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年輕醫生:禍起蕭牆

年輕醫生:禍起蕭牆

正值午高峰,又趕上小長假,儘管劉慧宇所乘坐的救護車一路不停長嘯,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被裹挾在車水馬龍里紋絲不動。

劉慧宇心急如焚,車廂的轉運平車上,那個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氣息愈發微弱,他左側胸口還插著的那把水果刀更是赫赫在目。

從內分泌科被抽調到跑

120院前急救以來的這兩個多月,她也接診過好多起刀刺傷的患者,讓她這個過去從來見不得血腥的內科醫生也能在急救車上處理一些鮮血直流的外傷患者了。受多方面因素限制,院前急救能力始終有限,她的外科處置經驗更是少得可憐,可對這些有開放性損傷的患者,包紮止血、建立靜脈通道總是沒錯的。

可眼前的這個患者難倒了她。這個傷者身上並沒有多少血跡,可那把刀肯定是已經進去了他的胸腔,並且造成了心包甚至心臟的損傷,所以傷者才會在短時間內出現心包填塞,引起循壞衰竭。

雖然是搞內科出生的,可既往的理論知識也告訴她,眼下這個患者只有儘快送到一家可以迅速實施開胸探查手術的醫院才能救他的命。目前最優的選擇是五公里以外的新華醫院,那裡的創傷中心在全國都能排的上號。可按照目前這樣誇張的堵車程度,這個年輕人能不能挺到那裡都是個問題。

傷者的同事和領導也在車上,他們也感覺到這個年輕人的生命力在慢慢消退,他們不停催促,

“你們再想想辦法,也不是非要去那家醫院,你看人都快不行了,這不是該就近搶救嗎。”

傷者的領導更是態度強硬,

“下個紅綠燈那裡不是也有家醫院嗎,就先去那裡吧。”

劉慧宇解釋他們所說的那家醫院就是一家普通的二乙醫院,並沒有單獨的胸外科,這樣的傷情不一定能得到有效救治。

傷者的領導再次發話了,

“就地搶救、就近搶救這不是基本原則嗎?這樣的節骨眼上,你們非要把他拉到更遠的醫院,要是在路上就出事了,你來負責嗎?”

這個領導年紀不大,但也頗具威嚴,語氣很有震懾力,劉慧宇一時語塞,也沒了先前的堅定。是啊,萬一真沒有挺到新華醫院呢?

特別是當傷者的領導強調,現在就近送醫院手術,萬一人沒回來,這邊的醫生也是盡力了,怪不著他們。可要是在這樣嚴重堵車的情況下強行將瀕危的傷者送更遠的新華,萬一途中患者不治,院前急救人員可能就真難辭其咎了。

於是乎,在綠燈亮起後,她改變了初衷,示意司機將車開往最近的這家醫院。

可是當患者被送到這家醫院後,劉慧宇便後悔了,這家醫院的急診科更像是一個缺乏管理的簡易分診臺,沒有這類危重患者的救治能力,可人已經被送來了,他們也只能硬著頭皮聯絡大外科的醫生會診。

這家醫院的外科分家不細,胃腸、肝膽、胸外都在一堆,這個醫生顯然也沒有受過太多胸外方面的訓練,看到這樣胸部刺傷的患者也有些發懵,急著給主任彙報,而傷者的血壓已經下降到快要測不出來了。

在好不容易協調好手術室後,這個傷者終於走上了

“綠色通道”,可以進手術室開胸探查了。

劉慧宇本就不是這家醫院的,又接到了新的出診任務,自然不能在這裡逗留太久。可她預感到,這個決策可能真的會害了這個年輕傷者。

她這一次出診的物件,是一個高度懷疑主動脈夾層的患者。

患者是個中年男子,半個小時前突發劇烈的胸背部疼痛,既往有明確的高血壓病史,血壓控制情況欠佳。

患者居住的是一個老小區,沒有電梯,醫院出於節約薪酬考慮,沒有給他們配備專門的擔架工,一醫一護一司機,便承擔起將這個將近八十公斤的從六樓抬到樓下的職責。

患者上救護車前,劉慧宇就給他拉了心電圖,這種如此劇烈的胸痛,首要考慮便是心肌梗塞,可目前心電圖不支援,結合患者描述的後背像被撕扯開一樣痛,劉慧宇便考慮主動脈夾層的診斷。同心梗一樣,同樣是致死性極高的一類可怕疾病。患者左右兩側肢體血壓不對稱,差別已經超過

20mmHg,這一體格檢查更是讓她確定患者是主動脈夾層導致的劇烈胸痛。她決定將患者送到自己就職的天城市中心醫院,一來距離不遠,二來醫院實力也相當。

年輕醫生:禍起蕭牆

在狹小的救護車廂裡,劇痛再度襲來,患者發出慘絕人寰的慘叫,像是垂死的生命發出最後的絕叫。因為難以忍受,他緊緊抓著劉慧宇的手。劉慧宇之前一直幹內分泌科的,收治的患者病情都比較平緩,她只在教科書上看到過關於主動脈夾層患者

“劇烈撕裂樣”疼痛的描述,不知道現實中這種病痛真的可以讓人痛苦成這般。

可是嗎啡、杜冷丁這樣的強效鎮痛藥物管控太嚴格,救護車上壓根沒有配備。雖然已經給他打了曲馬多,但患者還是一路哀嚎,那針曲馬多好像壓根沒起作用。

劇烈的痛楚讓患者異常煩躁,也將這種惡劣情緒盡數發在了醫務人員身上,

“我是不是死了,你們都連個痛都解決不了。”患者妻子一開始只是哭,眼下見丈夫受盡折磨卻始終沒有緩解,也開始對醫生護士發難。

因為劇痛加上煩躁,患者的心跳飆到

120次左右了,這也是一個危險的訊號,過快的心跳會使血液對已經破損的血管內膜剪下力更大,從而加大主動脈夾層的面積,使得患者的處境更加兇險。現在患者沒有行相關檢查,劉慧宇自然不知道他的主動脈內膜被撕裂的範圍。可是初診的次數越多,她就越能發現院前急救的缺陷,急救箱裡的藥物也是有限的,就說說眼前的這個患者,除了卻那些隸屬管制藥品的強效鎮痛藥,連這種減慢患者心率的β受體阻滯劑,藥箱裡也是沒有的。

而院前急救,面臨著各類風險難測的患者,劉慧宇再次感到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其實這也不是他們一個醫院的問題。

終於到了急診科,院內接診的醫生是鄭良玉,劉慧宇上

120這兩個多月來,也經常和鄭良玉打交道,患者能送到他手上也就放心了,這人雖然其貌不揚,但也是個能人。

將這個夾層患者送到醫院後,她仍沒有時間逗留,排程中心再次派遣他們出診。這次的路途有些遠,在救護車上,她給收治那個胸部刀刺傷患者的醫院打去電話,詢問患者目前的情況,可對方告訴她,那個年輕人沒有救活。

她的心裡一沉,一種強烈的內疚感浮上心頭,如果當時再堅持一下,或許這個年輕人還有的救。

想到這些,此次出診的道路變得愈發遙遠。可她不知道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即將改變她的整個職業生涯。

“您好,120排程指揮中心。”

“快點救救我的孫子,他被貨車撞了,全身是血,你們一定要快點來啊,快點,求求你們了……”

電話那頭是一個老年男性有些顫慄的聲音,帶著哭腔,雖然看不見人,但接線員還是能感覺老人此刻巨大的驚恐和焦灼,電話那頭的現場非常嘈雜,在喧鬧的背景音中,接線員間或聽見女人哭天搶地的嘶喊,幾個男人相互推搡和咒罵,隱約還伴有重物砸向肉體發從的鈍響和一個男人吃不住痛發出的哀嚎聲,但隨即,這些聲音便被湮滅在駛近車輛不斷按喇叭發出的尖銳噪聲裡。

“老人家,您能大點聲嗎,電話那邊太吵了。”接線員也不由得增大了音量,“您能再說一下地址嗎?”

再三追問後,接線員勉強聽清了事故地址,天城市二道河區街道路路口。這裡屬於城鄉結合部,距離市中心位置較遠,而且現在屬於下班時間,正是城市裡一天當中道路最為擁擠的時間節點上。接線員用電話通知了距離事發地點最近的天城市二道河區人民醫院的急診排程臺,但得到對方四輛業務用車以及相關醫務人員均外出接診的訊息。

可剛好這時,接線員接到反饋,天城市中心醫院一輛救護車接到出診任務到達二道河區後,撥打

120的患者家屬表示患者已無大礙,拒絕到醫院救治。眼下離這起車禍最近的就是天城市中心醫院的120人員。接線員只得電話聯絡他們。

劉慧宇她們沒能將那個暈厥的患者接回醫院,眼下是飯點時間了,飢腸轆轆的幾個院前急救人員隨即找了一家麵館,就近解決晚飯。

在接到排程中心派出的出診電話時,劉慧宇和搭班的護士以及司機師傅點的面才剛端上飯桌。接到電話後,她心裡一沉,隨即,身邊的護士、司機、擔架員的電話都依次響了起來,他們都接到了出診電話。

劉慧宇在

120院前已經待了兩個多月了,和平常的很多次值班一樣,今晚的晚飯又只得擱淺。他們迅速背好急救箱,匆匆上了急救車,直奔事故地點。

在接到排程中心的電話時,劉慧宇就覺得心裡一沉,讓她瞬間心裡一沉的並不是晚飯又沒著落了,而是這次出診目標又是一起車禍,而傷者是個小孩,肇事車輛又是大型卡車,雖然還沒有到現場,她已經可以想象出現場會有多血腥和混亂。

劉慧宇是內分泌科的醫生,她四年以前從學校畢業後就到了天城市中心醫院內分泌科工作。

這幾年,她在工作中兢兢業業,連續兩年被評為先進個人,病人們也都喜歡這個態度溫婉,說話客氣又有耐心的醫生。去年,醫院對住院患者進行醫生滿意度調查,劉慧宇的患者滿意度在內科系統排名第二,年底時,醫院還為她進行了表彰。

劉慧宇去年就通過了主治醫師的考試,但是醫院一直還沒有正式下主治的聘文。醫院派她去

120院前輪轉3個月,作為聘用主治醫師的必要條件。雖然不願意,但是劉慧宇還是隻能按時去急診科報道。

這些年,很多醫院急診科以及

120院前都嚴重缺乏醫務人員,可是因為急診科和120院前工作壓力太大,醫療工作中面對的不確定因素和危險係數都太高,以及越來越不甚明朗的職業前景,儘管很多醫院已經把准入門檻一降再降,只要是本科畢業,有執業醫師資格證,一來就會給編制,可還是很難招到合適人員,更別提讓他們安心留下。為了維持醫療工作的正常運轉,很多醫院不得不從住院部抽調專科醫生輪轉急診科和120院前,來緩解矛盾和壓力,並把這些作為醫生晉職稱的必要條件之一。

但這樣的做法,並不是沒有隱患,畢竟是專科醫師,即使平日裡在自己的學科上再有建樹,可是你永遠都不知道每一次的事故現場會發生哪些未知的變數,很多疾病和突發事件來的過於兇險,完全不是他們在先前的工作中會遇到的,他們不可能在對自己而言不甚熟悉甚至完全陌生的領域裡做到面面俱到。可是,所有人都必須硬著頭皮上。

劉慧宇是標準的內科醫生,在本科階段實習時,她就因為一直受不了帶血的場面就一直沒怎麼去過外科系統待過。研究生階段雖然也要下臨床各科室轉,遇到要去外科系統時,她便各種理由推脫,實在推不脫了要去外科系統輪轉,她也告訴帶教老師自己橫豎不搞外科,就不跟著上手術檯了,這些帶教老師倒也理解,女生嘛,安排她換換藥,寫寫病歷,對付一下就行了。

工作後在內分泌科的這幾年,她接觸的最多病種就是糖尿病,患者大多也是病情較為平穩的老病患,所以這期間,她參與的搶救患者次數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而且說得是搶救,

其實也就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和高滲性昏迷這樣的病種。無非也就是降血糖加補液罷了。唯一一次,她值夜班中,一個病人因高鉀血癥導致心臟驟停,在心內科醫生協助搶救下,患者很快恢復了自主心率,除此之外,她這幾年的職業生涯裡,再沒有遇到過什麼

“驚心動魄”的事件。

不過對劉慧宇來說,這才叫求仁得仁。她當初選擇內分泌專業,就是衝著內分泌科相對其他臨床科室,風險係數低,清閒,夜班輕鬆,工作壓力小,醫患糾紛少去的。這些年,頻發的醫患糾紛和醫生過勞猝死的報道里,哪一起會發生在內分泌科。她不需要自己的職業生涯裡有太多的波瀾壯闊,平順,穩定,畢竟才是大多數女性的職業追求。

在出診

120的這段時間裡,她每天都是掰著手指頭在過,祈禱這期間不要出太大差池,只有二十來天,她便可以回到住院部了。

道路還是異常擁堵,即使救護車的警報器一直髮出淒厲的尖叫,此刻他們也只能夾雜在車水馬龍中緩慢前行。

120指揮中心再次接到傷者爺爺的電話,電話那頭,老人原先的焦灼增加了些無法抑制的憤怒,“你們是幹什麼吃的,現在都還沒有到,你們再慢點來,我孫子要是被你們耽誤了,我就向媒體曝光你們瀆職!”

接線員連忙在電話裡寬慰到,

“老人家,我們的急救車已經在路上了,孩子身上還有出血嗎,如果有,請你們先想辦法用毛巾或者衣物壓緊傷口,減少出血。還有,請您一定保持電話通暢,方便我們在第一時間找到傷者。”

雖然沿途異常擁堵,好在家屬說清了車禍的準確地點,他們很快便找到事發現場。

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停在路邊,柏油路上赫然一道很長的急剎車痕跡,車輪底下倒伏著一輛腳踏車,腳踏車已經被碾的完全變了形,一雙小鞋子落在散落在車身兩側。卡車車輪下一大灘血跡噴濺在柏油路上也變成了暗褐色,沒有了原先觸目驚心的鮮紅,細看一下,車輪附近還有被碾的粉碎的肌肉、脂肪組織。

可是血腥的現場並沒有阻擋周圍人的好奇心,一堆人將事故現場圍的水洩不通。

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年婦女在看到醫務人員到場後,原先有些渙散的眼神瞬間有了光彩,她踉踉蹌蹌的抱著孩子往急救車的方向走去,沙啞著嗓子,

“醫生,你們快救救我的孩子,他下個月才滿八歲啊。”

與此同時,劉慧宇與護士抬著擔架一起向患者的方向奔去。在離醫務人員還有兩三米的時候,母親忽然打了個踉蹌,吃不住力,受傷的孩子從母親懷中跌落在地上。

此刻的劉慧宇也看到了跌落在地上的孩子的全貌:孩子全身都是血汙,整個軀體殘破不堪,像一個被拆解的七零八落的布偶。左下肢自大腿根部被車輪碾壓成糊狀,剛才落地的那一瞬間,先前被母親兜在懷裡還勉強沒有徹底與軀體分離的左大腿,此刻在一點外力的作用下,失去了最後一點面板組織的牽連,徹底與軀體離斷,跌落在孩子身體旁邊半米遠的位置,孩子的腹部被豁開很大一個口子,剛才那一摔,部分腸子也跟著滑落出來。

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孩子的母親像一隻失去了幼崽的母獸,發出痛楚淒厲的哀嚎,隨即便暈厥倒地。

劉慧宇忽然覺得雙腳有些不聽使喚,她的兩隻腳像灌了鉛一樣,壓根再沒法邁出一步,拿著急救箱的手不停地在哆嗦。

“劉醫生……”一同出診的護士張英看著愣在一邊的劉慧宇,小聲提醒到。見劉慧宇還是邁不動腳,只好自己先上前。眼前的場景雖然血腥,現場也足夠混亂,但是她在急診科已經工作了好幾年,更為慘烈的車禍、兇殺、垮塌現場,她都經歷過。

張英反覆拍打孩子的肩膀,可孩子沒有一點反應。孩子左眼損傷嚴重,無法探查左眼瞳孔情況,右側瞳孔已經散大。她伸出手指探查了一下孩子的頸動脈,與此同時,她俯下身子將耳朵貼近孩子鼻腔,

“劉醫生,我沒摸到孩子大動脈搏動……”

“……”劉慧宇喃喃的說到,“孩子傷的太重,人已經沒了。”

在她稍微從眼前血腥的衝擊中回過神來之後,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對家屬宣告患者的死亡,並適當安撫家屬的情緒。

不等她上前,孩子的幾個家屬已經將她團團圍住,

“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點救人。”一箇中年男子對劉慧宇咆哮,劉慧宇一驚,眼前這個男人額部青筋暴突,雙眼中的怒火似乎隨時都可以把她燒成灰。

“……這個大哥,孩子……孩子傷的太重,那麼大的卡車壓過去……呼吸……呼吸、脈搏都沒有了。我們……我們也沒辦法了……”劉慧宇腦中一片混沌,她連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

男人力氣很大,他一個推搡,劉慧宇打了個趔趄,後退出大半米遠,險些摔倒在地,可孩子的父親並沒有解氣,他快步走來,揪住劉慧宇的衣服,強行把她拉到孩子身邊,

“你們快把娃兒拉到醫院去,快救救我娃兒,我都快四十歲了,才生了這麼一個兒子,”男人的聲音也開始帶著些哭腔。

“先把我娃兒放到救護車吧,先帶到醫院去。”邊說著,他邊蹲下身,試圖將孩子抱上救護車。可他一抱起孩子試圖站起來,孩子從腹腔內滑脫出來的大腸又脫出來一大截。他不敢再隨便搬動孩子了,索性跪倒地上大哭起來,胸腔中發出壓抑的哀嚎,斷斷續續的聽到他幾乎聽不出腔調的“你們救救他啊……”

“醫生,你看一下,孩子的手指好像動了一下!”孩子的爺爺驚呼一聲。

驚魂未定的劉慧宇看了看滿身是血的孩子,孩子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

“家屬,請節哀,孩子確實沒有了……”

“先把孩子拉上救護車吧。”孩子的爺爺試圖強行拽開救護車門。

劉慧宇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她剛開始出診

120急救時

,一個

50多歲的家庭主婦因一點鄰里糾紛去了派出所,卻意外在派出所猝死。那一次也是劉慧宇出診,到達派出所時那個主婦已完全沒有一點生命體徵。可是因為事發突然,家屬情緒過激,一口咬定人是在派出所出事的,派出所應當給個說法,一幫家屬把派出所圍的水洩不通。派出所的領導甚至市裡的領導都建議先將死者拉回醫院“救治”,可是這個患者人都涼透了,哪裡還能起死回生,她也清楚各個領導的施壓,拉回醫院進行一番搶救,給家屬一個心理上緩衝的過程,派出所也可以把眼前激烈的矛盾臨時轉移一下,可是硬要把這樣的宣佈死亡的患者再強行拉回醫院“救治”,也絕對會給醫院帶來更多的隱患,甚至會讓醫院成為這起意外事件矛盾的背鍋俠。

她建議先將死者拉到殯儀館,可週圍領導態度強硬的要求先將死者轉入醫院救治。她也明白那段時間正在召開某個重要會議,特殊時期,穩定是關鍵。她一個小醫生,又如何違拗眾多市局領導的意見。她只好將死者又拉回醫院

“搶救。”

後果可想而知,被帶回醫院的死者在眾多家屬強勢要求下,又被進行了長達兩小時完全無意義的心肺復甦。這兩個小時裡,死者的各路親戚,派出所的各個領導,各路記者,各種圍觀人群,將本來就異常忙碌的急診科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負責

“搶救”的醫生被弄得焦頭爛額,急診科主任還有醫院各層領導也反覆溝通讓步。死者家屬在醫院圍了個通宵,又在派出所反覆的調解之後,才勉強同意暫時將屍體放到醫院太平間。

因為這個事件,醫院層面再次強調,無論什麼原因,禁止將已宣佈臨床死亡的患者再拉回醫院救治。

“傻愣著幹嘛,快點把我兒子帶回醫院搶救啊!”孩子出車禍後的這段等待醫院救援的這段時間裡,孩子的家人覺得這是此生最難捱最漫長的時刻,他們望眼欲穿的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救護車,可是這個醫生卻遲遲沒有采取急救措施。孩子的父親一把揪住劉慧宇的衣服,像一頭被激怒的猛獸,看向劉慧宇的眼睛裡似有怒火在熊熊燃燒。被揪住衣服的劉慧宇重心不穩,摔倒在車禍的孩子身邊,左手著地時,她感覺掌心有一種特殊的黏膩溼滑,一種詭異的恐怖升騰而起,讓她的腳底和手心都滲出一層冷汗。

失去了整條大腿的孩子看上去短了一大截,被離斷的殘肢以垂直的角度橫在孩子佈滿血痂的面部,而她手中滑膩溼熱的,正是孩子從腹腔中滑落出來的大腸。

這一刻,劉慧宇徹底崩潰了,她生平從未見到如此恐怖血腥的場景,她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情緒失控並已經有暴力傾向的家屬。她歇斯底里的失聲尖叫起來,甩開手中摸到的大腸,跌跌撞撞的跑向救護車。救護車門先前已經被孩子的爺爺開啟,她上了救護車後迅速關上車門,在車裡瑟瑟發抖。一同出診的護士這下徹底了傻了眼,站在車外的她接下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孩子的家屬被劉慧宇的舉動徹底激怒了。孩子的父親舉起了路邊的一輛共享單車,用力砸向救護車,一邊瘋狂的咆哮著,

“你們今天不把我兒子帶回醫院搶救,你們誰也不要想離開這!”

周圍圍觀的群眾也都紛紛攔住救護車,怕救護車就這樣撇下傷童揚長而去,其中一個圍觀者還將車子前輪的氣放掉了。司機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慌了手腳。

一同出診的護士張英,在急診科和

120院前都上了幾年班了。相比較劉慧宇,她算是見過較多“大場面”的了。一同出診的一行人中,她知道面對著眼前的場景,自己才是主心骨了。她再次蹲下身,重新探查了下孩子的頸動脈搏動情況,的確還是和先前一樣,沒有觸及到大動脈搏動。不過她管不了那麼多了,任何時候,遇到那種沒有呼吸和脈搏的,除非確定已經死透了那種,首先要做的不都是心肺復甦嗎。先前的突發狀況讓張英也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眼下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眼下體外按壓才是王道,起碼是在救治的不是。

看到有護士在為自己的孩子進行心肺復甦,已經陷入瘋狂的父親停止了粗暴的打砸行為,看到護士對著孩子胸廓的每一次按壓和推注藥物,他的眼裡漸漸出現了一些生機和亮光。

張英一邊做著心肺復甦,一邊示意一旁的圍觀者在急救箱中找到生理鹽水,為孩子沖洗外露的大腸後將腸道還納回腹腔,並用無菌棉墊覆蓋腹部傷口。

“救護車已經被你們放了氣,現在開不了了。再撥打120來又要耽擱一些時間,這樣吧,你們哪個還有車,送我們一起到醫院去。”孩子的父親在這個積極救治的護士的話裡聽到無限生機,他連忙拼命點頭答應。有個路過的汽車司機也表示願意將孩子帶到醫院去。

就這樣,在狹小汽車後座裡,張英一直給孩子持續心肺復甦,一邊教家屬使用簡易呼吸面罩,直到將孩子拉回中心醫院急診科。

因為提前打電話給急診科有危重病人馬上送達,當車到達急救部門口時,已早有醫生護士如臨大敵般在門口等候著。經過院前護士積極的體外按壓,孩子目前已經有了自主心率。到搶救室後,經過氣管插管、心肺復甦、輸血及液體復甦後,孩子的各項生命體徵開始趨近平穩,在病情相對許可後,在醫生護士的陪同下,周身被插上管子和儀器的小男孩被推向

CT室,行頭胸腹部CT檢查。

全程都走急救綠色通道,結果也很快出來,孩子特重型顱腦損傷,硬膜外血腫,對大腦組織有壓迫,且大腦中線結構有偏移,需要行開顱手術,取出已經壓迫腦組織的血腫。孩子的胸部沒有大問題,腹腔只是被劃開,腸道外流,肝臟脾臟胰腺等實質臟器倒是沒看到什麼損傷,孩子的左大腿損毀過於嚴重,到醫院時已經屬於離斷狀態,只能做殘端的休整術。

孩子被送往手術室,神經外科、胃腸外科、骨科的主任都參加了這次手術。手術期間,孩子發生兩次心跳驟停,在多個科室協同搶救下,手術終於順利完成,孩子被送往了中心監護室。

當孩子尚在醫手術室搶救時,各路媒體便像聞到血腥氣味的禿鷲一般,紛紛殺向醫院,大家都想在第一時間抓住這一勁爆且難得的新聞線索。

一時間,院長辦公室、醫患和諧辦公室、急診科主任辦公室被各路媒體人堵得水洩不通,很快的,只要開啟報紙,便會看到諸如《天城市中心醫院拒絕救治危重兒童為哪般》等長篇特稿;開啟電視,連換幾個頻道,都會在晚間新聞聽到類似《天城市醫務人員嚴重瀆職,誤判傷者死亡》的報道;只要摸出手機,就會看到《震驚!醫生因家屬無錢繳

120費用,拒載危重兒童到院搶救》這類對奪人眼球的標題在朋友圈裡刷了屏。

果然,具有爆炸性和戲劇性的新聞對媒體人來說才更有價值,這才是新聞媒體的生命線,畢竟,這要比報道《醫生連續多臺手術後猝死》、《某院多科室聯合搶救成功羊水栓塞產婦》等新聞要轟動的多。

鍾院長的電話快被打爆了,此刻,他只得給手機設定陌生來電自動結束通話模式。在配合完善衛計委督導整改工作後,在又送走了一波記者後,鍾院長決定緊急召開全院職工大會。

會議針對劉慧宇事件進行了深刻討論。並在會中公佈了對這一事件當事人的處理結果:

當事人劉慧宇因業務水平欠缺,臨床經驗不足,導致對孩子傷情的錯誤判斷,面對危重的患者,沒有采取恰當的措施,導致事態複雜化,並缺乏作為醫務人員最基本的責任心和同理心,導致患兒未得到及時處理,並讓醫院陷入極大的輿論風波。劉慧宇對這起醫療事故負主要責任,暫停劉慧宇執業資格,待崗一年,扣發本季度績效。當事護士以及救護車司機予以誡勉談話,受行政記過處分,並扣發當月績效。

會議最後,醫院對此次事件進行反思與警醒,院長再三強調各臨床科室需要狠抓醫德醫風教育,每月開展三基三嚴培訓,努力提高醫務人員基本業務水平和職業道德素養。

會議結束後,與會人員陸續離開。偌大的會議廳此刻只剩劉慧宇一個人坐在原位上。主席臺的燈光已經熄滅,只有走廊過道里的應急燈發出幽幽的綠光。她呆呆地望著主席臺,她實在想不通,一年前她還被作為優秀醫生在年度總結大會上接受表彰。站在領獎臺上,院長讓所有員工向這些優秀醫生學習,可是一年之後,同樣的自己,卻被當著數千同事的面,被當作反面教材,理由是

“業務水準差,道德水平敗壞”。

三天後,急診科楊振主任再次被鍾院長約談,在院長責備楊振對科室人員管理不善、培訓不到位

時,楊振有些不滿,

“說來說去,不就是沒有足夠的院前120醫生嘛。”

鍾院長喝了口茶,用食指敲著辦公桌,

“去年才給你們科分了一批小年輕,一個比一個有幹勁,專門負責120院前工作。結果不到一年,大部分都辭職不幹了,你做主任的在管理上沒點問題嗎。”

年輕醫生:禍起蕭牆

楊主任嘆了口氣,

“我們120院前固定的那幾個醫生護士,每六天的時間裡,就有四天一直呆在醫院,隨時待命,除了接到出診的任務,否則96個小時內,不得離開醫院半步,這四天裡,運氣不好,可能是四個夜班裡,晚上都睡不了覺,白天還要強打著精神接受高強度的工作。他們的工作強度可以說是全院最大的,基本上所有的時間都獻給醫院了。而我們120院前醫務人員面對的環境是什麼。”

說到這裡,楊主任提高了音量,

“先不說上班累不累的問題,就連他們的人生安全經常也得不到保障。他們出診的現場可能是高速路上的連環慘烈車禍;一起惡性刑事案件的案發現場,可能去現場的時候連兇手都還在現場;

接診的人可能是一群打架鬥毆的酒鬼流氓,社會上什麼三教九流的人他們都會遇到,而他們大多數又都是一群剛出校門的小年輕,又沒有太多的社會經驗。前兩年內蒙古一個出診

120的醫生不也是無故被人洩憤殺害嗎。”

看著鍾院長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一些,楊振也沒有先前這樣激動,

“工作又辛苦,安全還得不到保障,就說待遇吧,我看了下他們每個月的工資條績效單,那點錢真的比醫院做清潔的、做護工的高不了多少。敢情別人這樣累死累活,沒點保障的,提高一點待遇那麼難?”

還沒等鍾院長髮話,楊振繼續說下去,

“能去當醫生的,多數人也還是有點情懷的,有點理想的,急診科本來就沒什麼學術成果,同等條件下,晉升也困難,還要老是受到其他科室的排擠和不待見,技術上進步的空間也小。簡直就是一無是處,鬼才願意來。”說到最後,楊主任情緒又有些激動了,唾沫星子都差點噴在院長的臉上了。

看到鍾院長欲言又止的表情,楊振繼續說到,

“先不扯遠了,就說說前些天劉慧宇那個事情”,說到劉慧宇,楊振又嘆了口氣,“事情鬧大了,上面來檢查,責令督改,你們就在大會上,以劉慧宇業務水平差,沒有責任心,把她一竿子打死了,醫院為了這個事情自罰三杯,好歹算是向外界交代了。醫院這麼久的制度弊病,就讓一個小醫生背鍋了。你要真說她水平差,人家在住院部的時候,病人滿意率多高啊,還發過多篇高影響因子的SCI論文,好好的一個科研臨床一把抓的

苗子,因為

120院前醫生不夠,就被臨時抽過來,一個長期只看糖尿病、甲亢、甲減的醫生,在沒受過太多120院前崗前培訓就直接出診,最後捅了婁子。招來的受過專業訓練的院前120急救人員又都辭職不幹了,醫院趕鴨子上架,從眼科、口腔科、甚至康復科抽調專科醫生

來應付

120院前急診,之前的隱患多了去了,我們能兜底的能善後的都睜隻眼閉隻眼的讓這些事情過了。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劉慧宇事件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這次談話,鍾院長在楊振義憤填膺的言辭中敗下陣來。楊振說的這些事情,他一直都知道。只是這麼大個醫院要管理,像個龐大的機器在執行,有些零配件一直有些故障,但是隻要這個大機器執行的走,平日裡對那些個老是容易出問題的部件勉強維護一下,讓這些個零配件勉強能用,能配合大機器正常運轉就好。可是這樣拆東牆補西牆的做法也無異於是飲鴆止渴,時間長了,終究出現問題。

這次的談話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