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一詩一會」特德·休斯: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

「一詩一會」特德·休斯: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

特德·休斯是誰?在人們眼中,他是美國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的丈夫,也是這段婚姻的背叛者。1956年,休斯與普拉斯相戀時,二人都剛剛進入詩歌圈不久,短短几個月後,他們便決定步入婚姻。在隨後的幾年間,休斯出版了處女詩集《雨中鷹》和第二部作品《牧神節》,奠定了他在二戰後詩壇中的重要地位,普拉斯則以小說《鐘形罩》收穫聲名。

幾乎所有人都將這段婚姻視為兩個天才的結合,然而,1962年,二人還是以婚姻破裂告終。次年,普拉斯在倫敦的公寓中自殺身亡,根據她死後被公開的部分日記和書信,這一悲劇的直接導火索除了她生前嚴重的抑鬱症外,還指向休斯的出軌和家暴。這段轟動一時又慘烈收尾的婚姻將休斯推向了風口浪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文學研究者們不遺餘力地從二人的作品中挖掘有關他們情變的線索,試圖驗證休斯在情感關係中的不堪,以致於遠遠超過了對他的作品本身的興趣。

「一詩一會」特德·休斯: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

西爾維婭·普拉斯(左)與特德·休斯(右)

若簡單地將對詩人的道德責難等同於對其作品的否定,顯然是有失公允的。應當承認的是,休斯在創作上確有過人之處。作為戰後尋求出路的人文思想者,休斯始終關注人類的命運。與旁人不同,他從不直接書寫戰爭,而是透過描繪大自然中的美與暴力,探究自然與現代社會之間的複雜聯絡。1984年,休斯被評為“桂冠詩人”。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形容休斯的詩像“霹靂”,其意象鮮活、強烈,富有自然的原始與野性。

事實上,大自然正是休斯創作詩歌的啟蒙。他尤其喜愛從動物、植物和自然風光中汲取靈感,他還曾在年輕時從事過動物園看守和玫瑰園園丁的工作。因為與動物的親密關係,休斯有著“動物詩人”的名聲。在他看來,寫詩就如同狩獵,“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關鍵在於精準地捕捉“生命之外的那些活生生的東西”。在森林和湖泊中,休斯捕捉的是真實存在的狐狸、兔子、梭子魚和烏鴉,而在詩中,他面對的卻是思想中的小動物,需要找到詞語給予它們身體和行走的空間。

那麼,究竟要如何寫出一首好詩,控制好每一處的文字、意象和節奏呢?在近日出版的《詩的鍛造》一書中,休斯將自己創作詩歌的經驗編寫成一部教學手冊,透過列舉和分析諸多詩歌範例,深入淺出地為讀者進行了一次創作指導。這本書原是休斯在上世紀60年代為英國廣播公司(BBC)《聽與寫》節目所作的廣播稿,旨在引領中小學生和老師探索詩歌寫作的奧秘,但從語言和內容上看,這本書卻並不侷限於某一年齡層,是一部面向廣大詩歌愛好者的寫作指南。在開篇一章,休斯談及了他從兒時捉小動物,到長大後學會用詩歌捕捉“思想裡的狐狸”的經歷。經出版社授權,介面文化(ID: BooksAndFun)從中選取相關內容,以饗讀者。

「一詩一會」特德·休斯: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

《詩的鍛造:休斯寫作教學手冊》

[英] 特德·休斯 著 楊鐵軍 譯

廣西人民出版社 2019-06

《捉小動物》

文 | 特德·休斯 譯 | 楊鐵軍

捉小動物,鳥啊魚啊什麼的,辦法五花八門。十五歲之前,我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嘗試這些各不相同的花樣上,隨著興趣慢慢消減,我開始寫詩了。

你可能不覺得捉小動物和寫詩之間有什麼相同之處,但我越想越覺得兩者是同一種興趣。小時候打穀,我趁谷捆從架子上翻開、移走的當兒,抓底下暴露出的老鼠,將其塞入口袋,最多時有三四十隻在我的外衣口袋裡爬。我現在追求詩和以前捉老鼠,不過是一個愛好的不同階段。我覺得詩在某種程度上彷彿一種動物,也擁有自己的生命。和動物一樣,它們和人保持距離,甚至和作者也保持距離,寫成後既不能增,也不能減,否則,分毫之差都會對其造成致命的損害。它們擁有某種智慧,知曉某些特別的、令我們好奇並探究的事。也許我真正關心的不是捉小動物或作詩本身,而是我生命之外的那些活生生的東西。不管怎樣,我對動物產生興趣之時就是自我意識的開始之日。我的記憶還能清晰回溯三歲那年,從店裡買來鉛製動物玩偶,放在火爐圍欄的平板上,能繞圍欄一整圈,一隻只首尾相連,還有的相互交疊。

我有造型和繪畫的才能,自從發現了橡皮泥,我的動物園便是無限的了。四歲時姑媽給我買了一本厚厚的綠皮動物書當生日禮物,我開始照著那些高光照片描畫。動物的照片很好看,但我畫的動物更好看,而且那完全是我自己的。我還清楚記得盯著自己的畫作看時的那個興奮勁兒,現在,我對詩也是類似的感覺。

我的動物園沒有完全蝸居室內。那時我們住在西約克郡奔寧山的一個河谷。哥哥大我好幾歲,但是比起其他人,他和我更臭味相投,他喜歡揹著來復槍,悄悄在山坡上踅摸。他帶我去,把我當獵犬差使,我跑來跑去,收他打下的喜鵲、貓頭鷹、兔子、鼬鼠、老鼠、杓鷸。他打多少我都嫌不夠。同時,我每天還在運河邊用鐵絲邊的長柄網子捕魚。

「一詩一會」特德·休斯: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

用網子捕魚是特德·休斯的一大愛好

所有這一切都只是開始。我大約八歲時,我們搬去南約克郡的一個工業小鎮。我家的貓討厭那地方,跑到我樓上的房間裡悶著,轉悠一星期都不出門。我哥哥也不喜歡,就離家跑去獵場當看守。但那次搬家卻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最棒的事。我很快便在附近的鄉下發現了一個滿足我所有需求的農場,不久又發現了一個私人莊園,裡面有森林和湖泊。

我的朋友們都是鎮裡的男孩,他們是礦工和鐵路工人的兒子。我和他們玩,過的是一種生活,而大部分時間,我都活在鄉下的個人世界裡。我從未把兩種生活混淆在一起,除了有限的一兩次災難是例外。那些年的日記我還保留了一些,裡面除了記錄我的捕獵物,別無所有。

最後,正如我上文所述,到了十五歲左右,我的生活變得比以前複雜,我對動物的態度也改變了。我責怪自己擾亂了它們的生活。知道嗎,我開始從動物的角度出發來看待它們。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我開始寫詩,但不是動物詩。直到好多年後,我才寫出了可以稱為動物詩的作品。又過了好幾年,我才意識到,我寫詩的行為可能在某方面延續了我早年的愛好。到現在,我已經不懷疑了。從一首新詩在你腦海裡開始騷動,那種特別的興奮、入迷、下意識的專注,到詩的輪廓、質感、色彩逐漸浮現,一直到某種簡練形式的最後固定,在普遍的枯索寂滅中透出一些勃勃生機,所有這些,熟悉到令人無法錯認。這就是捕獵,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在你的生命之外。

「一詩一會」特德·休斯: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

普拉斯手繪的休斯肖像畫

說到這兒,我已經很簡略地講述了我寫詩的興趣的由來和演變。雖然大大簡化了,但整體就是這樣了。有些地方你可能會覺得不太理解。比如,為什麼一首描寫雨中散步的詩看起來會像一種動物?好吧,或許只是因為,它不可能長得像長頸鹿、鴯鶓、章魚,或馬戲團裡的動物。更好的辦法是,把它看作一堆活生生的零件,被一個靈魂所統攝、推動。這些活生生的零件是文字、意象、節奏。靈魂是它們統攝為一體的住在裡面的生命。要斷定哪一個優先,零件還是靈魂,是不可能的。不過,如果任何一個零件是死的——任何一個文字、意象、韻律在你閱讀時半死不活——那麼這個生物將是殘缺的,它的靈魂將是病態的。因此,作為詩人,你必須保證所控制的所有零件,那些文字、節奏和意象是活生生的。困難就在於此,但規則說起來是很簡單的。活的詞語是我們聽到的click(咔嗒響)、chuckle(咯咯笑),是我們看見的freckled(斑斑點點的)、veined(有脈管紋路的),是我們嚐到的vinegar(醋)、sugar(糖),是我們觸到的prickle(刺癢)、oily(黏糊糊),是我們嗅到的tar(柏油)、onion(洋蔥)。是作用於這五種感官的詞語,或者,是自己會動的、鼓起肌肉的詞語,比如flick(輕釦)、balance(平衡)。

但事情很快就變得更困難了。“咔嗒”不只給你一個聲音,也讓你聯想到一個突然的動作,彷彿你說“咔嗒”的時候舌頭清脆的連擊,甚或還有一種又輕又薄的感覺,彷彿咔嚓斷掉的樹枝。重物是不會發出咔嗒聲的,可彎可折的軟物也不會。同樣,柏油不只味道濃烈,摸起來也是黏糊糊的,稠糊到令人窒息。在柔軟的狀態下它還會動,如一條黑蛇,有美麗的黑色光澤。大部分的詞語都是這樣,它們同時屬於許多感官,好像每一個都有眼睛、耳朵、舌頭、手指和可動的身體。詞語裡面的這個小妖精,才是活生生的生命,才是詩,詩人必須把這個小妖精置於控制之下。

那你會說,這是不可能的。要怎樣才能控制所有那些東西啊?!話語都是一湧而出的,要怎樣才能確定,feather(羽毛)的旁義沒有被下文幾個字之遙的treacle(糖漿)的旁義之一給粘住(譯註:羽毛是輕盈的,它的旁義自然都是和這個特質相關的,而糖漿是黏稠的,其旁義自然都是黏糊糊一類的。因此,這兩個詞的含義是互相抵消的。用了“羽毛”這個詞,詩的氣氛應該是輕盈飄舉的,而幾個字之隔,就跟了一個黏糊糊的糖漿,那麼也就飄不起來了。此即作者對詞語失去控制的表現。)不好的詩就是這樣,字詞之間互相抵消。幸運的是,你只要做到一件事,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了。

那就是想象你在寫的東西,看它,體驗它,不要把它當作在思考的數學題而絞盡腦汁。僅僅是看它,摸它,嗅它,聽它,把自己變成它。這樣,詞語才會像魔法一樣活起來。這樣,你就不必管逗號啦句號啦諸如此類的東西。你也不用看那些詞。你用眼睛、耳朵、鼻子,味覺、觸覺,整個身體傾注在那個即將形諸文字的東西上。你一畏縮,一不專注,開始打量詞語,擔心詞語,這種焦慮便和詞語的力量互相抵消了。所以要盡力一直往前,不要停下,直到最後才回顧你的寫作,看看都寫了些什麼。經過一些練習之後,告訴自己別在乎其他人怎麼寫,你就是這樣寫的,告訴自己抓住寫作當下腦海裡冒出來的詞,只要當時看起來是對的,哪怕是老掉牙的,最後,你都會感到驚喜的。回去重讀一遍你寫的東西,肯定會感到震撼的。你掌握了一個靈魂,一個生物。

「一詩一會」特德·休斯:詩不過是一個新的物種、新的標本

特德·休斯之墓

說了這麼多,現在應該給你一些例子了,讓你看看我最近獲得的標本。

狐狸這種動物我從來沒有養活過。對此我一直很沮喪:有兩次是農夫趁我不備,殺了我捉來的狐狸幼崽,有一次是養雞人在他的狗面前,把我的幼崽放了。多年後的一天深夜,下著大雪,在倫敦一個陰鬱的住所,我一年多沒寫了,但是那晚忽然有了寫東西的想法,幾分鐘後我寫了下面這首詩——我的第一首“動物詩”:《思想裡的狐狸》。

思想裡的狐狸

我想象這午夜的森林:

除了那隻鐘錶的孤獨,

以及手指劃過的空白頁,

還另有一個活著的物,

我看到窗外星星全無:

某種距離更近的東西

雖然沒於黑暗之中更深,

正在進入這孤獨:

一隻狐狸,冰冷的鼻子

輕壓枝葉,暗雪般細微;

雙眼眨動勾勒出它的動作,

一次,兩次,三次,最後

在樹木之間的雪地上印出

整潔的爪印,它的瘸腿之影

小心翼翼,在樹墩旁暫駐,

體內空空,穿過林間草地,

大膽來到此地,一隻眼睛,

一隻圓睜的、漸次變深的綠

閃耀著光芒,那麼的專注,

做它自己正在做著的事情,

突然,它釋放一股強烈的

狐狸熱臭,衝入大腦的黑洞。

窗外依舊星星全無;鐘錶

滴答作響,白紙印滿痕跡。

這首詩沒有什麼可以輕易歸納為意義的東西。很明顯,它講的是一隻狐狸,但此狐狸既是狐狸,又非狐狸。什麼樣的狐狸能直接走進我的腦子裡——也許現在還待在裡面——笑對一直吠叫的狗呢?它是一隻狐狸,也是一個幽靈。它是一隻真正的狐狸;當我讀這首詩的時候,我看到它在動,我看到它在雪地留下的腳印,我看到它的影子越過凌亂的雪。詞語讓我看到這一切,它越來越近。對我來說,它異常真切。詞語給了它一個身體,給了它行走的空間。

如果在寫這首詩的時候,我找到了更鮮活的詞,可以更鮮活地呈現它的移動、抽搐、耳朵的豎立、垂吊的舌頭的微顫、呼吸的小云霧、在寒冷裡暴露的牙齒、輪流抬起腳爪時紛落的雪片,如果我能找到這些詞語,那麼這隻狐狸也許會比我現在讀這首詩的時候更真實、更生動。不過,它已經如其所是的在那兒了。如果我沒有把真實的狐狸抓到詞語裡的話,我就不會把這首詩留著。我會將它丟進廢紙簍,正如那麼多次,我捕獲的獵物並非我之所欲的時候,我所做的那樣。現在,每當我讀這首詩的時候,狐狸便會從黑暗中出現,走入我的腦海。我想即使我離世很久之後,只要這首詩還存在,每當有人讀到它,狐狸便會從某處黑暗的所在浮現,向他們走去。

你看,我的狐狸在某些方面是比一隻普通的狐狸更好的。它是永生的,不怕飢餓,也不怕獵犬。不管去哪裡,它都會守在我的身邊。我製造了它,全靠清晰的想象、生動的文字。

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詩的鍛造:休斯寫作教學手冊

》第一章,經出版社授權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