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記憶中,那些溫暖的“煙火氣”

記憶中,那些溫暖的“煙火氣”

昔日的“舊城改造”,如今被叫作“城市更新”。更新的,不僅是下定義的方式,更有背後的精神與理念。而在近來的數撥討論中,如何兼顧發展與傳承,幾成焦點。有一個詞不時被提到———煙火氣。一個觀點漸成共識———無論未來的城市如何更新,都不能缺了對上海城市氣韻的真切把握,“沒了煙火氣”。

那麼,到底什麼才是上海的“煙火氣”呢?

“70後”、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湯惟傑,“80後”、上海戲劇學院青年教師、戲曲編劇張靜,“70後”自由攝影師、“新上海人”莊方,發回他們的“答卷”。期待這些充滿著溫暖回憶的文字,可為今天所有關心城市更新的人們提供啟發。

虹口往事二題

湯惟傑

它們像蘇州河中的香蕉船不知去往何處了

這話說起來得往回數個三四年了。

那會兒站在外白渡橋北堍從上海大廈東側沿大名路往北走,路西一排過去是不知哪年就開了、也許招牌哪年就換了的“湘雅閣”“火鍋四川烤魚”“上海特色小吃”……隔著大名路,對過就是大名鼎鼎的浦江飯店,最早叫禮查飯店,它不僅曾是上海第一家西式高階旅店,還在122年前放映了滬上第一場電影。一年前,這裡變身為中國證券博物館。

再回頭說那片小吃門面,如今再去早已拆空,彷彿那一帶有過的歡騰和好胃口從來就是個幻影。

再走兩步,左手就是一條小橫馬路,你人在它東頭,西頭通吳淞路。它叫福德路,不過100米。如今街北邊是家化金融大廈,像我這樣在虹口住了40多年的也很少會特別光顧。

不會有多少人知道,此路形成於19世紀60—70年代。此地有粵地商人開的水果行、地貨行數十家,福德路一度是上海人口中的“廣東街”。那個年月,香蕉在江南一帶還相當罕見金貴。廣東商販把一船船香蕉運到上海,就在離此地不過兩三百米的蘇州河邊售給福德路上的廣東水果行老闆。為了保鮮,香蕉啟運時還是生的。

不妨假想,香蕉船來的日子,蘇州河兩岸的本地人會看到停靠在岸邊整船奇異的果實。一串串彎垂的青綠玩意,途中有些被焐熟而帶了些淺黃,散發著陌生而好聞的氣息。船上跟岸上討價還價的雙方,都操著本地人不懂的口音。過不了多久,這些大串的果實便在福德路的行棧里加工成熟,青綠變成嫩黃,分銷到全上海甚或臨近城鎮的水果攤、水果鋪上……

運到上海的不只是香蕉,而這些廣東人裡頭,對水果之外的事物感興趣的也大有人在。

光緒十一年(1885年),廣東海南文昌籍的宋嘉樹被美國教會派回中國傳教。兩年後,他與住在虹口朱家木橋的本地教徒倪桂珍結婚。因薪水不敷家用,宋嘉樹改教階為本處傳道,不再領取教會薪水,亦可不受其差遣。他與妻子在家中自辦印刷所,承印《聖經》和《萬國公報》,因以致富,他們夫婦在朱家木橋(今東餘杭路)新建了宅邸。他的印刷所還為海外的華人政治組織印製宣傳品。這些組織的領導人,也是宋嘉樹的朋友,叫孫文,後來成了他的女婿。

也許,香蕉交易中心的商販和臨時大總統的岳丈都是特例,而四川北路永安裡的廣東人,倒是標準的滬版廣東人樣貌。這一三層磚木結構的新式里弄,建於1925年,共有187個居住單元。較之老式石庫門建築,它在營造上採用了現代機制磚,天井圍牆減低,衛生間配有三件套潔具,起居室還專門設計了壁爐。永安公司興建此里弄原為出租盈利。抗戰勝利後,其中一批住宅被永安公司用作中高階職員宿舍,而整條里弄近半數住戶為廣東籍人士。他們一般均有著更為良好的受教育程度、專業技能和薪酬待遇,當然也享受了更寬敞的居住空間(1948年統計數字為人均14。5平方米,當時上海的人均居住面積為3。9平方米)和生活質量(四成家庭僱用了保姆)。

如今走在四川北路上,不會有太多的人想起,這裡曾走著吳趼人、胡蝶、阮玲玉、簡照南、簡玉階。在1930年前後,每100個虹口人中,就有17個籍貫是廣東,而虹口一度被稱作“廣東人的第二故鄉”。

在70後一代的虹口人印象中,皇上皇食品店、新亞早茶和廣茂香烤鴨是為數不多的嶺南餘響。我至今記得這家名字古怪的食品店裡,有賣當中嵌了一顆半透明豬板油的雞仔餅。不過如今,它們全像蘇州河中的香蕉船,不知去往何處了。

你住的那條馬路上還有菸紙店嗎

即使在虹口,我生活的社群也被2000年分作了兩片:前一個,現在是兩條地鐵線的匯合點,那上面,已然矗立著一幢名喚“金融街”的高樓;它南面,是一條已劃為歷史風貌區的石庫門裡弄,裡面住過幾位文化名人。比如,曾經上海家家要訂的一份夜報的主筆老報人。去年,這個街區因為道路拓寬,臨街的一排房子連帶鐫刻了里弄名號的過街樓被拆掉,彷彿過年辰光只穿了件絨線衫去給親戚拜年。

我們小時候,上海這樣的里弄一大片一大片。如果那會兒說石庫門得保護,得貼牌子,是歷史風貌區,鄰居要懷疑你早飯是不是少吃了一副大餅油條。我們也不太稀奇鄰居里住了文化人,而他下班回家在家門口跟鄰居打招呼,也會說今天臨街油醬店新到的原頭老酒味道不錯。而小孩子跟主婦的眼睛裡,更看重邊上的那家菸紙店。

這樣的菸紙店,永遠有一個沉默寡語的老頭或老太,但也還沒老得太透,神色漠然地靠窗坐著,間或從斜放著的廣口玻璃方瓶中取出幾顆彈子糖、幾爿甘草桃片或一撮白糖楊梅,用張黃紙包個三角紙包,遞給已經把一毛錢角票放在臺子上的淌鼻涕小鬼。

附近的主婦們光顧,是為了固本肥皂、三星蚊香、衛生香和草紙;男人們則通常來上一盒煙,順帶一匣火柴;小孩子呢,除了那點營而不養卻滋味綿長的零食,多半會瞧瞧新到的練習簿,封面是不是比上禮拜買的那本好看些。橡皮也頗受歡迎,許多女生要那顏色俗豔而帶香味的。我們呢,則分兩派。一種是碩大的長方形白橡皮,拿在手裡沉甸甸的,有點大將風度。有人則喜歡另一種,細長的,一半黑一半白,色深的那半摻有很細的砂質顆粒,給我們的鉛筆盒帶來些抽象風情。

我們這片社群,離四川北路這樣的熱鬧馬路不遠,可也不近。小零小碎的一點東西,只有老年人才會一本正經地走上個十分鐘,去大店家買。而我們小孩,為了省下時間來玩,就在家門口的菸紙店解決啦。

夏天的菸紙店最討我們喜歡。那時節,臺子上會多幾隻竹殼的廣口保溫瓶,用裝了棉花的布包塞在瓶口,棒冰4分,要是赤豆或綠豆的更好;雪糕8分,小孩最喜歡那種帶可可口味的;要是想買1角9分的簡裝金雞牌小冰磚,這樣的店通常沒有,得到稍遠的那家國營南貨店或食品店才能買到。

在食品店裡,如果沒有簡裝小冰磚,營業員會幫你把光明牌中冰磚對半一剖,當然你得時時盯著他,別把小的那半賣給你。冷飲在他的店裡都放在一臺鋁皮包面的冰櫃裡。冰櫃的側面裝了粗鐵絲網,看得出裡面黑漆漆的馬達不知用皮繩牽動了什麼裝置,“嗒嗒嗒”地鼓起一陣小風,附帶了一陣機油氣味,扇動鐵絲上結的蜘蛛網,蛛網盪來盪去,店裡更加陰涼了。

遷居以前,我家弄堂外馬路對面就有兩家菸紙店。較近的那家,因店主脖子有點歪,連他的小店也被喚作“斜(讀若qia)頭店”了。我的小學就在這家店旁的小路盡頭,而這小店也成了小學生們的樂園。

曲曲彎彎的弄堂 一遍一遍地走

張靜

煙火氣,就如字面意思,是煙和火的氣味。我生在上世紀80年代,長在南市的老西門,中華路復興路口的一條小弄———儀鳳弄。

早晨,空氣裡必定是充滿煙火氣的。因為家家戶戶都要“生煤餅爐子”。鐵皮的小桶,桶口有磚狀的圍圈。桶下有口,木材劈成小片,再用舊報紙引火,冒了煙,再將蜂窩狀的煤餅拿鐵鉗夾進去。接著便是用竹扇,拼命地煽。煙盡時,爐子便算“生”好了。

大約是煤餅價貴,抑或是爐火生得不易。印象裡,當時打熱水,也是去附近的“老虎灶”打水。“老虎灶”就是一個大鍋爐燒水,花上幾分錢,就可以泡上兩個熱水瓶。“老虎灶”旁邊總有各種早點攤,舅公會抱著我,買上四五根油條,拿根筷子一穿,晃晃悠悠地回家。如今想來,這實在是很環保的購物方式。除此之外,因為家對面有喬家柵,樓下又有大富貴這樣的老字號,所以條頭糕、雙釀團、方糕,生煎、小籠、小餛飩是桌上常客。每次考試,我必是要吃定勝糕,只為圖個好彩頭。去年,我如今所住的小區對面開了個小小的油條攤。我高興極了,常去買個粢飯糰、一碗豆花,坐在行道樹下吃,很是愜意。今年大約是市容整治,就沒有了。

煤爐的火力大多是留給中飯和夜飯。小時候,一般人家是不下館子的。全家吃得好不好,全憑各家的手藝。舅媽手巧,每逢端午,便會包個粽子。印象最深的還是做蛋餃。打一盤蛋液,烏黑的鐵勺擱在爐火上。取一塊乳白的豬肥肉,擦一下,勺子泛起油光。舀一勺蛋液,手腕趁勢一翻,便是圓圓的蛋皮。放上肉餡,拿竹筷夾起一邊,蓋過去,便是個飽滿的“元寶”。

煤餅燒完了,由黑變成磚紅,敲碎了的煤灰,放進舊搪瓷盆裡,便是給貓方便用的貓砂。舊式里弄房總不免鼠患,養貓大多也是為了實用。灶披間的窗戶,總是留著一扇,任貓兒們出入。那時的屋頂連著屋頂,瓦片連著瓦片,貓兒們散落其間曬著太陽,到了飯點,才施施然地回家。那時沒有現成的貓糧,貓飯是要專門燒的。印象裡,舅媽總是拿了泥鰍混著剩飯,煮開了一股子腥味。但貓兒們卻一個個吃得毛可以滴出油來。

記憶中的“煙火氣”,還包括那曲曲彎彎的弄堂,一遍一遍地走。在我所居住的老西門,弄堂四通八達。放學後,我常和朋友一圈圈地散步,說不完的知心話,說著說著天便暗了,才各自道別歸家。那時沒有手機、ipad,只有電視和書。電視節目也不太豐富,所以大量的時間只能交給書,逢著週末,還會去文廟逛書市。文廟的書市質量極高。直到現在,我還是偏愛舊書的紙張、排版、字號,更不用說那些如今幾乎絕跡的插畫。

1996年前後,老西門曾經歷過一輪舊區改造,我家從此搬到了浦東。儘管我在那裡度過了16年,但後來並不太想得起那個老宅。搬的時候,我曾偷偷跑回去,看著推土機把老房推倒。心中有點感傷,但過了也就過了。

今年,我已年近不惑,所以有點懷舊。上週我特地去了一次文廟,驚喜地發現書市還在。回到家後,我還上淘寶搜了搜鐵勺,想下次跟舅媽學做一回蛋餃。但煤爐的火氣,大概是尋不回了。倫敦的街道偶爾會讓我想起,幼時與好友一遍遍走不完的曲曲彎彎的弄堂。對老家的懷念,大概只是這些。

人的記憶是不太可靠的。人的生活方式,則是各種因素相互作用下的選擇,如長河之水,一路向前,逝者難追。就好像“老虎灶”、“煤餅爐子”這些老物事,經過了記憶的“加工”,往往變成一些有審美意味的意象。為了打兩瓶熱水走上兩裡地、生個爐子pm2。5爆表的“不便”都被偷偷過濾。如果說有遺憾,我會希望那些舊宅被全然推倒前,能夠被認認真真地記錄、研究和分析,不被草率地替代。生活方式是一種文化,如果可以視之為樹木,任其自然生長,又能加以精心照料和修剪,大概,會更無遺憾。

有人情味的地方 就有煙火氣

莊方

我是一個“新上海人”。曾幾何時,我對上海“煙火氣”的最初印象,就是電影電視裡那些再典型不過的場景———弄堂裡頭,有人從樓裡走出來打水、有人站在弄堂口聊天、小朋友隨便搬個小凳子就在家門口做起作業。後來,得源於自己在這座城市工作,我在上海曾經的法租界住了六年多。回顧一下我在所住街區的生活體驗,算是對上海的“煙火氣”有了切身體會。如今,在我心目中,“煙火氣”就是人情味。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有煙火氣。

每次穿行在綠樹成蔭的街道,我都感到非常愉悅。尤其在原來的法租界一帶,不少街道雖窄,但對於行人而言,很容易就能穿越而過。恰如一位建築規劃業的朋友所說,街道就像一個城市的毛細血管,如果非常容易穿越,不僅居住便利度大大提升,對商圈的培植也很有幫助。我自己的感受也確實如此。比如,在我曾租住的社群,很多個夜晚,我都會看到很多跑步的身影,穿行於街道林蔭之間。這在那些特別寬闊的大街是看不大到的。

在我曾租住過的社群,我感受到過這樣一種“生活的味道”———

我當時住在復興中路1363弄(原為克萊門公寓),就在如今上海交響樂團演奏大廳的對面。我住在公寓的二樓,很容易看到街對面的風景。樓下是一家古董傢俱店,一邊有一家因音樂學院師生而生、專賣古典樂cd的唱片店。

整個公寓大樓是法式建築,到現在已經有90年的歷史了。建築外觀很漂亮,但院落內部其實已經發生了不少變化。我所住的那間房子非常緊湊。一個門廳進去,有4間房間,以前可能是1戶人家住,現在是4家人家住。在我的家鄉福州,住房空間相對比較寬裕。剛來上海的時候,當我第一次看到這裡的空間狀況,真是對住房的緊湊感到非常震驚,包括有些房子的衛生間在室外、鄰居間共用一個衛生間甚至廚房,等等。直到我住進去以後,慢慢接受了這個現實,也理解了很多困難背後的無奈。

住在我對門的老人六十幾歲了,加上90多歲的老母親,三個人住在一間屋子裡。我參觀過他們的房間,發現床鋪邊上就是飯桌。想來,也正是因為鄰里之間在生活空間上的交叉特別多,才會生長出《七十二家房客》裡那樣的故事和場景。

但另一方面,也是在這樣一個社群裡,生活的味道濃郁悠長。比如,所有的公共設施幾乎都步行可及,去便利店、餐廳、咖啡館都非常方便。鄰里之間雖不時會因為空間逼仄產生交集、碰撞,卻也收穫了大型社群很難擁有的親近情誼。住在那裡時,對門的老先生會幫我收快遞,我還存下不少附近料理小店老闆的微信,可以直接透過微信點餐。那時,有個朋友也住在附近,無論多晚,打個電話就能把對方約出來,在便利店買兩罐飲料,坐在街心公園裡邊喝邊聊天。這在一些鄰里關係比較冷淡的地方恐怕已經很難再發生了。這讓我更加相信,有人情味的地方,更有煙火氣。

最近,因為一些改造,有好幾家我吃了十多年的店關了。不知道它們未來的命運怎樣,會繼續存在還是就此消失?但在我心裡,但凡能立足下來、自然生長,就是一種挺好的狀態,但凡開不好的自然就會被淘汰。自然生長,也許,就是一種更好的狀態。就好比我曾在五原路上拍到的一張照片:在一個很小的店面裡,開出了三個不同的門面———左邊是家水果店,中間是家服裝店,邊上是個裁縫鋪,互不干擾,和諧共生。在我眼中,這也是一種“煙火氣”。

整個現代化、城市化的程序會不可避免地帶走一些“煙火氣”,一個社群的培植並不容易,陌生人之間會不會走向更加冷漠也不好說。但無論如何,溫暖的人情味總是珍貴的。有人情味的地方,總會憑藉著它自身的“生長力”欣欣向榮。

欄目主編:龔丹韻

本文作者:柳森

文字編輯:龔丹韻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笪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