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那年的初秋。那天天氣極好，太陽特別明亮。明亮的太陽張貼在瓦藍瓦藍的天空，就像一張烙餅。一掛馬車奔跑在秋天的山路上，車上套了三匹大馬，兩匹紅的，一匹鐵灰的。山野一片斑斕。秋風在山樑上盪來盪去，吹動著樹木和即將成熟的莊稼，發出陣陣喧華。印有兩道轍印的車馬大道，帶子一樣在山間起伏。有一隻老鷹在半空中飛旋著。馬的渾圓飽滿的身體充滿了活力。下午時分，得得的馬蹄聲一路敲打著駛進了三合屯。
父親去世，玉生天一亮就趕回三合屯。村長和夏木匠來家裡說明情況，父親為了翻蓋學校到處張羅錢，回來路上又趕上大雪，心力交瘁去世了；人還在鎮醫院，但母親堅持要按風俗走老路抬回來。而小青年們都在外頭打工，屯裡缺人手，村長建議用車拉回來就好。
我去到父親生前的學校。母親穿著父親平常穿的藍色棉大衣，像往常一樣穩穩地坐在那裡。母親滿臉的淚痕：“生子啊，你爸沒有了……我再也聽不著你爸的唸書聲啦！”
我把母親攙回家。母親要我把已經壞了的織布機修好，要給父親織一塊白布。夏木匠一聽說就明白了母親的心意，以母親的倔脾氣，這一定是要抬回來的了。按照舊禮，老在外面的人要走老路回來，光抬不行，還得喊魂兒，怕認不得回家的路。我跟母親商量，說明村長的難處，但母親執拗要這麼辦，實在不行就自己張羅。
在老屋休息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當年的照片。
這是一張一寸照片，已經很舊了。但是，父親的形象還是清晰的。不僅如此，父親的形象還那麼動人。父親是一副朝氣蓬勃的樣子，還滿臉的躊躇滿志。
我聽父親講過，這張像是在他臨來三合屯的前幾天照的，他那時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父親說他當年真是滿懷激情。父親在三合屯一待就是四十多年，對此當然可以做出多種解釋：說他熱愛教育事業，說他喜歡這個地方，這都沒有問題。但是，父親認識了母親，恐怕這才是最主要的……
父親那年才二十二歲，是一掛馬車把他拉到三合屯的。那天，屯裡好多人都聚到屯頭迎接父親。母親也在人群裡。母親穿了一件紅布衫。紅布衫通紅通紅的，這還是姥姥去年給她縫的。這衣裳她可喜歡了，平時從來不穿的，今天才穿上了。
人們對父親的來到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似乎也有點兒不知所措。尤其是母親，她始終都一動不動，眨著明亮的雙眼，看上去是那麼沉靜。
母親不識字，對初來乍到的父親滿心喜歡。通宵達旦織出 “房粱紅”，給學校的上樑用。又連續幾天，想著花樣的弄些好吃的，希望父親在修學校做工時能夠吃上她親手做的飯。
第一天她烙了兩張蔥花油餅。又挑了一隻青花瓷碗，反覆洗刷，又仔細擦乾，然後將餅放進碗裡，再用一塊藍底兒白花兒的布頭包好。第二天，母親做的是小米乾飯和韭菜炒雞蛋，還切了幾根鹹菜條。
每天送飯時，母親都去得晚，把她的碗放到了緊邊兒上。母親當然是有意去晚的，她就是要把自己的碗放到這兒。聽夏木匠說，父親都等別人挑完飯後才去選的。
終於學校修好了，正式開學的第一天，父親給同學們上課。
“讀書識字，
多長見識，
能寫會算，
是件好事……”
母親喜歡父親洪亮的聲音，經常去學校，坐在外面聽父親講課。母親每天清早就穿過屯子，去到學校附近的水井打水，就為了能夠在路上遇見父親。
聽說父親經常送同學們回家，母親也悄悄的在路上跟著去看。
母親假裝在撿韭菜花後，便快步走開了。但一心慌，走開時忘了地上的籃子。直到父親叫住她，才見他手裡提著自己的籃子，朝自己跟前走。她急忙伸手接過了籃子，就慌慌地走了。
下鄉的父親沒有自己開伙，在鄉親們家裡面輪流吃派飯。過了一段時間，輪到父親到母親家吃派飯了。母親早就心裡有數，已經暗暗的觀察和準備了。她決定還給父親烙蔥花油餅，外加韭菜炒雞蛋。就跟學校開工時準備的飯菜一樣。
然而父親似乎原來在開工的時候並沒有吃上母親做的蔥油餅，母親決定留多一天父親在家吃飯，給他準備蒸餃。不料想，第二天突然出了變故：學校來了一個人。
父親趕過來跟母親說明自己要回城裡，並送給母親一個髮卡，答應說會在臘八前回來；但還沒有來得及跟母親告別就被來的人叫回城裡去了。
母親包好給父親準備的餃子，一路趕著小路去追趕，好不容易看到看見了馬車和父親。但腳下滑了一下，立刻摔了個跟頭，把餃子打翻，碗也打破了。
到了約定的日子，下著大雪，母親在屯外守著等了一天，也沒有看到父親歸來。在風雪天等了一整天，母親一到家就發燒了。
母親躺了一晚，覺得好些了，第二天又做了早飯，吃了幾口，她又要走。
姥姥聽見了，替母親擔心，便勸她：“弟兒呀，你都不舒服了。屯裡人早就說，老師不能回來了。你見天朝外跑，你看你這幾天瘦的……”
母親咬了咬嘴唇，淡淡說了聲：“我到縣上找他去。”
姥姥急了：“你咋找？又不知道他家……弟兒，你回來！回來……”
母親根本不聽姥姥的話，她已經走出了家門。
母親又走出了屯子，沿著通往鎮上的大路向前走去，漸行漸遠。
母親走啊走啊，再也撐持不住，突然昏倒在路上了……
鄰屯的一掛馬車把她送回了家。
在迷迷糊糊的昏睡中，母親又聽到了郎朗的讀書聲；她趕到學校看見了父親。
不過，父親這次回來，只在三合屯待了一天一夜就又走了。因為母親天天去接父親，為接他都昏迷在路上的事兒傳到了父親的耳朵裡。他就私自跑來了。就為這，還使他和母親再次相見的日期又延長了好幾年。
從那以後，父親就再沒離開母親一步。
聽完母親和父親的故事，我知道了母親的心意。去跟村長商量著，看僱一些人來幫忙。
夏木匠擔當起了抬棺的主持者。大家抬著棺木出了鎮子。路上佈滿了積雪。這就是父親當年來到三合屯時走過的那條路。如今，父親又將沿著這條路回到三合屯。
抬棺的人裡，除了本屯的一些人，還有挺多我不熟悉的人，還有一些花白頭髮的人。從服飾上看，他們更像是城裡人，或者更像幹部，其中還有穿軍裝的人。不論什麼人，他們一樣扛著木槓，有的暫時沒扛木槓，便緊緊地跟在棺木的旁邊，隨時準備接替正在扛著木槓的人。
雪地上，這些人簇擁著父親的棺木，他們的腳步踏得雪路通通直響，踏得雪末子紛紛揚揚，他們的腳步雜亂著，匆忙著。他們都不說話。他們的神情肅穆著，真誠著。
後來村長說的，這麼多人都是父親的學生，他們聽到了父親的死訊，就自己趕來了。村長說，他只給他們其中的某一個人打了個電話，他們就都知道了這個訊息。
父親被安葬在了學校對面的山坡上，那兒離井臺不遠。這是母親為他選的地方，她要讓父親總能看見學校。他們還在父親的墳旁還修了座空墳，那是母親將來的“老地兒”，這是母親自己的要求。
在離開三合屯的頭天晚上，我挨家挨戶通知了學生，跟他們說要我給他們上一堂課。不單為母親，也為父親，還為我自己，我想我要做這件事……
人生在世、
要有志氣、
讀書識字、
多長見識……
母親來到學校門外時，看見這兒又聚了許多的鄉親，其中也有村長和夏木匠，就像前兩次一樣。母親發現大家仍然像以前一樣安靜。他們都看見了母親。他們立刻就為母親讓開了一條路。但是，母親卻沒再往前走，站在那兒了。
這時候，我走出了教室。
我一眼就看見了母親。我看見她一臉的驚訝，一臉的痴迷。我看見她就像看見了當年的只有十八歲的田招弟。母親當然也看見了我，她看見了我時，是不是也看見了父親當年的樣子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我的父親母親》是由張藝謀執導的，剛剛初出茅廬的章子怡主演的一部愛情片，平實的敘事風格，唯美的畫面。
老謀子一如既往的擅長運用色彩，在本片中描寫現在使用的是黑白顏色，充滿壓抑和傷感；而描寫母親回憶則用的是彩色，三合屯的景色使用了大段的紅色和黃色等暖色系，點綴了父母的愛情故事。現實與回憶的對比，讓人對過去充滿懷戀，對美好的愛情充滿嚮往。
而本片的敘事上也頗受讚譽，獲得國內外各大影評的最佳故事獎項，鏡頭之中平實的敘事風格，並沒有後面商業片中頗受詬病的浮誇，展現的是那個年代純真而又美好的愛情。母親織紅，用青花大碗準備好菜，在路邊痴痴的等候，在秋色的山野中奔跑、摔倒，若干次眼神的交會和無聲的凝望，構成了這一切。
愛，需要用一生去等待和守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