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專訪|導演牛小雨:我的電影不是在自言自語

《不要再見啊,魚花塘》是一個關於失去、離別和少女成長的故事:失去了爺爺的葉子在家裡出神,光影的流轉變化彷彿爺爺的歸來,小時候奶奶故事中的精怪也逐一出現,一起在泛著柔光的魚花塘旁載歌載舞。獨特的視聽表達和美學語言使得親人離世的悲傷、兒時的歡樂和超現實的怪異糅雜在一起,如夢如幻,模模糊糊,讓人不知不覺沉溺其中。

專訪|導演牛小雨:我的電影不是在自言自語

《不要再見啊,魚花塘》海報這是青年導演牛小雨的第一部長篇作品,取景於導演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以及從小玩到大的魚花塘。由自己的奶奶和發小好友擔任主角,拍攝的大部分資金來自媽媽,電影的由頭則是爺爺的離世。

這部電影在今年夏天首次亮相西寧FIRST青年影展時便驚豔眾人。其中充滿美感與靈氣的電影視聽、腦洞大開到不按常理出牌的情節編排,真摯到有點不講道理的情感濃度,都讓這部處女作受到諸多讚揚與眼淚。在FIRST獲得“一種立場”榮譽推介之前,該片還入圍2021洛迦諾國際電影節“當代電影人”競賽單元,並在北京電影節展映上,成為一票難求的熱門國產新片。

11月25日,電影《不要再見啊,魚花塘》正式於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專線上映。一個青年導演的電影夢,從小女孩的小任性出發,要面向更大的世界。

專訪|導演牛小雨:我的電影不是在自言自語

牛小雨

拍一部電影,對告別說“不”

牛小雨是“泡在愛裡”長大的。在她的描述裡,“家人非常寵愛我,會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孩,不用面對殘酷的現實生活”。小學到高中一貫的學制,讓她一直和同一批孩子在一起,就讀於少年班的他們畢業後還是半大孩子的模樣。即使經過復讀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學習動畫,她仍然是班級裡年齡最小的學生。“別人都把我們當作小孩子看待,慣著你,然後我就也習慣了自己就慣著自己。”

這種“慣著”作用到電影裡,成了格外天真的模樣。關於死亡和長大,牛小雨用拍電影的方式說“不”,竟然似乎還真成了。

2013年,小區的付爺爺去世,這是牛小雨第一次目睹死亡。2017年,牛小雨的爺爺去世,從小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牛小雨“蒙掉了”。她不能理解人為何會真的徹底消失。那段時間,她頻繁地感受到家裡有奇怪的光斑晃動和氣流變化,感覺吹進家裡的風是爺爺,落在牆上的影子是爺爺,小區傳來的歌聲是爺爺,好像爺爺的精神化作萬物,陪伴著她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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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見啊,魚花塘》片場照拍攝中,牛小雨和團隊花了大量的精力去“捕捉爺爺”。對於一些導演設想的極度浪漫化的光影變化,攝影一開始覺得根本不可能實現。牛小雨展示出自己日常在家拍的照片,影子打在牆上、紗窗上,出現類似人的形狀。於是他們從早到晚待在屋子裡,觀察每個時間段光線的變化,終於發現這些光影產生的秘密。

發現了原理後,團隊尋找將這種光影固定下來的方法:在屋子窗外斜右側搭了一個將近5米的高臺,讓人站在高臺上,像走鋼索一樣來回走動,再用強光打在窗外的鏡子上,利用特殊角度光的折射,實現了人的影子在紗窗上“行走”。

不過,透過這樣物理拆解光線的過程,原本光影帶來的神秘感和浪漫也消解掉了:“我知道那確實不是爺爺了。”牛小雨有些傷感,“在家看到光影的時候,開始想的是一些技術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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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劇照面對死亡和離別,影片給出的態度是“拒絕”——所有人又重新聚在一起,精怪、熊孩、小葉子、狼人、奶奶……大家在一種幻想的層面永遠在一起。但影片的完成卻讓牛小雨終於可以從這個情緒走出來了:“現在我可以接受有限的東西,可以接受人的壽命是有限的,情感是有限的,和每一個人相處的時間都是有限的。就是因為這樣的有限,才讓我更珍惜當下和大家可以在一起的那一天。”

而具象的光影最終化為抽象的情感,以電影的方式被永遠留存下來。“每當看到這部影片時,我還是會想起爺爺。我也希望更多的觀眾在看這部影片時能感受到。”牛小雨說。

夜晚,牛小雨總是陷入關於爺爺層層疊疊的夢中。她試圖在電影中描繪這種感受。於是在《不要再見啊,魚花塘》裡,牛小雨設定了好幾層夢境,以爺爺的不同形態區分, “每一層人物的表演,還有光線,包括聲音和人物穿的衣服,都是嚴格要求的。”三層夢境彼此穿插,進進出出,好似一個混沌的迷宮。儘管在導演的臺本裡,每一層夢境的邏輯都有著嚴格的線索,但創作者並不需要觀眾在其中抽絲剝繭做一個偵探——“我希望達成的效果就是觀眾看不出來有幾層,陷進去,說明你就可以和大家在一起了。”

動畫思維馳騁物理世界

除了與親人傷感的告別,童趣,賦予了“魚花塘”另一重別樣氣息。影片中泛著亮光的魚花塘是牛小雨每天上下學的必經之路。家鄉的魚花塘像很多其他城市的水塘一樣,充滿了各種傳聞,水鬼、骷髏、奇怪的人。於是,影片裡出現了戴著頭套的狼人、穿著黃色蓬蓬裙歌舞表演的小女孩和黃澄澄的大月亮。這些意象來自牛小雨的想象、夢境,以及幼時奶奶講的各類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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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劇照夢做到飛起時,精怪們會唱著《星星索》《漁家女》等爺爺奶奶輩耳熟能詳的老歌。奇特的類似於童年少兒頻道文藝匯演的畫風讓看過的觀眾直呼打開了一種奇妙的“歌舞片”體驗。

對於這樣的創想,牛小雨解釋,“這是很自然的表達,是一種情緒的抒發。就像迪士尼動畫裡小美人魚渴望著岸上的生活,它就自然而然地放聲歌唱。這個影片本身的調子是沉重的,我希望歌舞能帶來一些溫暖和美好,安慰影片中的角色、安慰觀眾。”她甚至 “一本正經”地向記者解釋,精怪們也有娛樂需求,“他們的歌舞相當於人類的卡拉OK。”這些精怪小夥伴現在還不時出現在牛小雨的生活裡,“忙的時候躲起來,空閒的時候就出來聊天唱卡拉OK。”

腦洞少女牛小雨,從小生活在“無所不能”的卡通世界裡。小時候看的動畫片對她影響很大,“櫻桃小丸子的爺爺永遠都在家,桌子椅子都會說話,動畫片裡是不會有人死的,而且它的世界是開源的,可以發生一切的可能性,任何任性的想象都可以實現。這個是動畫給我帶來的一種思維方式或者世界觀。”牛小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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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劇照這種塑造讓她在轉入真人電影的時候,曾經讓主創們一度“頭疼”不已,常常“吐槽”她的“動畫思維”。但牛小雨固執地把一個個“動畫思維”的鏡頭在物理世界中一一實現,而影片的創作過程就像“一場課外實踐、一群兒童的大型遊戲”。

有一個未拍成的長鏡頭成了牛小雨的遺憾:小葉子從學校走出來,坐上年輕的爺爺的腳踏車,繞著魚花塘騎了一圈。坐在後座上的小葉子突然發現自己長出了成年葉子的腿,非常彆扭地卡在兒童座椅裡,而手卻還是小小的。爺爺也從年輕變老、又變回年輕。時空開始紊亂,剛結束了文藝匯演的小朋友經過,妝卸了一半,下面穿著校褲,上面還是舞蹈服——電影裡出現過的所有人都在她的回家路上以各種形態再出現,小葉子也在不斷地變大變小。

這個鏡頭頗具挑戰。“當時大家都在說,你這個動畫思維是沒有辦法物理實現的。但是所有人還是很想去完成它,想各種各樣的辦法。”由於成本和技術,這場戲最終沒有拍成,也使得影片的結構和節奏欠缺了很多。牛小雨苦惱地和剪輯指導聊天,剪輯指導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想法:把牛小雨大學時期畫的漫畫加到影片裡去。這成了影片的開頭畫面,也讓整部影片又多了一個二維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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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劇照抱著對動畫的夢想,牛小雨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動畫系,真的學了動畫,又開始對真人電影感興趣。到了研究生階段,她選擇了實驗影像專業,思維再一次拓寬了:“在想象創作一個作品時,首先想的可能是影響或者是試聽媒介本身,怎麼利用各種試聽手段拓展影響本身的可能性,讓觀眾感受到某種情緒,或者是能和觀眾有某種交流,而不是說像一個故事、一個人物。”

2013年,牛小雨執導的第一部短片《魚花塘》出來,有人說這部片很像阿彼察邦的《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那時的牛小雨還沒看過阿彼察邦的作品,後來真正接觸到這位泰國導演的作品,她並不避諱其中某種相似性——魚花塘邊的茂密樹林,有腿疾的女主角,以及雜糅混沌了真實與幻想邊界的時空迷宮,似乎都指向某種相近的審美情趣。同時,她也談及影響自己最大的導演是侯孝賢,稱自己是“用侯孝賢的眼睛去觀察世界、觀察人、觀察生活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情感”。

長大了,該往前走了

8月電影亮相時,許多觀眾好奇,年輕的青年導演,如何能夠順利的完成自己的長片處女作。事實上,《不要再見啊,魚花塘》讓小雨收穫了很多愛,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媽媽是製片人,發小辭了職來演主角,奶奶是電影裡的靈魂人物——家人“為愛發電”支撐起來的片子。但拍攝期間,整個劇組都不知道,牛小雨的媽媽為了支援女兒的夢想,把家裡的房子給賣了。

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牛小雨想用影像留住老人,生怕她第二年撐不住,於是著急開機。“我們家真的是非常普通的家庭,這部電影幾乎是花了家裡全部的積蓄完成的。最初的時候我媽媽騙我說是找到了投資的老闆,她把全組的人都騙過去了。她心疼我、溺愛我,因為她知道我真的很想做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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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劇照從2019年11月初一直到現在,牛小雨一直在這份沉重中活著。也正因為這份沉重,給予她強烈的動力去做這部電影。參加FIRST青年電影展的時候,她非常緊張,擔心這種帶著個人的理解和獨特的美學的作品難以被觀眾接受:“我們最終版其實和之前一版相差蠻大的,這版剪出來的時候,我們製片人就提醒我:‘你很危險,會拒絕大部分觀眾,而且評價會非常兩極化’。我當時就任性地說:‘這個電影就是拍給其中一部分觀眾看的。為了和這些觀眾產生交流,我才拍了這部電影。’”

在FIRST的展映現場,許多觀眾共情流淚。這給予牛小雨很大的信心。“我就知道這個事情不是我一個人在乎的事情,這種表達方式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自言自語”,牛小雨說,“我覺得這些能量不斷地疊加,以至於在現在這個低落的環境,我還是花了全部的力氣去推它上映。”離開電影節的土壤,面向更廣泛受眾的電影院線,牛小雨既期待又惶恐。另一個讓她決心上院線的原因是,奶奶的身體太差,已經沒法去到專門的影展,而她希望奶奶能在電影院裡看到自己的電影。

牛小雨知道這是隻屬於一部分人的電影,但她想找到那部分能共情的人,也和他們“在一起”。而未來,她還想成為更職業而不失個性的導演,“我會去找平衡,找到會讓更多觀眾能理解的語言,同時保留個人的屬性。導演應該想辦法把腳下在走的這條路拓寬,而不是立刻去走另外一條路。”。

從短片《魚花塘》開始,牛小雨的創作在10年裡幾乎圍繞著同一群人、同一件事,溫暖的家庭和熟悉的成長環境讓她留戀不已。但下一步,牛小雨打算往前走了。“到魚花塘長片為止,我已經可以從那個地方出來了。我長大了,我應該去接受下一步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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