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簡心|我的女王大人

簡心|我的女王大人

她是我見過最忙碌的人。

每天清晨,我們還在睡夢中,她便出門了。如果她幹完活回來,我們不小心睡過頭了,灶臺還是冷的,她便會大發雷霆。隨後又匆匆出門幹活。這時,我們總懷著愧疚起床,慌忙做好飯,等她回來。

匆匆吃過飯,她又出去忙了。她起早貪黑,一天忙碌的時間被早午兩餐飯分為了三段:早上、上午、下午。下午通常是摸黑回來。我們做好晚飯,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她回來吃飯。只要聽到她在院裡放下鋤頭或扁擔的聲音,我們便會緊張起來,起身離開電視,或假裝找點事做,或出門笑臉相迎。可她很少笑。

她是一個要強的女人,是村裡的勞模,我們總能聽到村裡長輩誇她能幹。

其實,再早些,我覺得她是村裡最漂亮的女人。記憶中,她喜歡扎兩條辮子,額前還留有劉海。在路上,遇到她,總是很歡喜,多麼漂亮又能幹的女人,我很崇拜她。那會,她還很年輕,雖然穿著樸素,可渾身散發出青春氣息。看到我,她也會笑著帶我回家。冬天在曬場,大家一起曬太陽、聊家常時,我總喜歡依偎在她懷裡,把玩著她那頭烏黑亮麗的秀髮。

只是這樣的時光很短暫。不知何時起,她便非常忙碌了。連吃飯都特別快,三五口扒完,又趕著出門幹活了。

她是一個很急躁的人。有時,急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或者是忙得根本不會有便意。我們摸清她的性格後,也會撿便宜,每當考試不及格,要家長簽字時,我們就會等到她出門那刻,拿出試卷讓她簽名。她一看分數,恨鐵不成鋼,想教訓我們,可又急著出門,不得不簽字,趕著出門幹活。

她一年到頭都很忙。我們除了上學讀書,都不好意思偷懶或出去玩耍。只要我們在外面玩,被親戚朋友或村裡人看到了,便會被說,他們總說,“她那麼辛苦,你們要幫忙分擔。”

所以,我們一年當中,最期待的就是除夕和年初一。只有這兩天,我們才能安心睡懶覺,不用起床洗衣做飯,也不用擔心責罵。這兩天,她是最溫柔的。可是過年,她依然忙碌,承包著一切家務事。洗衣做飯、備年貨、做下酒菜、招待親戚朋友。每逢過年過節,親戚都喜歡來我們家做客,就是因為她太勤快,招呼熱情周到,吃的喝的,應有盡有,且美味可口。

到了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完年。年就算過完了,又要開始幹活了。所以對於我們來說,新年只有除夕和年初一兩天。其他日子,我們都要乖乖聽話,幫忙分擔家務。

小學二年級,我逃過一次學。那天剛好下雨,她幹完活,給我送傘,卻發現我沒在學校。中午回來,她正在煮豬食。鍋面上熱著飯菜,我都聞到香味了。她看見我,二話不說,拿起鞭子先狠狠一頓抽。一邊抽一邊生氣地嚷嚷道,“讓你逃學!讓你不爭氣!”

“要爭氣!”是她常掛在嘴邊的話。我感覺“爭氣”應該是她的人生信條,不然她不會這麼好強,總憋著一股氣。耳濡目染之下,“爭氣”也成了我的信條,一直影響著我。

那一頓打好像也不是很疼,帶給我的更多是內疚。從此我再也沒逃過學。她打完、我哭完,她氣也消了。隨後招呼我吃午飯,那天燜了魚,很大一條的魚,味道特別鮮美。那個味道是我以前沒有吃過,以後也沒再吃到過,讓我至今念念不忘。

小時候,大部分記憶都是關於她。家裡所有事情都是她一個人在扛著,她也越來越不溫柔,脾氣特別暴躁。她常說,“要不是我撐著這個家,這個家不知要窮成什麼樣子,被人瞧不起。你們早就餓死了!”她很在乎別人的看法,所以煩惱特別多。

大多時候,家裡沒有男人,只有她、姐姐和我。有一天,她爬木梯上房梁拿東西,不小心踩空了,狠狠地摔在了水泥地上。她躺在那,動彈不得,痛苦地哀叫著。我嚇壞了,站在門口一動不敢動,姐姐急忙跑出家門,喊來鄰居幫忙。後來怎麼樣了,我沒有了記憶,但她那痛苦的表情和聲音我永遠忘不了。

她時常跟我們提起以前的事。她說男人不在家,孩子也沒人帶。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要去犁田。當時的情況是:肚裡懷一個,背上背一個,手裡牽一個。等孩子出生,沒人帶,只能放在床上,中午、晚上回來,把屎把尿、餵奶吃羹。

有時,她也十分心疼我們。她說,“家裡沒有老人幫忙洗衣做飯,你們是要比同齡人吃虧,也挺可憐。”

就這樣,只有小學文化的她,憑著自己所理解的生活以及生存方式,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家裡也早已脫貧脫困,奔上了小康。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她的脾氣慢慢有所改變,氣勢更是弱了不少。她好像老了,病痛越來越多。

她是家中的長女。母親體弱多病,父親被誣陷為“地主”,文革期間被關。她讀完小學便慢慢承擔起家中所有事務,掙工分。

那會,她才十歲出頭,在田裡抱送稻穀,不小心被稻苗刺到眼珠。她疼得哇哇大哭。她的母親並沒在意,直到她痛得一夜無法入睡,翌日才帶她去了衛生所。醫生說,“再晚點,就瞎了。”可終究落下了病根。

天氣一熱或上火,她眼睛就火辣辣的疼,現在痛得更頻繁更厲害。有時疼得她只能躺在床上,什麼也吃不下,也難怪她脾氣不好。

去年年底。她身體總是不斷出狀況,她一直忍著。我們都在忙自己的工作,沒有陪在她身邊,甚至有些習以為常,只是叮囑她去看醫生。她痛得實在難受,獨自一人在她那座大城市好不容易找到有消化科的醫院,去看了。醫生只是說發炎,給她開了些中藥。吃了幾天,稍有緩解,可效果不大。拖了一個月,我生日那天,她給我打來電話,什麼也沒提,只是溫柔地問候了我好些話。

翌日,她瞞著所有人偷偷回家住院檢查治療。第三天,我收到哥哥資訊,說,“她檢查出了重疾。”

這一訊息猶如晴天霹靂,我頓時蒙了,當時只想知道能不能治?能活多久?誰會想到這樣的事會發生在她身上呢?

我們對她隱瞞了病情,告訴她只是發炎了,後來隱瞞不住,又說是息肉。最後,還是隱瞞不了,又說是腫瘤。就是不敢提那個字。感覺那個字能把人嚇死。

其實她的身體,她最清楚。為了不讓我們擔心,她也在隱瞞我們。經過此事,我和姐姐回憶了她一直以來的身體狀況。姐姐說,“她以前被抓到醫院結紮後,非常痛。更奇怪的是,事後有兩個醫生簽字。有一次甚至在家痛得暈了過去,醫生免費給她開了藥。”聽了這些話,我既不安又心疼。原來她受了這麼多苦。

去醫院看到她。發現她一下老了許多,好在心情還不錯,只是眼睛偶爾會掠過一絲恐慌與擔憂。那段日子,於我們,於她都是極灰暗的。

所幸,經過一段時間治療,疼痛緩解了。她也不再難受,可以安穩入睡了。只是這一系列治療,讓她越來越遭罪。

為了抵抗放化療的副作用,她必須補充營養。可她更多時候只能打營養針、喝粥、吃麵條。臉色經常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人也越來越瘦了。春節出院,她戴著口罩回來,我看著她,差點沒哭出來。她老了有十多歲,因為放化療的緣故,眼睛已經凹陷進去,周圍爬滿了皺紋。

陪她出去散步,她像個小老太婆,佝僂著背,有氣無力、慢吞吞地挪著步伐。買菜時,賣菜的小販喊她“奶奶”。我鼻子酸酸的,想,“這一天提前來了。”真的不想看到她老了的模樣。一直以來,她都是我的女王大人呀,她氣勢大著呢,我們不知有多敬畏她!

現在治療快半年了,馬上就要康復。她在家休養,體重只有一百斤,比我還輕。好在她氣色很好,精神也不錯,感覺比以前還要年輕許多,她現在是好看的。我說,“你現在好漂亮啊!看著又年輕,就像三十多歲的樣子。”她說我哄她,我無比誠懇地說,“是真的!”她很高興,說,“大家是說我瘦的時候比較好看。”

她其實還是很愛美的,雖然捨不得買好的貴的衣服,但買了新衣服,總會問我們好不好看。我們也會給她很多意見,讓她穿紅色的衣服,既顯年輕又精神。

她忙碌了半輩子,也能幹了半輩子。可老天跟她開了個玩笑,她現在什麼都不能幹了,洗衣做飯這些家務都不能幹了。也許,她可以不用那麼累了。可是她煩惱依舊很多,包括不能幹活也成了她的煩惱,她的痛。

現在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以前我只顧著幹活,真是苦了你們。

她是我的母親,我偉大的母親,我的女王大人。

(簡心寫於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