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幽深的老院裡,那一束溫暖的光

年前,收到文友鄭建華給我寄來的《翰墨生香——王家大院館藏書畫錄》,用手撫摩著這本裝幀淡雅樸素的大型書畫冊,心裡很是感激。

幽深的老院裡,那一束溫暖的光

由靈石縣王家大院管理處主任、王家大院民居藝術館館長秦彩焰主編的這本書畫集,分“領導翰跡”“大家墨寶”“仁人寄懷”“簽名留念”四個部分,彙集了社會各界200餘人的270餘幅書畫作品,有書法、國畫、版畫等藝術種類,是王家大院對世人開放二十多年來的文化藝術碩果之一。有朱鎔基、陳至立、馬萬祺、陶魯笳、王庭棟、王謙、孫文盛、張維慶、高佔祥等二十三位老領導的珍貴墨寶,有羅哲文、鄭孝燮、劉炳森、姚奠中、力群、餘秋雨等23位文化大家的寄語題詞和信手畫作,更有一百多位書畫藝術家的書法作品和國畫、版畫等美術作品,或厚重雄渾,或燦爛恣意,或清雅淡泊,或豐腴滋潤,或樸拙陽剛,或陰柔秀美,或濃墨重彩,或沉鬱悠遠,但大都神定氣足,揮灑自如,運筆沉穩,皆具藝術風範,猶如一條個性獨特、流派紛呈、藝術精雅的書畫長廊,讓人駐足觀賞,流連忘返。

我在第四部分“簽名留念”中即第241頁找到我的簽名:“馬明高,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八日”。沒有想到二十多年前,自己信手隨意的一個簽名,王家大院管理處會珍存下來,還收入這本厚厚的書畫錄,並且在書畫錄後面的附錄“作者資訊”裡,留有簡介:“馬明高,1963年生,山西孝義人。中共孝義巿委宣傳部副部長兼市文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可見,王家大院管理處的工作是何等的細緻而周到,體貼而入微。我想,王家大院景區的旅遊之所以持而彌久、旺而不衰的紅火熱鬧,跟他們的管理工作與作風肯定有直接的關係。我從2020年8月4日中國網上的資料獲悉:“山西靜升鎮,以王家大院為龍頭旅遊業帶動了全鎮第三產業的蓬勃發展,全鎮農村經濟收入5。2億元。”這肯定是他們辛勤的勞動、細緻的工作帶來結果。

輕輕合上書畫錄,內心尚未平靜,不由想起我第一次去王家大院的情景。

記得1998年4日28日,是隨山西省作家協會組織的晉中採風團去參觀王家大院的。這是我第一次目睹王家大院的風釆。那時,恆貞堡建築群尚未開發。但是,一下汽車,遠遠地望去,巍峨壯觀,宏大震撼,進去聽導遊介紹,才知道這僅僅是視履堡建築群,其實王家大院很大,現在向遊人開放的視履堡,僅僅為王家大院總面積的五分之一。據王家史料和現存實物考證,明萬曆年間至清嘉慶十六年,靜升王氏族業旺盛,其家族住宅,在村中,由西向東,由低向高,漸修漸眾,竟達總佔地面積25萬平方米的建築群體,竟然遠比佔地15萬平方米的北京皇家故宮還要龐大。真的是讓後人不可想象。靜升村是個大村子,由“五里長街”和“九溝八堡十八巷”組成,王家就佔據了“五巷、五堡、五祠堂”。視履堡的主院“樂善堂”和“敬業堂”,對我來說,十分震驚,終生難忘。世間竟有如此巨大、如此精緻的宅院,皆為三進四合院。皆有祭祖堂,高高在上。皆有繡樓,在二層東西兩側。除此之外,還都有各自的廚院、家塾院、書院、花院、長工院、圍院。周邊堡牆緊圍,四門擇地而設。真的是一個家族帝國,而且內外清晰,男女有別,尊卑貴賤有等,上下長幼有序。漂亮的導遊小妹告訴我們,整個視履堡建築群,有大小院落35座,房屋342間。

幽深的老院裡,那一束溫暖的光

山西靈石王家大院俯瞰(靈石王家大院供圖)

我們在導遊小妹的帶領下,一個院一個院地逛著,真的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只是平神靜氣,睜大眼睛,細細的看著,生怕露掉了這人間天堂裡每一個細小處的盛景。王家大院最值得看的,還是那些石雕、磚雕和木雕。這個龐大的老宅院,從大門、照壁、屋脊到樑柱、窗牖、床桌,高高低低,都有講究,古色古香,嘉祥喜順。點點面面,均是藝術品,精雕細刻,和諧悅目。你看那大門上的兩個字“寅賓”,古漢語裡有恭迎賓客的意思。這樸拙的書法與平和的磚雕,給人帶來一種既厚重又溫暖的心理感覺,用在現在的旅遊生活中,亦是恰當地營造了一種既大氣又嚴肅的氛圍。再看這柱基上的石雕,好幾層呢,或鼎或箱,六角形的,像是用布把聚寶盆蓋起來,告訴族人要勤儉守財,財氣不可外洩。樂善堂雞頭門對面的照壁壁心上,雕著兩隻巨大的獅子,一公一母,帶著一隻小獅子,正在歡實地滾著繡球,一派家庭興旺的氣象。“敬業堂”大門兩側,是“鹿鶴同春”的磚雕看面牆,一面是鹿奔松林,一面是鶴唳壽石,鹿回頭,鶴昂首,一呼一應,和諧對稱,意為天地上下,春光沐浴。就是那樓梯扶手上的小小石雕,亦異趣紛呈,妙不可言。上樓的扶手,皆為起端,一個扶手雕的是鯉魚躍龍門,象徵吉祥如意。另一個扶手雕的是猴子抱桃,寓意步步登高。院子中間欄杆的石雕,母猴帶小猴,大的吃著桃子,小的抱著桃子,玩耍遊戲,喜感十足。遊客們喜愛得不行,你路過摸一下,我見了撫一下,猴子沒長大,腦袋和後背卻被人們摩撫得發亮發黑。就是那臺階的轉角處,也躺著一個漫不經心的小石獅,日久天長,歲月風霜,它的稜角已被磨平,卻永遠長不大。只有旁邊的那片殘缺的瓦當,不知已默默地陪伴了它多久?

晉商是歷史縫隙裡倔強成長起來的一種特殊群體。他們被皇家貴族所不齒,卻對皓儒腐文所不屑,靠辛勞和誠信,闢商道於三朝,開財路於百世,布商譽於萬邦,匯通天下,富甲世界。可是,他們骨子裡卻嚮往文化人,嚮往清雅靜美的儒士生活。我第二次再去拜竭王家大院時,己隔數年。恆貞堡建築群修復後已開放。我在存厚堂府第門兩旁的廊心抱框牆高浮雕石刻上,看到了晉商對儒雅文化的企盼和崇尚,心細如絲地雕刻著“四愛圖”,有陶淵明愛菊,林和靖愛梅,黃山谷愛蘭,周敦頤愛蓮。全部是古代人的大情趣和慢時光,線條流暢,飄逸瀟灑,剛中見柔,別有風韻。

至於王家大院的那些木雕,更是精微巧妙,工藝有淺浮雕、深浮雕、透雕和圓雕,多在門框、窗欞和室內的桌櫃與床椅、擺件上,圖案大都採用諧音和暗喻等方式,充滿了中華文化中悠久的民間智慧與平民精神。如雕喜鵲登梅,喻寒盡春來,妻兒對在外家人的祝福與企盼;花瓶裡插著花卉,寓四季平安;瓶中插如意,示事事如意;雕佛手和壽桃,暗喻福祿壽全;雕馬和猴,自然是馬上封侯之諧意。

我隨著採風的大部隊,邊走邊欣賞,邊欣賞邊琢磨,突然又發現王家大院是門門有匾額,院院有楹聯,其數量之多、形式之豐富、內容之精深,也是一般的宅院難以比擬的,形成了一種內涵深厚、品位高雅的傳統士大夫文化。譬如:大道母群物,廣廈拘眾才;束身以圭觀物以鏡,種徳若樹養心若魚;做無品官行有品事,讀百家書成一家言;天何言哉四時轉而日月光亮,地不語矣萬物生而江河奔流;先祖先賢成由勤儉敗由奢深銘不忘,後昆後繼富要尚仁貧要信首在言行。導遊小妹說,整個王家大院的楹聯多達150餘幅,匾額更有240多幀。

這次釆風帶隊的是時任省作協主席的著名作家焦祖堯先生,還有張承信等著名詩人、作家。王家大院民居藝術館接待了我們。大家在接待室裡濟濟一堂,新老文友舉茶話舊,其樂融融。就是這一次在王家大院,我結識了久仰的散文作家溫暖先生。清瘦的身材,總是眯著得細細的眼睛,說話聲音平和舒緩,給人一種小心謹慎、慈祥柔順的影響。溫暖,本名溫述光。很早,我就讀過他的散文集《樂園尋夢錄》《晚秋舊夢錄》,有大量散文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散文》《散文選刊》等報刊發表。我聽晉中文聯主席、呂梁臨縣人劉思奇老人講過,20世紀70年代末,溫先生曾被《山西文學》的前身《汾水》借調一年之久,後來回到晉中文聯工作,一直在編輯《鄉士文學》。但我不知道先生是靈石縣人。這次把茶閒聊才知道,他年輕時長期在靈石縣從事基層群眾文化工作,當時編輯的《靈石文藝》,深受老百姓歡迎。王家大院是1997年8月18日正式向中外遊客開放的。1996年是王家大院視履堡建築群修復後,籌備開放最為重要的時期。靈石縣人民政府決定將己經離休的溫先生邀請回來,擔任王家大院民居藝術館顧問。先生接到聘書後,帶著報效桑梓的深厚感情,一頭扎進這深宅老院,一干就是多少年。溫先生介紹時,謙虛地眯著眼睛,笑著說,這大院裡的楹聯,除過去清朝舊有的十幾副外,大都是他撰寫的,有好些還是他親筆書寫的,有不當不精之處,敬請各位方家,詩人作家批評指正。頓時,我對溫先生更生敬意,望著他,心裡久久不能平復。腦海裡,總是揮不去這樣的畫面,像電影裡的鏡頭一樣,在一座高深幽靜的老屋裡,一位清瘦矍鑠的老人,時而仰首沉思,時而低頭書寫。他持筆蘸著黃而亮的金粉,在長長的、緩緩凸起的木板上,細細地寫著那些楹聯。一束溫暖的光,從高處古老而精緻的窗欞上射進來,照在那斑駁而沉舊的木桌上,照在低頭書寫者花白的頭髮上……

後來,我和靈石文聯主席孟繁信、介休文聯主席許建斌也熟了,又去過幾次王家大院。聽他們說,溫先生在王家大院裡一干就是十五年。他這顧問,可不是顧上了你問,顧不上就你就不要問,而是一般都呆在這幽深大院裡,甚至節假日也不回家,因為節假日,正是旅遊旺季。先生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這幽深大院裡,親手草擬開放之初方方面面的規章制度,整理撰寫王氏發展史和王家大院的傳聞軼事,補撰編創了包括後面開發的恆貞堡、孝義祠、靜升文廟、資壽寺等建築群在內的180餘幅楹聯,並在全國知名報刊上發表了不少介紹王家大院的文章,編著出版了《三晉攬勝·王家大院》,精心編輯出版了王家大院叢書多冊,為王家大院文化品牌的樹立與塑造,殫精竭慮,立下了汗馬功勞。我第四次去王家大院,是陪我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同學、後來成為明清史學博士的散文作家張宏傑去的。我們參觀完王家大院,準備赴榆次常家莊園時,我隨口向工作人員問了一句,溫述光老師還在這裡工作嗎?他們說,溫老師已經八十歲了,回榆次了!我的心裡咯噔了一下。在一片金黃色的夕陽朗照下,我又回首向王家大院望去,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個像電影一樣的畫面……

回到家後,我從書櫃裡又翻出溫暖先生過去出版的那兩本散文集,以及後來出版的散文集《衰草殘夢錄》,又讀了起來。著名評論家蔡潤田先生在其《衰草殘夢錄》序言中寫道:“讀溫兄文章,實感真情,溢乎紙上。認識的深淺,評判的高低是否皆中肯未敢斷定,但都是發自心底,絕無虛妄、敷衍之辭。真事、真情、真境。不只是外部世界的真實寫照,也是自己心靈世界的信史、秘史。他說‘不從違天違心違時,就覺得筆下縱然平庸平淡,也還是自已的一片心跡。’信非虛言。”著名散文家石英先生在其《晚秋舊夢錄》序言中說:“從這些散文中,充分透射出作者秉有堅實的傳統文化中‘士’之正氣。這種正氣的內涵大致不出對國家民族本分的責任,堅守人間正道和善待他人;與之相對的則是痛惡卑汙與邪行,鄙薄貪婪與虛偽。”已故人民作家、山藥蛋派代表作家西戎先生,在《樂園尋夢錄》序言中寫道:“他性格沉靜,不善言談,在他身上仍保持著北方農民那種質樸、憨淳、嚴謹的氣質”,並借其在散文《冬桃》中“寧可後進,決不後退”的至理之言,感慨萬端,說:“大約這就是他工作、生活、做人的信條”。

我覺得,這些大家說得都是實話、真話和發自內心的話。溫暖先生,其文其人,“信非虛言”。

現在,翻開這本三晉出版社出版的厚厚書畫錄,看到溫暖先生書寫的老詩人馬友詩一首,“驅車盤旋上翠峰,身染朝霞沐清風。遠眺不盡汾河水,鳥瞰喧鬧靈石城。湖光山色舟穿橋,亭臺樓閣綠映紅。晨練老者朗聲告,明朝君來景更新。”字是溫先生個性獨特的篆體書法,沉毅古拙,金石有聲。筆墨是書者的心境與心情,其人其品,皆昭示於天地日月。

景,肯定是新的,日新月異。可是,像溫先生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卻越來越少了。“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像電影一樣的畫面,幽靜老院裡,那一束溫暖的光……

(作者系山西孝義市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編

: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