當生命中的「根」與「源」離得越來越遠,遠到回頭都看不見的時候,人們只能緊緊抓住眼前渺小的希望,即使這個希望的代價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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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主演的精彩演繹

很明顯,趙德胤想讓你知道的是,河流、曠野、大城、工廠、鄉間的熱帶色調並不火熱、綠不鮮豔、花不燦爛、人顯滄桑,這是憂鬱的移工熱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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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瓦城》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個穩重的長鏡頭,建立了電影的色調。

蔥蘢的熱帶,緩慢的河流,鏡頭左上方有緬甸國旗,吳可熙飾演的緬甸女孩蓮青,在人蛇集團協助下,帶著輕便行李,緩慢度過了緬甸、泰國邊界的小河。

彼岸,有傳說中的曼谷大城,偷渡到曼谷後,蓮青就可以賺大錢,把錢寄回家鄉,去更遠好的應許地。偷渡的路上,蓮青遇見了阿國,皆是緬甸偷渡客,都想要在曼谷擺脫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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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崇尚極簡的趙德胤,不論《冰毒》或《再見瓦城》全片總是圍繞在主角身上說著同一個清晰明瞭的故事,甚至可以讓觀眾預期到它的故事進展,如此簡單地劇情既然如此為何還是會令人著迷?

我想關鍵就在於它的大量留白,明明這樣的故事架構能有更多戲劇化的衝突發展,選擇向電影鏡頭靠攏、而捨棄由故事情節主控一切。

這種成功的表達手法導演已經在《冰毒》上驗證了一次,看來效果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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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胤延續以往的風格,繼續透過長鏡頭,以類似紀錄片的紀實手法,捕捉人物的生存狀態,繼續大量起用非職業演員。同時為了令男女主角看起來更像緬甸人,不僅要他們接受語言訓練,也要他們在路上暴曬,令面板更像鄉下人。

柯震東還被安排到山裡種田,吳可熙被送到餐廳洗碗。

早在《冰毒》的時候,已有不少人誤以為吳可熙來自緬甸,不知道她是百分之百的臺北女生,這次趙德胤也令柯震東脫胎換骨。男女主角亦被安排跟戲裡飾演工廠同事的演員,一起在廠裡工作了兩個月,那些同事,有的就是附近紡紗廠的員工,有的來自鄰邊的工廠。

導演就用那兩個月時間,令他們混熟,也令他們熟習工廠的環境,務求令演出達致自然逼真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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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胤根據幼時聽到的一宗社會案件,寫成《再見瓦城》劇本,順利拍成電影。片中的男女主角,歷經遷徙離散,終究沒有找到回瓦城的路。

兩位主角的表演真實,吳可熙的驚懼、純真、失落、壓抑都很動人,以不過分戲劇化的僵硬肢體、臉部細微表情、雲南方言口腔,說了一段非法女移工的悲歌。

柯震東成功變形,刷落臺北城市感,膚色、肢體都擺脫了偶像色彩,雲南口音下足功夫,工廠裡的幾場戲,他與真實的工人共處並無突兀,歷經生命波折,角色特性都詮釋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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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胤說,《再見瓦城》片中所有的人物都在等待,所以長鏡頭的緩慢感,符合人物的漫長等待。

那在等待什麼呢?

把青春都給了工廠,跋涉山水,越過邊境,這些緬甸移工都來自貧窮的鄉間,來到曼谷,等待一份違法的工作、等待取得合法的身份證、等待發達的那天、等待離開的那天、等待回家的那天……

蓮青是個積極的女孩,抵達曼谷之後,勤奮洗碗,被警察抓了之後,隨阿國到鄉下紡線工廠工作,不斷尋求各種方法取得偽造身分,她夢想有一天可以取得泰國護照,終於可以去遠方,甚至去臺灣。

阿國一路默默關心蓮青,他想在鄉下工廠默默違法工作,直到存了一筆錢,回緬甸家鄉開店。一個想去更遠的彼岸,一個想回家鄉,兩人的異鄉扶持逐漸分歧,導向無法挽回的悲慘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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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鏡描繪手法高超

趙德胤以紀錄片的手法拍攝《再見瓦城》,使用極少的配樂,真實臨演就做自己。

男女主角在片中其實沒有太多肢體接觸,男主角幾個含蓄壓抑的動作,伸不出去的手,說不出口的話,一直無法得到女主角的熱烈迴應。肢體不外放熱烈,身處熱帶兩人之間卻有把隱形的火炙燒。

趙德胤的分鏡畫框描繪可以說非常精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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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瓦城》再現了熱帶工廠裡的嚴酷勞動環境,炎熱的紡線廠房裡,非法移工毫無健康保險,賺取低廉的薪水,吃食靠廠裡的簡陋福利社,受資方壓榨擺佈,勞苦的這幾段影象具有很強烈的社會抨擊意識。

趙德胤拍攝社會底層,總是採取不介入的旁觀視角,不採獵觀眾喜愛的戲劇衝突場面。

他永遠不加入批判眼光,寫實緩慢,《再見瓦城》的哀愁不是商業片的刻意,而是慢慢訴說的外來工的悲劇,需要觀眾的耐心,一起和男女主角靜靜等待,直到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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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用脫胎換骨來形容柯震東,因為早在五年前柯以《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獲金馬獎最佳新演員時便明白他就是一位實力型的偶像演員。

這次在趙德胤的磨練下他卸下偶像光環把阿國給演活了,一場為吳可熙盤算在工廠打工比餐廳洗碗更好賺的說詞,連珠炮式的雲南方言對白和數學邏輯讓觀眾看得瞠目結舌也會心一笑,更意外發現他骨子裡還藏有當年那個「大笨蛋」的情懷;

儘管戲份不比吳可熙多,但他詮釋默默守候在心儀女孩身旁的暖男形象,起碼演技是得到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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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冰毒》裡的“三妹”吳可熙的精彩表現。毫不誇張的說吳可熙絕對是不論金馬獎或臺北電影獎個人心中的超級遺珠,這位在臺灣土生土長的女演員於《再見瓦城》操著一口雲南方言和泰語。

蓮青這個角色看似薄情,但比起阿國的家庭背景,蓮青才是真正孤軍奮戰的異鄉人,從她打回家鄉的電話中就透露她要養活一家老少,吳可熙把所有情緒起伏全收進心裡的內斂演繹,坦白說這很可能造成部分觀者的誤解;雖然柯震東的放比起吳可熙的收顯得吃香,但不代表就此削弱了吳可熙的份量,吳可熙的角色難度比柯震東來得高,吳也在幾乎場場都有戲的情況下撐起全片。

而她在《血觀音》的精彩演出實在令我著迷,真的是欠她一個金馬影后,不能女配“大滿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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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國和蓮青的關係宛如《甜蜜蜜》的黎小軍和李翹,只是並非被緣分浪漫捉弄、而是遭性格與現實的殘酷處刑,亦帶有《臥虎藏龍》羅小虎和玉嬌龍的味道。

《再見瓦城》反映了偷渡客的辛酸經歷,也觸及了緬甸華人離散的遭遇。

因為沒有身份證,他們只能從事最下層的工作,有些人甚至加入所謂「工作又輕鬆,錢又掙得多」的骯髒行業。

蓮青23歲,高中畢業,懂一點英語,就是沒證件,只能做洗碗的工作,或者在紡紗廠當女工。她想盡辦法去辦證,卻面對貪官汙吏,掉進了卡夫卡的《城堡》處境。而她離鄉別井,名字也由蓮青變成工廠裡代號369的女工,再變成美依高悠,名字的轉變亦指向了原有身份的失落。

離開家鄉就意味著一輩子回不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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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國本是蓮青的守護天使,在偷渡進城的車上讓座給她,在她被捕時為她保釋,還介紹她到工廠,賺取高一點的工資。蓮青到阿國大姐家借宿,她睡床上,阿國睡地上,他暗暗想去牽她的手,是感情的萌芽時刻,也跟最後一幕遙遙呼應,形成淒涼的對比。

他替她戴上項鍊,為她吹掉身上的棉絮,都是壓抑的慾望在蠢動。

雨中騎機車一幕,阿國成了她在異鄉僅有的倚靠。可是當同事福安遇上意外,加上阿國私心想把她留在身邊,令蓮青更想到外面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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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徵意義十足

我特別喜歡「蓮青睡床、阿國躺地上」這畫面前後各出現一次相互呼應。

雖然第二次出現時似乎少了一個同時捕捉兩人的俯視鏡頭,導演表示他有拍但卻剪掉了,這再次說明趙導徹底落實「電影/Cinema」這個概念,就算沒有刻意的對比鏡頭也足以傳遞“景象依舊、無奈人事已非”的意境,這讓我想起王家衛的《花樣年華》,當我發現梁朝偉和張曼玉在吳哥窟重逢的刪減片段竟是如此完整美好時,便對王家衛百思不解究竟為何要把這些重要段落剪掉。

如今已漸漸能體會大師的用意,有些話往往不一次說完才最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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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這種表現,你會發現其實趙德胤在片中想講的東西實在有許多:

資本社會資方的冷血(賠償受傷勞工的金額少到令人髮指)

泰國不肖官員的貪瀆(看準偷渡客想要證件的需求獅子大開口中飽私囊)

從落後區域來到大城市的偷渡青年嚮往光鮮未來的無知與無奈(蓮青不肯滿足於現狀總是幻想未來可以更好)等等。

許多對劇中人工作與生活上細節的刻劃都可以讓人感受到導演對這些現象與人物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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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蓮青努力在追求自己的夢想,但她的決定對阿國而言卻是一種關係的背叛。

阿國憤怒地木材丟入火爐的景象,那團熊熊烈火,是自己的怒氣與痛苦,似乎也是一個男子無法滿足的親密慾望。他與蓮青是純潔的戀人,他們相愛相守,但他從未擁有過她的身體,他只是小心翼翼守著愛情的燭火,可是現在,她的身體卻成了其他男子發洩慾望的工具。

在夢想的路上,他倆誰也不讓步,但也沒有人能多跨出一步了。

《再見瓦城》為他們的移動人生留下了吉光片羽,很多畫面美得像詩,或許也是導演對這些生命鬥士的敬禮。在看不見光的地方,他們努力拼出一點火花,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們只能自己處理哀傷。而電影可能是一道光,試著照亮我們心裡從未露出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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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片中那不知為何物的「證件」,會不會也是個象徵呢?

放到我們社會的處境來看,那不只是蓮青的追求,也是我們好多人的追求。

多一個證件、證照,彷彿提升了自己價值,多一個證件、證照,好像自己就更有一席之地,但這條追求證照的路會有終點嗎?抑或在追求的路上,在這條我們想用外在證件證明自己是誰的路上,其實我們早就失去了自己?

如果已經失去自己了,那我們想證明的,究竟是什麼呢?不知是何物的「證件」,其實細究起來是很有意涵的隱喻。

也足可見導演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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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巨型蜥蜴那一場的魔幻處理很有意思,那是蓮青不想記住的屈辱。她終究還是做了。。。

不斷出現的吃麵場面,切合餬口謀生的主題。

警察用報紙收賄款,既表現那是骯髒錢,不能明目張膽交收,也突顯那是心照不宣的潛規則。結局可說跟《冰毒》宰牛一幕異曲同工,而且說得更白,血濺佛畫的鏡頭,也象徵人間的無助。

《再見瓦城》可以說成是愛情故事,更是一個關於生存的故事,是一闋叫人心痛的異鄉客悲歌。

英文片名成了諷刺,歸鄉之路遙不可及。趙德胤過去曾在訪問說過一個人如果離開家鄉,或離開從前比較親密的東西,可能就一輩子再也回不到原點了。

《再見瓦城》要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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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擁有世界,但我的世界只有你。”

然而當世界崩解,結局也只有一個。就是我一直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