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不只是懷舊,香港流行音樂何以《聲生不息》?

平淡的綜藝領域,很久沒有出現一檔能夠引發全民熱議的節目。最近,藉由群星合唱《海闊天空》《千千闕歌》的碎片化傳播,一檔以“港樂”為主題的音樂綜藝《聲生不息》激起了不小的浪花。

見證港樂黃金時代的觀眾,很難抗拒Beyond樂隊主唱黃家駒與葉蒨文、李玟、楊千嬅等歌星隔空合唱的畫面。感染過不止一代人的旋律響起,所有人共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仍令人熱淚盈眶。

去年,由芒果TV推出的《披荊斬棘的哥哥》中,“大灣區”五人組出人意料的破圈,令人意識到,“香港製造”的魅力歷久彌新,能夠給觀眾帶來作品以外的情緒價值。芒果TV副總裁周山曾在採訪中提到製作該節目帶來的啟發:這個時代發展很快,人每天在接受大量新資訊的同時,反而會變得很懷舊。在香港迴歸25週年之際,這檔由芒果TV與TVB聯合推出的音樂綜藝算是順勢而為。

人們在少年時期聽到的歌曲,將影響其一生的音樂品味。曾一度壟斷華語樂壇的港樂,影響力無遠弗屆。僅是復刻傳奇金曲現場,足以令觀眾回味和共情。不過,既然叫“聲生不息”,觀眾必定期待它不止步於懷舊。

不只是懷舊,香港流行音樂何以《聲生不息》?

區別於過往大多數音綜,這檔節目多了一份文化的厚重感。它邀請不同年齡層、代表港樂各階段發展的明星同臺,重新詮釋傳奇金曲,也挖掘史料,請學者拆解一首歌誕生背後的故事。它頗為隆重的介紹締造港樂黃金時代的幕後推手,引出才華橫溢的作詞人、作曲人,唱片策劃人。試圖以編年史的方式,串接起港樂的高光時刻。探究它何以創造不朽,成就近半個世紀的輝煌。它也試圖探討,這輝煌將以怎樣的姿態在今天延續。

江山代有才人出

從致敬嘉禾電影的片頭開始,《聲生不息》如點唱機一般,引人進入港樂時間。《我是歌手》的班底,保證了其製作水平,舞美、造型,燈光與歌曲律動合拍,變幻出各種時空片段。圓弧形的穹頂舞臺,燈帶排布如同星河,不同代際的香港藝人登場,追光燈打在他們身上,一個人就是一個時代。

首先登場的林子祥說:“港樂就是我了。”他有說這句話的底氣。

1974年,顧嘉輝作曲、仙杜拉主唱的《啼笑因緣》和許冠傑創作的《鬼馬雙星》橫空出世,成為香港流行音樂的分水嶺;到八十年代紅館落成,演唱會文化興起,再到九十年代紅遍亞洲,壟斷華人世界。74歲的林子祥以音樂為志業近50年,一直是港樂發展史中最具代表性的歌星之一。他不僅擁有強勁的聲線,演繹高難度曲目的技術,也是一位善於改編和創作的音樂人。

耶魯大學教授蕭鳳霞認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流行音樂,至少有三種元素組成:以許冠傑作品為代表的對普通市民的關注,以關正傑主唱歌曲為代表的對中國英雄年代傑出人物的嚮往與共鳴,以林子祥作品為代表的的對個人自由的表達和對愛情的溫柔感觸。由此可見,港樂的表達並不侷限於某個題材和某種抒情,而呈現出多元繁雜的樣貌,供聽眾各取所需。

不只是懷舊,香港流行音樂何以《聲生不息》?

《聲生不息》的舞臺上,林子祥演繹了三首武俠電影主題曲串燒的《耀出千分光》組曲,又引出經典武俠歌曲背後的創造者之一“輝黃”組合,詞曲家黃霑和作曲家顧嘉輝,一個善從中國古典詩詞中汲取養分,一個精通西方音樂曲風和中國傳統樂器,二人合作的曲目易於記憶、朗朗上口,又有韻律之美。這一時代,如“輝黃”組合一樣才華橫溢的填詞人、作曲人,層出不窮,創作出或豪放曠達、或婉約悲涼的作品,樹立起粵語流行歌的風格。港樂之所以能夠衝破方言界限,生命力如此綿長,是因為找到了自己獨特的聲音。

黃霑在其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中寫道,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聲音,唐詩宋詞元曲清劇,民國時代曲到香港流行音樂,能廣泛流傳,受到當時人的欣賞傳誦,必然因為這些聲音,觸動了時人心絃,引起了並鳴,而且獲得廣泛迴響:“香港流行曲是個異數。因為歷史遺留的現實,地理環境的配合,經濟條件的繁榮,政治因素的因緣際會,和人才的巧合匯聚,滋生了這種揉合中西音樂元素,承先啟後的現代聲音。”

寶劍鋒從磨礪出

在《耀出千分光組曲》的演唱中,林子祥仍舊保持著強勁的現場演繹能力。隨後亮相的葉蒨文已年屆六十,一頭銀髮,聲音機能未見絲毫退化,經歷歲月沉澱後的《祝福》越發深情醇厚,餘味悠長。舞曲《我要你的愛》裡,她與李玟、周筆暢同臺,又展露出不遜於後輩的唱跳能力與熱情活力。

香港樂壇群星璀璨,每一個都有其獨樹一幟的魅力,並懂得愛惜自己的羽毛。香港音樂人趙增熹談到,那一代巨星:“他們用很多很多的努力將自己的歌藝、舞蹈、演技磨練出來。”

不只是懷舊,香港流行音樂何以《聲生不息》?

《聲生不息》中的李克勤、楊千嬅、林曉峰等人,以及許多綜藝或現場音樂節目中的香港藝人,他們展現出的職業素質令人驚歎。他們可能已經過了自己最活躍的時期,但只要登臺演唱,便不會露怯,這是經年累月的自律所達成的狀態。前輩對待職業的那份誠懇認真,同樣也會激勵後生仔的表現。

為《風繼續吹》《漫步人生路》等歌曲填詞的81歲香港作詞人鄭國江現身節目並寄語:長江後浪推前浪,希望後浪繼續推進,令前浪有更加良好的表現;也希望前浪帶著後浪不斷前進,令樂壇不斷有新的生命力、新的創作力,給觀眾新的感覺、新的欣賞價值。

回望中亦有新聲給人帶來驚喜。兩位來自香港的新生代歌手錶現搶眼。爆炸頭的曾比特於2019年參加ViuTV節目《全民造星2》出道,齊劉海的炎明熹剛滿17歲,是TVB歌唱選秀節目《聲夢傳奇》第一季總冠軍。二人均擁有優越的嗓音條件,颱風清新自然,曾位元表現鬆弛而富於感染力,炎明熹擁有超年齡的唱商,真假聲轉換自如。他們原本是內地觀眾陌生的面孔,藉由《聲生不息》的舞臺,一夜間已經成為許多人的心頭好。

他們的出現,力證“港樂已死”的論調是一種偏見。香港樂壇仍有許多年輕又有才華的歌手、全能創作人,開啟內地市場,只缺一個展現魅力的舞臺。

不只是懷舊,香港流行音樂何以《聲生不息》?

新的樂與路

從目前已播的節目中,可以看到《聲生不息》在選曲花了一番心思。時間跨度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金曲《我要你的愛》到千禧年後創作的《勇》《蜚蜚》《無條件》《高山低谷》等。選曲上也盡力覆蓋熱歌勁曲與冷門佳作,比如周筆暢翻唱的Swing樂隊的《1984》,呈現了港樂並不為內地觀眾所熟悉的另一面。值得一提的是,Swing樂隊成員之一郭偉亮(Eric Kwok)也在節目中亮相,承擔港樂的“科普”工作。他是多首金曲的製作人,與陳奕迅等歌手緊密合作,挖掘並提攜了許多樂壇新人。

不過,隨著節目開播,爭議聲也不曾斷過。最大的批評聲集中在歌曲的改編上。不少觀眾指出,不是所有的音樂都需要管絃樂配合,作氣氛上的拔高和升級,那種恢弘恰恰並不適合詮釋港樂的特色之一:小人物百轉千回的心曲。一些歌曲的伴奏樂聲過大蓋過歌聲,造成情緒的斷裂,而令人缺乏代入感。當所有的歌曲都採用相似的制式,就會使得每一首歌都像同一首歌,失去了港樂繽紛多彩的魅力。從最新播出的一期來看,針對觀眾的批評,節目組進行了適時調整。

節目的尷尬之處還在於,“港樂”是一個時空範圍太過宏大的主題,如何定義、詮釋和重譯“港樂”,任何方式都無法令所有人滿意,因此很容易落入“販賣情懷”的質疑。如何跳出只懷舊,而無新意的尷尬境地?節目組的策略是邀約香港與內地歌手同臺合作,透過共創的方式,賦予歌曲新的生命力。

許多內地歌手都在節目中談到,自己曾受到港樂的滋養。李健提到,自己青年時期曾被港樂裡的製作技術和細碎情緒所觸動。在他看來,那個年代內地的音樂主題都比較宏大,很少像“港樂”這樣談論家庭和個人經歷。劉惜君成長的中英街,更是香港與內地交融的縮影,回望童年,從對面街道傳來的香港流行歌曲,構成了她對音樂最初的感知和記憶。

這檔綜藝,淡化了真人秀中的戲劇衝突,留下了柔和融通的互動部分,這對對當下撕裂的輿論環境,多少達成了彌合與撫慰的作用。曾經,香港音樂對內地產生了深遠影響,內地市場進一步推動了港樂的繁榮。今天,香港與內地音樂人的合作也被期待著創造載入樂史的現場。一如黃霑與顧嘉輝創作、羅文演唱的《獅子山下》:放開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

一檔綜藝節目無法承載更多宏大使命,今天的音樂人或可藉由這一舞臺,對來時路的共同回望和關照,重溫其旋律,重拾其精神,再探出一條屬於今天的樂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