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因果輪迴
偶爾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其實傾聽本身就是最大的安慰。
晚飯後，林念恩和衣躺在了床上，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回到了十年前。
2008年5月25日，西洲醫院。
那一年整個城市還沒有變成現在這種烏煙瘴氣的模樣。
科頓集團正投資興建工廠，碩大的排氣管道冒著蒸蒸白氣，他們對外說用了最先進的淨化裝置，排放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是無汙染的，幾乎沒有人懷疑。
當時γ專案所帶來的高速發展讓西洲人都沉浸在驕傲和喜悅裡，沒有人會想到那些由γ元素所帶來的汙染幾乎都是不可逆的。
林念恩此時正站在西洲醫院婦產科的辦公室門口。
“……你的孩子有很大的機率是畸形，原因我之前也和你說過，可能是你們長期居住在化工廠附近的緣故。你的太太現在月份大了，引產有一定風險……”
林念恩覺得說話的人聲音有點熟悉，她悄悄伸頭去看，如她所料，對方正是十年前剛來西洲醫院進修的方瑞君。方瑞君扎著馬尾辮，一張臉稚氣未脫，她對面坐著一個男人，是年輕的顧懷生。
短暫的沉默。
“方醫生，你也說是很大的機率會畸形，但依然可能是正常的孩子？”
“這種機率微乎其微，更何況，畸形胎會增加孕婦生產的風險，你要拿你的妻子甚至孩子的一生做賭注嗎？”
“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做主。無論如何，我都要生下他。”挺著大肚子的年輕女人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她很瘦，神情中透著堅毅和篤定。
方瑞君的表情仍舊淡漠，沒有絲毫動容：“好吧。既然你們如此堅持，我也無話可說。這兩天我會讓社工部聯絡你們，如果最後你們溝通的結果仍然是順產，那我尊重你們的選擇。”
之後，顧懷生扶著妻子回了病房。
夫妻倆都沉默著不說話，良久，女人突然紅著眼睛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丈夫的胸前：“都怪你，非要留下來！那個化工廠每天產出那麼多廢氣，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的孩子才會……什麼汙染不汙染的，和你又有什麼關係，難道比我們的孩子還重要嗎？如果這個孩子沒了……我會恨你一輩子！”
顧懷生咬著牙，任憑妻子發洩，聲音發啞：“小心動了胎氣……”
女人終於安靜下來，她的手無力地下垂，一時間淚如雨下。
畫面一轉，霎時間周圍變得陰森森的，林念恩忽然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從眼前飄過，她的手裡拿著一把刀，而她走去的地方正是那女人的病房。
“方主任？”林念恩連著叫了幾遍，但對方毫無反應。
直到那把刀被高高地舉到空中……
林念恩像是被夢魘住似的，頭上、背上全是汗。
幸虧宋晚把她叫醒了。已是凌晨，她坐起來時還有些魂不守舍。剛剛的夢境中，方瑞君舉起刀的那個畫面猶在眼前。
上次接姜珞的個案時，她曾屢次進入案主的夢。而那些湮沒於時光的遺憾、悔恨、憤怒與悲憫，都能在夢中找到源頭。
那麼她再次進入患者的夢境，會不會又是一種警示？
如果此刻有人能和她一起商量就好了，她的腦袋裡頓時閃過了江牧的臉。可這樣做更會加深他的疑慮，那麼她心底的秘密恐怕再難守住。
“念恩姐，你到底怎麼了？剛剛怎麼叫你都叫不醒，我去找人來給你檢查一下吧。”
“江牧呢？”林念恩連忙拉住她，“他現在在哪兒？”
宋晚一臉詫異地看著她：“他就在外面，正準備出去找方主任……”
林念恩心下一沉：“方主任怎麼了？”
“她晚飯後出去散步，那會兒還沒下雨，但是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哎？你去哪兒？”
林念恩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穿好衣服出了門，腳踝雖有些痠痛，但一時也顧不上這些。
外面下著綿綿細雨，江牧和其他幾個男醫生站在屋簷下，正準備出發。
“人找到了！”年永春一邊收傘，一邊指著後面。只見幾個青年抬著一個擔架走了進來，上面躺著方瑞君，她的腿受了傷，渾身打著顫，之前那位孕婦家的婆婆為她撐著傘。
“方醫生在半山腰摔傷了腿，恰好刮在了生鏽的釘子上。”
院子裡頓時亂作一團，林念恩只覺腦海中還不斷浮現出夢中的情景。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像是預感到會出什麼事一樣。
有護士來為方瑞君包紮，年永春一臉擔憂地問：“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會突然上山？如果我們晚去一步，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方瑞君似乎也嚇壞了，不管別人問什麼，她都一句話不說。
林念恩站在人群之外，緊緊地攢著手。
“方主任最近到底怎麼了？自從來了這裡就多災多難的，這幾天一直做噩夢不說，出去一趟還受傷了，唉！”宋晚也是憂心忡忡。
“是啊，確實奇怪。”林念恩隨口答道。她回過神，突然看到了葉霜的身影。對方衝她招了招手，她連忙趁大家不注意走了過去。
“顧先生想見你。”葉霜的一雙丹鳳眼紅通通的，像是剛哭過。
“現在？可是我們這邊有點……”林念恩見她如此，一時間也不好推辭，點了點頭便和她上了山。
等到兩人趕過去，顧懷生已經失去了意識。因為疼痛，他的額頭上都是冷汗。
“我去找呼吸科和胸外科的醫生。”
“不行！”葉霜攔住林念恩，但又遲疑著放開。她陷入苦苦的掙扎，兩隻手緊緊攢成拳頭。
林念恩忍不住問：“現在還有什麼比救命更重要？”
“我們要尊重他的意願，他最恨醫生……他的病究竟到了什麼程度，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陷入昏迷前跟我說，他有很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看著床上了無生氣的人，林念恩捏緊了口袋裡的筆記本。她讓葉霜離開，只留下自己和顧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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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切平復下來，她走到了床前。
鮮紅的筆記本再次翻動起來……
2008年8月6日，西洲。
夢裡正是深夜。
漫天都是滾滾的濃煙，紅通通的火光幾乎燃著了半邊天。整個夜空彷彿霎時間進入極晝，消防車的鳴笛聲不絕於耳，林念恩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那個大型化工廠隨著一聲巨響轟然倒塌，熱浪和衝擊波將天都照亮了。
緊接著，她看到了顧懷生。
他的眼睛空洞而無神，憤怒、無奈、釋然。最終，他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這場爆炸無人傷亡，但他還是因為故意縱火罪和損壞公物罪站在了法庭上。提供線索的是個尚未成年的高中生，看到對方的臉時，林念恩坐在旁聽席裡險些驚叫出聲。
那個孩子正是十五歲的陸洋，他剛離開法庭就被人塞了一筆錢。
顧懷生被判了六年，但因為他有一位懷孕的妻子，法庭特准他先前往醫院陪產。可等他趕到醫院，只見到了一具冰冷的屍體。醫生告訴他，他的妻子因為受了刺激早產，已不治身亡。
畫面霎時間翻轉，等她再睜開眼，竟看到顧懷生抱著妻子的屍體走到海岸邊，最後他慢慢走入海水中。
天空呈現出詭異的鮮紅，像極了那日火光沖天的夜晚。
而林念恩似乎也跟著他們一起沉入海底，冰冷而鹹澀的海水帶來令人絕望的窒息。
研究夢學的老師曾和她說，人不可能在夢中感受自己沒經歷過的感覺。因此再可怕的夢都會在臨死或遭受巨大疼痛前的關鍵時刻戛然而止。
可這種被水淹沒的痛苦，她經歷過，而且一輩子都忘不了。
……
林念恩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沙發上。而江牧趴在旁邊，雙眼微闔。
不遠處的顧懷生還躺在床上。
她垂下頭，忍不住又仔細打量江牧。他沒戴眼鏡，濃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圈陰影。那雙平日裡深邃而雋黑的眼睛不見了，只留下一抹溫和無害的睡容。
四下裡靜悄悄的，漸漸地，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江牧的臉，最終驟然停在半空中。
“我還以為你又要非禮我。”如墨的眼睛霍然睜開，露出狡黠的目光，亮得像是落入了星輝。
林念恩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這就算非禮了？”此時她的腦袋空白一片，機械地迴響著他的那個“又”字。
“那怎麼樣才算？”江牧站起來活動了兩下筋骨。
氣氛尷尬了幾秒。
林念恩避開他的視線，轉而問：“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顧先生……”
“他還沒醒。我來的時候你已經睡著了。葉霜去給方主任送治破傷風的藥，我跟著她一路過來。”江牧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不久之前，方主任差點性命不保。”
“怎麼會這樣？她不是就傷了腿嗎？”
“山上剛動過工，她的腿被廢棄的工料上的釘子劃破了，需要打破傷風針。可破傷風的藥劑用完了。”江牧的神色難以捉摸，“有人提供了一個古方，險些讓她中毒。”
林念恩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心底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那些夢在腦海中逐一串起來，但她還是理不出半點思緒。如果說方瑞君曾是顧懷生妻子的首診大夫，那麼當年他妻子的死是否與她有關？
“學弟，你說的大概是我吧。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認出我了……咳咳……”顧懷生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兩人一齊回過頭。
顧懷生不知何時醒了，他艱難地坐了起來，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
江牧和林念恩互相對視了一眼。暖黃色的光線裡，江牧坦言：“我原先只是懷疑。畢竟天底下姓顧的人那麼多，專攻新能源的人也不少，總想著不會那麼巧……用雄黃粉加維C讓人中毒，除了你，我也想不到別人了……顧懷生，顧學長。”
江牧還在美國讀高中的時候，曾在校慶時見過顧懷生，那時候他還是學校榮譽榜裡的知名校友。一眾金髮碧眼的照片裡，顧懷生的東方面孔顯得格外出彩。他以新能源開發部負責人的身份站在禮堂的演講臺上侃侃而談：“你們今天所學的所有知識，都能夠隨時應用在生活中。舉個例子，維C是一個強還原劑，它可以將五價砷還原成三價砷，而砒霜的成分就是三氧化二砷……”他當時隨口說的話給江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從西洲來白城的飛機上，江牧曾聽到方瑞君和林念恩的對話，得知方瑞君有每日吃維生素C的習慣。葉霜送來雄黃粉配的破傷風藥時，他及時制止了她。
“其實那年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任何沒有加以計量的禁忌都是偽科學。我不過是給她一點教訓罷了……”顧懷生笑得有些落寞。
原本他不該是現在這樣。
曾經的他有自己鍾愛的事業，有相濡以沫的妻子，甚至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
他也曾有滿腔熱血和為理想奉獻終身的卓越情懷。
γ元素投入生產後，他身為新能源開發利用部門的領軍人物，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科頓集團胡亂為了利益停用淨化裝置。他抗爭過、努力過，曾熬了整整兩個通宵證明出新淨化器的不合理性，也曾聲嘶力竭地對周振說：“我是一個快要做父親的人，您也是一位父親。您一定不希望您的女兒將來生活在看不到陽光的地方，更不希望她因此而影響健康！”
然而那個高高在上的大老闆對他的哀求根本不屑一顧。那些讓他耗盡心力的東西最終如同垃圾一樣被人踩在腳下。
他終於明白，周振的貪婪和無知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那個時候沒有人擔心汙染，他們甚至天真地以為科技能解決一切難題。
也許毀掉那座工廠是他一時衝動，但他也沒有想到，科頓集團竟然在他跳海之後還興建了新工廠。聲勢浩大的拆遷逼得多少住戶叫苦連天，甚至引發了命案。這些還是後來他被白城的人救起後在報紙上看到的。
久久的靜默中，林念恩想到了因為拆遷腦梗突發死亡的姜珞父親，想到了因此和姜珞分開的陸洋，想到了摔下懸崖的周璇。
原來很多事情都是早就註定好的。
科頓集團的周振濫用職權，強行更換質量不達標的淨化器，最終逼得顧懷生炸了工廠，新工廠的興建因緣巧合又引發了周璇的意外，不知道那位董事長是否會在女兒死後有一點點醒悟？
“那方醫生……”
“她當年為了一己之私被周振收買，害得我妻子受了刺激一屍兩命。這筆賬，法律沒法幫我算。”
吹夢到西洲
蘇畫弦
文學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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