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餘怒‖詩歌感覺多向性的語義負載

餘怒‖詩歌感覺多向性的語義負載

詩人餘怒

一、感覺的立方體

語言是文化的負載和一部分。一個發達、完善的語言系統是排斥了個人經驗後的集體文化的體現。這個系統愈是完善,其中容納及可供破譯的個人密碼就愈是缺失。對於公共消費的群體來說,語言是無限擴張和開放的,但對於即便相異的個體來說,它卻是多次重複和封閉的。它固有的抽象性和概括性使它所指稱的物的具體形態隱而不見,從而也使得人對物的意識與經驗失去了聯絡,言語活動中的物變成了與感覺毫不相干的

“再生物”,一個只能“自指”的符號。這裡,個體對物的感覺的豐富性趨於同一,“樹”喪失了不同的“綠葉”,“馬”只是“賓士”的程式碼,從而使語言根本地失去了描述的功能。換句話說,這種功能性為它的概括性所打斷。

語言,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幫助我們瞭解了世界?它是否在敞開的同時也在遮蔽,使我們看到的世界僅是一個已被

“語言化”了的世界?的確,自從有了語言,人就成了“語言化”的人了。人觀察事物的方式和角度因此有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的後果深藏在我們的文化之中,成了人類文化遺傳的因素之一。語言作為人與自然之間的中介,彷彿在意識的視窗上安裝了一層薄薄的窗簾。

語言,使世界定格在某一時間段裡,矛盾和運動被語詞凝固。在對技術理性的日益追求中,個人感覺顯得越來越不重要。語言中的說明性部分被保留了下來,而啟示性、暗示性及感性部分被剔除。

—保羅。薩特在其《想象心理學》一書中談到在知覺中認識的緩慢性和在意象中認識的瞬間性之間的區別時曾舉了一個例子,“試以立方體為例,我之所以知道這是一個立方體,是由於我曾看到了它的六個平面……在我看來,這些角都是直角,而這些面都是正方的。我處在觀念之中。”但是,現在,“立方體的存在依然是值得懷疑的……這三個面在我看來卻又決不會是正方形;這些面的邊線會變得傾斜,它們之間的夾角就會變成鈍角。”借用這個例子,也能很恰當地表明,觀念/知識與感覺的巨大差異。就感覺來說,此時此刻我所見到的這個立方體其三個面的邊線並非垂直的,它們間的夾角亦不是直角,這一“所見”是真實的,然而透過“立方體”這一概念去思考這個立方體,以上的真實又是悖謬的。可以說,描述性的語言均服從了觀念/知識,個體的乃至人們共通的感覺被壓抑到了“無語言”意識中,在概念中得不到絲毫反映。也就是:觀念覆蓋了感覺。

在寫作中,觀念

/知識顯示了它的力量,代表著對事物的權威的經典化的理解,而感覺卻難以被看到和被捕捉到。

二、

詞語間的關係

語言依賴詞語間的各種關係而顯示意義,這些關係不是詞語本有的,而是透過人的使用被附加。也就是說,使用生成規範,它不具有宿命性。因此,這些關係,我不願將它稱之為

“因果關係”,而是稱其為“人為關係”。所有用於人際交流的語言正是建立在這種“人為關係”之上。它是世俗生活的可靠保證,是非文學或反文學的語言工具論的支點,其中容不得荒謬和想象,與人的精神世界很少關聯。說到“荒謬”,有必要在此作一番界定並給予正位:荒謬,在一般意義上,是違反邏輯與知識、非理性的、反常的,併為科學所證偽。然而,在相反的意義上,荒謬構成了對世俗生活和物質世界的疏離與超越,是對世界和經驗的重組,在文學中,荒謬是想象的重要基石和源泉之一,其具有的價值應為我們所認識到。

詞語間的

“人為關係”是一種固定的、非增殖的關係,它既消滅了不同使用者的個性,也拒絕了閱讀者介入的任何努力。當我們說:“風吹過”,我們是將“吹”這一人類行為類比並強加於“風”,“吹”並非“風”本質上的所為。當“風”被“吹”這一動詞所固定並加以經典化,便從根本上取消了“風”和“吹”這兩個詞語包含的文學性。

為了顯示意義而被附加的詞語間的關係是

“人為關係”,那麼,有沒有一種非顯示意義的詞語關係存在呢?也就是詞語間本質的、互動的、被忽略了的感覺上的關係,它具有某種程度的宿命性和獨立性。我稱之為:因果關係。這種因果關係不是單值的,而是某一詞語所指稱的物件和自然界多種事物之間多向的、複雜的聯絡。

在因果關係中,我們可以為

“風”的描述提供多種可能,對應於不同個體的和相同個體各個瞬間的不同感覺。我們可以說:風在不停地抽絲(風的細微感);傍晚,風黑了下來(風的沉重感和神秘感);風碎成幾塊玻璃(風的殘敗感和光滑感);風的耳膜鼓著(風的鼓凸感以及與傾聽的關係)等等。在這裡,風的形象得到了多種不同的描述,這種描述比起簡單僵化的“風吹過”更接近風的本質,同時它也為感覺和審美活動提供了更為廣闊更具彈性的空間。

三、

意義,是人們藉助語言認識世界的一種虛構,是對世界的主觀劃分和機械模擬,也是對事物豐富性的簡單抽象。它是約定俗成的,為人類全體或某一文化群體所共有,它所體現的價值觀也為人類全體或某一文化群體所遵守。傳統就散佈在意義之中,併為意義所加強。

通常的閱讀,意義總是作為一種知識性積累被先設和準備著,總是表現為群體和個體之間的文化契約。此意義上的閱讀僅僅成了檢驗閱讀者教育程度的自我測驗,是一種非文學閱讀。因為,在那樣的閱讀中,審美不是其目的,至少不是第一位的目的。而一般的寫作,正是服務於這樣的閱讀,它在意義的籠罩之下,並表現為對意義的無窮檢索和尋找。寫作成了在意義目錄裡尋找虛價值資訊的註腳。而虛價值恰恰是人類價值喪失之後文化的自我炫耀。

閱讀者在閱讀時總是有所期待,並且只對來自藝術品以外的能引發敘事的因素感興趣,進而將它與本人所置身的環境和事件相聯絡。這是閱讀的誤區,其後果就是導致了欣賞與文字的脫節與背離。這一點我們可以透過對某幅繪畫作品的欣賞來說明:在一幅畫面上,大海波濤洶湧地衝擊著岸邊的礁石,畫中人立在那裡面對著大海(也就是背對著欣賞者)。對於這幅畫的不同部分的注意似乎就可成為劃分上一類欣賞者和另一類欣賞者的標尺。對於前者,他並不把注意力放在波濤洶湧的大海和奇峭的礁石上,更沒有對畫面的線條和色彩的運用作一番評價,而是不停地探究和追問:

“那個面海而立的畫中人,他在幹什麼?”他試圖窮究作者的意圖,作者透過畫中人向欣賞者傳遞(表達)的資訊。這種猜謎式的欣賞已經遠離了欣賞的本質,而淪為與藝術欣賞毫不相干的外在評價。

閱讀者與寫作者在各自的意義系統裡互相尋找,除了審美的感受,他們各有所得,但最終與藝術品的特性相差甚遠。

四、歧義、誤義、強指和隨機義

實用語言總是力圖取消歧義,或減少歧義發生的機率,從而使意思變得明確、固定。而歧義正是人對世界的不同理解。相對於處於正統地位的本義來說,它是異端,是語言與世界(名與實)共構的秩序的威脅者。

名實共構,是指世界在語言下的格式化和語言對世界的確認這二者共同構成的人類心理、社會的非自然狀態。人類的教育過程總是從這一狀態開始,以後一直伴隨著這一狀態,並不斷使之得到加強。

與以上名實共構相對的另一種狀態,就是我常稱之為的

“無言”狀態。它是人們在使用語言以前對世界的認識,這種認識是一種純粹的、不受外界干擾的個體感覺,是原認識。

利用歧義,可以使詞語本義受到削弱。利用人們的誤解、誤讀,可以使本義受到侵害從而潰散。我把這種因人們的誤讀而可能生成的語義稱為

“誤義”。強指是我的朋友老黑先生在總結我的詩歌作品時創造的一個術語,即是將兩個或多個表面看來無甚關聯,而實際上在某些方面有著內在相關性的事物強制性地牽扯到一起,使它們產生一定的聯絡,指鹿為馬或鹿馬不分。利用強指,可以於荒謬之間徹底顛覆詞語本義。隨機義是將解讀主動權完全交給閱讀者,作者從作品中退出,讓語言“自語”。後一種情形往往比前幾種情形更可能導致整個名實共構的意義系統的崩潰,從而形成對無言狀態的無限逼近。

五、

語言實踐

下面我想通過幾個例子來說明歧義、誤義、強指及隨機義在詩中的運用。

1.歧義:

第五個夜

金姑娘剝去鍍金層

成了

一灘牡蠣肉

——《猛 獸》

在無限制的情況下,

“金姑娘”可以 有幾種解釋:姓金的姑娘;童話中的金姑娘(閱讀者相信,也許有這樣一個童話);鍍金的姑娘(一種玩具?)等等,顯然這裡是沿用了第三種意思。而我對這一意象的使用來自於阿蘭·羅布—格里耶的一篇小說,而這一點只對於我(作者)有意義,閱讀者讀沒讀過這部小說並沒有關係,讀過只是多了一種解讀的可能。

2.誤義:

泛指的一隻手

爬滿我的全身

——《禁區》

透過

“泛指”的“指”與指頭的聯絡,和“手”的五個指頭與“泛”的聯絡,使“泛指”一詞產生誤義。

我們再來看下面的例子:

“別出聲 她在分泌”自我瓦解的

本能匿名為鼠孤單的一人一鼠一

夜一陷阱女性的多元陶醉

[夢壓鼠

身被人撬開

——《猛獸》

在詩中故意部分地使

“分泌”產生了“分娩”的意思,同時也保留了“分泌”的原義(分泌汗液、淚液等)。其次使“多元”一詞喪失了它的意義,使之與“陶醉”的結合多少含有一絲性的成分。

同樣的例子還有:表演系的面首們

/排著長隊,形同蜈蚣/身上有節,黑色節 制(《猛

獸》)等。

3.隨機義:

隨機義是將表面看來無甚關係的詞語或句子疊加在一起,以期產生奇妙的效果。當然這種

“隨機”是作者有意製造的“隨機”,而不是如一些評論家批評先鋒詩人隨意翻動字典胡亂組合的那種“隨機”。作者是要創造一種在閱讀者看來其詩句是隨機組合的效果。因此,這種隨機是閱讀者的隨機,而不是作者的隨機。

天將旱

蛇吐蕊

鳥生津

天將雪

——《猛獸》

一個剛學會發音的孩子

和一個直角

哦哦哦

90°

——《猛獸》

4.強指:

強指是將一事物指示為另一事物,並透過強迫性思維讓閱讀者尋找兩事物之間可能有的淵源,以期在它們之間建立全新的因果關係。

那一天,我在鏡子裡,接待了

一個人,他帶著一隻布袋,他讓我

鑽進去,他說:變,我就被變沒了

我敬畏這種因果關係,我不認為

它是魔術

——《網》

其實,魔術只是魔術,是人們對魔術這一行為的習慣性稱謂和界定,我在此故意予以否定,將它說成是一種

“因果關係”,從而製造出模稜兩可,矛盾悖謬的語境。

……我看見

第一隻貓和最後一隻貓的疊影,它們

追著各自的尾巴打轉,後者是對前者

的有意的重複(或基本的報復?)

——《網》

“有意的重複”、“基本的報復”是對“追著尾巴打轉”的強指,同時又是一種故弄玄虛的對理論筆法的戲擬。

……我是雙重的性別不斷更換男鴕鳥女鷹

女龜男魚男樟樹女荊棘

……

——《猛獸》

這裡

“男鴕鳥”、“女鷹”等皆是強指,帶有很強的即時性、隨意性和強迫性。

總之,歧義、誤義、隨機義和強指都是旨在消解既定意義,復原深受人類自我戕害的個體感覺,使詩歌真正從作者的一廂情願和圖解式的寫作中解脫出來,尊重閱讀者的閱讀。同時,它們也是對權威和知識的嘲弄,是針對意義的一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