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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喬爾達諾:物理學的訓練使我精準表達孤獨時刻

採寫 | 修佳明

寫作《質數的孤獨》時,保羅·喬爾達諾還在讀博士一年級,這個年輕的理科生並沒有想到這本書有出版的可能,更想不到會憑這本書摘得斯特雷加獎和全歐洲500萬冊的銷量。他的專業是量子物理學,那時還“確信自己會以科學家的身份度過餘生。”

時至今日,他的第三本小說《黑與銀》也已譯成中文出版。從理科文藝青年到獲獎專職作家,喬爾達諾身份的轉變,將給他的小說帶來怎樣新的變化?《質數的孤獨》分享孤獨的成功,能否重現於《黑與銀》中對愛的論證?後物理學家時代,我們從小說家聊到小說,重新認識喬爾達諾。

專訪|喬爾達諾:物理學的訓練使我精準表達孤獨時刻

保羅·喬爾達諾

轉業:從物理學博士到小說家

新京報:物理學對於你的小說創作有什麼意義?

喬爾達諾:

在寫第一本小說的時候,從一個你相當瞭解的世界出發是很自然的。對我而言,那就是物理的世界。正是在物理學中的訓練,幫助我想到了“質數的孤獨”這個隱喻。如果我是古希臘語專業,那麼當時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兒了。我現在傾向於把物理視為我學過的另一種語言,在想要精確地表達某些事情的時候,它會出乎意料地有效。比如在《黑與銀》中,敘述者本人就是一位物理學家。當然,我從2010年開始就不再做物理學方面的工作了。物理學現在只是我簡歷中的一段而已了。

新京報:成為職業作家後有什麼新的感覺?

喬爾達諾:

我喜歡沉浸在寫作當中。成為一名“職業作家”,對我而言只意味著一件事:允許把我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到閱讀、研習和寫作中去。我覺得這才是我一直都渴望的生活方式。我希望透過寫作抓住一些漂浮在空氣中幾乎不可言說而又很容易溜走的東西。我想透過特別的故事、人物和話語,來把它們表達出來。我有一種成為更好的敘事者的野心。

新京報:你的作品哲理意味常常大於故事性,你怎麼看待這一點?不怕因此而失去讀者嗎?

喬爾達諾:

我的作品絕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小說,它是一個雜合體。有時候相比於敘述,會變得更接近於一篇論文。這是我希望它成為的樣子。在寫作《黑與銀》時,我就是把這次寫作當成一個用來思考疾病、死亡以及現代家庭意義的機會。此外,當我寫作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讀者的反應。預測讀者的想法和感覺總是一種傲慢的姿態。當我寫《質數的孤獨》一書時,沒有想過這本書真的會出版,當時是對著空氣寫作的,這之後我也一直保持這種狀態。

新京報:你的第一本書就獲得了斯特雷加獎,對你而言最大的意義是什麼?

喬爾達諾:

斯特雷加獎向我展示出,我有以寫作為生的可能性。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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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雷加獎,直譯為“女巫獎”

解“恨”:獨孤與成長

新京報:在《質數的孤獨》的開篇,“恨”字多次出現。兩位主人公小時候感受到的這種“恨”,究竟有什麼含義?

喬爾達諾:

“恨”(hate)這個詞,其實在《質數的孤獨》的第一行就出現了。但是驅動小說前向前發展的核心感覺準確來說並非“恨意”(hatred),而是一種沮喪感(frustration)。在童年時期,沮喪是一種很常見的感覺。作為一個孩子,你面對成人的世界是完全無力的,只能屈服於它。我至今仍然儲存著自己小時候沮喪感的鮮活記憶。但是孩子們很難用出“沮喪”這個詞來描述他或她的感覺,而“恨”這個字眼卻更容易浮現在他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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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數的孤獨》,[意] 保羅·喬爾達諾 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3月版

新京報:在故事主人公成長的過程中,這種沮喪逐漸演化成“孤獨”。對於孤獨的描寫是否也來自於你自己的記憶?

喬爾達諾:

沒錯。曾有一段時間,在我青春期的時候,我曾沉溺於這個想法,認為與他人在某種程度之上建立聯絡是不可能的。孤獨無可避免。它與我們的身體及頭腦之間的分隔緊密相關。我認為《質數的孤獨》就在表達那種不舒服的記憶。然而在一段時間後,我們還是能夠在一個比我們通常認為的更深的層面上與彼此相聯絡,而且可能是間接發生的,比如透過一首歌或一本書。

新京報:所以你自己的小說,正是透過分享一種孤獨的感覺,在某種層面上化解了這種孤獨?

喬爾達諾:

如果你和我同時喜愛一個故事中的人物,並對他形成同樣的感覺,我們或許就正在分享某些比我們能夠用語言直接表達的內容更有意義的東西。但小說提供的是友誼的力量。有時候,尤其當我們非常年輕的時候,友誼具有一種純碎的、難以置信的青春力量,甚至可以在無言中默默地發生,僅僅透過呆在一起就可以實現。這就是在馬蒂亞和愛麗絲身上發生的事情。即使他們彼此之間不怎麼說話,也被緊密地聯結起來。這種聯絡並不一定會長久。他們會在人生的某一點意識到,這種聯絡已經消失了,而這僅僅是因為他們都長大了。

新京報:在你的小說中,人物的離合總有些偶然和巧合,彷彿兩人一見面,就已經看透了彼此心中的傷痕而產生了同情。你覺得在實際生活中,這種情況會經常發生嗎?

喬爾達諾:

在虛構小說中,偶然和巧合是可以接受的。至少比在現實生活中更容易被人接受。但我覺得,人們能夠看透彼此的心靈,尤其是那些內心有創傷的人。愛麗絲最初被馬蒂亞悲傷的眼神所吸引,而他則被她生理上的缺陷所吸引。他們能感覺到這些缺陷的背後有一個故事。這和我們通常的期待不同。我們總是以為,人們會被我們身上完好的特徵所吸引。但果真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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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質數的孤獨》劇照

新京報:《質數的孤獨》中的孩子經歷了沮喪、孤獨、友誼和離散,也在不斷成長。這種成長的結果是什麼?

喬爾達諾:

馬蒂亞曾對自己說:“選擇總是在幾秒鐘之內做出,卻要用一生來償還。” 對於馬蒂亞而言,當他形成這種想法時,就表明他作為一個成年人成熟了。他在過去讓太多重要的時刻從指縫間溜走,尤其是那些與愛麗絲在一起的時光。現在他成年了,當需要做決定的關鍵時刻發生的瞬間,他能夠意識到,而且也能夠做出一個主動而自由的選擇。我認為對於選擇的自覺與否,是一個重要的區別,象徵著他們在小說中經歷的變化。

說“愛”:追求與守護

新京報:《黑與銀》在義大利語中表示男人和女人。在中文版的封面和封底,都印上了“愛”這個字。從“恨”到“愛”,在跨越8年的兩次小說寫作之間,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喬爾達諾:

這本書是有關“愛”的,但不僅僅限於愛,同樣也在書寫病痛、死亡以及我們在生命中遇到的重要的人,等等。但是,“愛”也許是這些主題中更吸引人的一個……本書中的愛,並不是像在《質數的孤獨》中那樣,必須透過追求才能得到。在這本書裡,愛已經存在了,是鮮活的。講述者“我”和他的妻子諾拉已經結婚,而且據他們所知,他們在一起一直都很快樂。但他們的愛卻經歷了來自外部每一件事情的不斷的攻擊:工作上的困難,撫養孩子,金錢,以及厭倦……因此他們不得不去學習如何守護這份愛。

新京報:在這本書中,除了對夫妻之間關係的描述和追問外,兩個人的孩子埃馬努埃爾和串聯起全篇的A女士的形象似乎更加搶眼。你怎樣看待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喬爾達諾:

小孩子埃馬努埃爾與人打交道的方式,比他的父母更加自然。他簡單地將人們分為他所愛的和距他遙遠的人。在他的眼中,沒有等級或僱傭關係。對他而言,A女士就是他深愛並信任的人。她的疾病和死亡,是他第一次接觸到“永遠失去”(permanent loss)的概念。但真正有趣的,是從頭到尾地展示疾病如何把這個她深愛過的孩子從自己的身邊逐漸拉遠。在疾病中,她變得非常自我,而這是埃馬努埃爾沒有能力去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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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質數的孤獨》劇照

新京報:埃馬努埃爾在全書的最後,第一次說出A女士的名字“安娜”。這個明顯有的設計背後,是怎樣的考慮?

喬爾達諾:

在小說中,通篇稱安娜為“A女士”,是我在寫作開始前自然產生的想法。甚至在我真正理解這一選擇的含義之前,它就已經發生了。然後我才意識到,雖然她一直待在講述者的家中,他和他的妻子其實並不像她瞭解他們一樣真正瞭解過她。A女士的疾病突然改變了這種局面:這對夫婦被迫對她產生興趣,並關心起她的過往和哀愁。直到最後,當他們感覺到自己真正把她作為一個人來了解,而不是僅僅把她視為一個被自己僱傭的打工者時,才覺得有資格大聲說出她的名字。

新京報:講述者“我”是一位物理學家,故事發生的背景是義大利本土,而有關A女士的種種細節又是那麼真實,讓人很容易把小說中的故事與現實聯絡起來。

喬爾達諾:

在這本小說中,敘述與現實的關係是很複雜的。敘述者在某種程度上是我自己的另一個版本。如果事情沒有按照本來的樣子發生,而我仍然繼續做一個物理學家,他可能就是我將成為的那種人。整個故事則受到了我在現實中認識的人的啟發,是類似A女士的一個人。當然,故事中的所有人和事都經過了想象的處理。

新京報:在現實生活中,你本人相信“愛”的存在嗎?

喬爾達諾:

我相信。我把自己大量的能量都花在與自己所愛的人不斷接近的努力之上。愛不是簡單在那兒或是不在那兒的東西。你需要經營它,投入時間。這本書中的夫婦也知道這一點,只不過有時候他們會感覺面對這個野心時,自己還不夠強壯。

專訪|喬爾達諾:物理學的訓練使我精準表達孤獨時刻

《黑與銀》,[意] 保羅·喬爾達諾 著,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4月版

作者:修佳明

編輯:徐悅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