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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子怡:雕刻時光 磨礪詩意|封面專訪

章子怡:雕刻時光 磨礪詩意|封面專訪

如今,她又來到一個新的臺階上,視野遼闊,能看清角色的紮根處,能看清電影夢的每一個印跡。

作者|郭貼

編輯|孤鴿

推翻重來

章子怡最初設想的故事形態是“一牆之隔”:在兩彈一星研發時期,一對新婚夫婦各自投身保密工作。他們在同一廠區工作,卻互不相知,直到火箭升空時,他們才在歡呼的人群中看見對方——原來你我僅一牆之隔。

她很喜歡這個故事。但2019年5月13日,她去跟航空六院的專業人士溝通時,這個故事被推翻了。航天專家告訴她,她這是陷入了“原子彈研發”高度保密系統的敘事思維,而航天工程其實是“萬人一杆槍”,各個研究室間必須經常溝通協調。

如今已退休的航天科工六院原院長高崇武,是中國第一代航天人。他向章子怡回憶了曾經一場四人犧牲的事故:其中有一個大學生,本來下班後就要去結婚了,女友在結婚前夜聽到噩耗,喜事變喪事;還有一位犧牲者,父親過來說,“我早就有思想準備,請組織放心,我不會鬧。”

故事主題從保密轉為犧牲,劇本得重新寫,這次重寫尤其困難。“(航天)這麼大的領域,而且涉及很多專業知識,你要選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才能反映航天精神?”高崇武的話給了章子怡很大壓力。她原本對宇宙、太空著迷,故而選定了這一創作題材,但真正深入瞭解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給自己套了個難題。

不同航天崗位的故事寫了十幾個,始終定不下來。在反覆推敲故事的過程中,章子怡得知《我和我的父輩》其他幾組都已籌備好,越發感到煎熬。

章子怡:雕刻時光 磨礪詩意|封面專訪

《詩》拍攝花絮

《我和我的父輩》是“我和我的”系列繼《我和我的祖國》《我和我的家鄉》後的第三部作品,前兩部在票房、口碑上均創下佳績,章子怡也一直在關注。因此,當收到《我和我的父輩》導演工作邀約時,她既興奮又有點懵,因為導演是她此前從未想過要涉足的領域。

她問:“要不這四個篇章我負責給大家演?演到2050年我都沒問題。”但在出品方的一再鼓勵下,最終她決心嘗試一次,踏出了第一步。

得知她接下這個專案後,之前與她合作過的導演張藝謀、王家衛、陳凱歌、程耳等人都給予了鼓勵。張藝謀告訴她,“有任何問題儘管找我。”

章子怡有23年的電影演員經歷,合作過諸多國內外名導,在片場素來以努力、刻苦、精益求精著稱,也獲獎無數。但導演工作是完全不同的體驗,“不是努力就能過去”。她打了個比方,“(導演工作就像)你把瓶子打碎了,鑽出來透口氣,再鑽進另一個瓶子裡,週而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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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最終的故事靈感,來源於《大國工匠》中火藥雕刻師徐立平的故事。章子怡在電視上看到這個職業故事時,立刻就被打動了——這是航天工程中最危險,又最細緻的工序之一。

火藥雕刻師,是給固體燃料表面做“微整形”的人,迄今尚無法完全用機器代替。他們每天直接接觸火藥,以金屬刀具雕刻其表面,一旦稍有用力不當,就會引發燃燒甚至爆炸。這份工作需要人在無時無刻不在的危險中,沉心靜氣去完成。

章子怡透過航空部門的朋友聯絡上了徐立平老師,2020年6月底的時候,她與徐立平及他的母親進行了溝通,以進一步採訪瞭解這個崗位的故事。

“犧牲”是一種思想準備。徐立平母親的同事在工作中燒傷了手指;與徐立平同年進廠的工友在事故中身亡。他在這個崗位上待了三十餘年,有人問過他如果犧牲了,家人孩子怎麼辦?他說先有國,後有家,危險的工作總要有人幹。

尤其對於第一代航天人來說,“他們血液裡就有犧牲兩個字”。“第一代研製人造衛星的人,他們沒有任何經驗,沒有任何圖紙,也沒有任何的老師,那個時代的人不斷地試錯,而試錯的過程中,它就會有失敗。”

最終的劇本,故事圍繞著一個核心展開:身為航天工作者的父親母親,坦然迎接自己的犧牲,也向孩子解釋犧牲這回事。片名定為《詩》,既是詩意表達,也寓意航天人是在空中寫詩——在一代人的奉獻後,寫滿了無數人夢想的“孔明燈”終將一飛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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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讓徐立平印象深刻的是章子怡的細緻,“她問的問題非常非常詳細。”包括人物穿怎樣的鞋、穿什麼衣服、袖口是否會紮緊、平時吃飯是否從家裡帶飯、食用水從哪裡來、眼睛是否會不舒服……有些細節問題,徐立平都得仔細回憶一下。“精益求精,”他評價說,“子怡導演在拍電影的過程中,也體現了我們精益求精的航天精神。”

唯有了解清楚一個人的日常狀態,章子怡才感覺自己真正掌握了人物的心態。這種創作習慣,是她從一開始當演員就有的。1998年拍攝《我的父親母親》的時候,她提前去村裡住了一個月體驗生活;拍攝《臥虎藏龍》的時候,她提前兩個月進行動作訓練。對於她來說,這是演員的必修課。

除了執導,章子怡也在《詩》中飾演了火藥雕刻師鬱凱迎。為了演好這個角色,她向全國勞動模範羅懷聰學習,手三個小時就磨出了繭子,她每天拎著一桶道具火藥回家接著練習,醒醒看到那些刀具,還拿著小刀一起刮。徐立平後來看了電影說,“動作非常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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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當年徐立平獲得“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時,頒獎詞是“每一次落刀,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章子怡告訴他,在一次次練刀後,她終於隱約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進入了火藥雕刻師的狀態。

《詩》劇本前前後後一共改了幾十稿。最終定稿時,章子怡把劇本拿給張藝謀看,他說“非常好”,她心裡才有了底。但張藝謀也對劇本提出了一點顧慮:“你從母親的角度做這個戲很合適,但是你知道小孩子是特別難拍的嗎?”

這是章子怡要挑戰的又一個難題。

孩子

即使對於成熟導演來說,孩子也是很難拍的,而《詩》需要用到33名兒童演員。但無論劇本推翻了多少遍,章子怡始終認定要以孩子視角為切入點。

前期採訪航天人時,她聽說了太多犧牲在崗位上的故事,忍不住代入母親的角度去思考,“她明知道自己如果犧牲,孩子就沒有爸爸媽媽了,但還是義無反顧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為了無數後輩的幸福和尊嚴,甘願付出一切。”她透過一個航天家庭中孩子的眼睛,去觀察父母“為家國不畏生死”的燃燒。

另外一重原因是,章子怡清楚,講述中國第一代航天人故事必定需要展示艱苦,但“如果我們直接給觀眾看艱苦,是沒有什麼新意的”,而從孩子的視角出發,觀眾可以看到艱苦之外的幸福感。

為了選合適的小演員,章子怡面試了近500個小朋友。執行導演蔡耳朵記得,“甚至連帶女兒面試學校的時候都在物色合適的小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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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在選角過程中,“妹妹”的選角很快就敲定了。章子怡第一次見到任思諾就認定了由她出演妹妹,“她感覺像、樣子像,說話也像,最重要的是她很容易相信一個情境。”章子怡對《部落格天下》說。

為了測試她的情緒反應,章子怡向思諾討要她心愛的玩具,但是思諾當真委屈地哭起來,她就忍不住喊停了:“我逗你的,我想看看你生氣了什麼樣子,得觀察一下你。如果你喜歡我,我們就做朋友。”

但哥哥的選角卻遲遲未能敲定。章子怡想要一個像《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夏雨那樣的形象,單眼皮,有年代感。但一個最符合外形條件的男孩從小學武術,“特殊的學習環境讓他不太容易去釋放情緒、去相信眼前的情景。”另一個孩子袁近輝,面板白,外形像個城裡孩子,但對角色把控很不錯。指導老師劉天池帶著孩子進行了多次情景表演訓練,但始終定不下來。

選角最後階段,章子怡讓這些孩子去內蒙古農村體驗生活,讓他們跟當地孩子混在一起,玩土、滾鐵環、玩彈弓、玩泥巴、進行拔河比賽。章子怡每天都會看照片觀察他們的膚色、氣質變化,有時候自己也會加入這些遊戲,幫忙去拔河,給他們買雪糕。

在玩的過程中,表演老師會帶著孩子們做一些表演上的訓練,根據孩子們不同的個性來調動他們在表演上的感覺。幾個星期下來,孩子們黝黑精瘦,精力旺盛,像那個年代的孩子了。尤其是袁近輝變化很大,章子怡最終定下由他飾演哥哥。

“蝸牛、孩子、太空艙,哪個最難拍?”拍完《詩》,章子怡感覺一定是孩子,其他都是技術上的難度,但孩子是完全不可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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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任思諾只有5歲,拍著戲時不時就想“找真媽媽”、想吃冰棒,記詞能力也有些弱。只要臺詞超過兩句,她必定會忘記前一句。章子怡讓編劇儘量精簡了妹妹的臺詞,但拍攝時依舊有困難。令工作人員印象深刻的是章子怡的耐心:她可以一遍遍地示範,演上十七八遍,溫柔地等思諾記住,然後豎起大拇指誇獎。

而思諾這個孩子哭戲特別了得,“因為她很容易相信那個情景。”與之相反的是飾演哥哥的袁近輝,他年紀稍長一點,已經明白自己在演戲了,也因此不容易入戲,流於“演”而失於真。

《詩》中有一場母子間談生死觀的戲,哥哥終於明白了一切——為了造出“孔明燈的火”,父親犧牲了,而母親也可能會犧牲。章子怡知道,7歲的袁近輝很難進入這個情景,她讓攝影先“逮住”自己的戲,然後慢慢調動小演員的情緒。

她告訴袁近輝“不要假哭”,所有的假哭都打斷重來。幾次之後,她發現戲中臺詞無法讓他“進去”,於是即興編詞,刺激他進入情景:“爸爸在可以給你做雞蛋炒西紅柿,爸爸在可以帶你去拔河,爸爸把所有好吃的都留給你,可是爸爸再也回不來了……”

直到他終於真正痛哭起來,她一把將他攬入懷中,沉浸回母親角色中演下去,自己也繃不住了。她後來總結經驗:跟孩子演戲的時候,不僅是自己演,更要想好怎麼讓他們入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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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拍攝放孔明燈那場戲時,章子怡一整天故意不跟袁近輝接近、故意冷淡他,以調動起他的情緒。“你整個人狀態是不太喜歡他,他就會有點緊張:我做錯什麼了?你怎麼了?”這些年身為母親的經驗,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這或許也是她特別容易心疼孩子的原因。拍雨戲的時候,妹妹哭了很久,也淋了雨,又累又困,章子怡就讓她提前下戲去休息,臨時調整拍攝進度。她總覺得大人可以堅持,但孩子不行,“孩子千萬要保護好。”

在做演員之前,章子怡的夢想是做幼兒園老師,她喜歡跟孩子交流,也喜歡看孩子們嬉鬧,就連在監視器前看孩子們出錯,拍著手叫“八爺站在這兒幹嗎呢!”神情都是喜悅的,像看見他們又調皮了。

她把這種能力歸功於自己的母親身份,有足夠的耐心和方法去陪伴孩子。“其實孩子們都是很聰明也很敏感的,你的真誠和友善他們能感受得到,他們回饋給我的是信任和與大家的協作。”章子怡對《部落格天下》說。

《詩》殺青的時候,章子怡給戲中33個小演員,每人發了一個小獎狀,寫著每個人的優點。她感謝這些孩子:“因為我覺得這些孩子表現得都非常好,也是因為孩子們的配合和信任,才有了《詩》的完成。”也希望參與作品的所有孩子都得到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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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劇照

有一個特別浪漫的橋段在片尾,在詩的唸誦聲中,長大成人的哥哥,目送著妹妹作為宇航員飛向太空,實現了父母親的夢想,情感與使命完成了傳遞。

劇本創作時,主創們討論過多次:究竟讓哥哥還是妹妹成為宇航員?章子怡決定讓妹妹成為宇航員,一個原因是中國首位女宇航員劉洋的故事曾深深觸動她。

此外還有另一個更柔軟的理由,片中的妹妹膽小又愛哭,她想表達,“不要忽視膽小的孩子,你不知道他們體內有多麼大的能量。”

“不要江南的雨,要內蒙的雨”

《詩》場面不大,原本可以在攝影棚內完成,但是章子怡把劇組拉去了內蒙古呼和浩特。根據前期籌備時老航天人提供的細節,她想還原出當年他們生活工作的地方。

那是20世紀60年代的內蒙古呼和浩特,荒涼的戈壁灘上迎來了一群青年拓荒者。在漫天黃沙呼嘯中,他們自己動手蓋起了“乾打壘”土胚房,也建起了長征一號試車臺,去征服浩瀚無垠的蒼穹。五十餘年後,《詩》劇組到來時,尚可以看見當年留下的斷壁殘垣。

漏雨的低矮房屋、屋內的傢俱、工廠、學校……一個個場景在原址復原重建,高崇武來片場探班,當時就流淚了,“我就好像穿越了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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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寫實只是一部分,章子怡給了攝影指導餘靜萍許多想象中的基調,讓她在現場用庫克鏡頭和燈光濾鏡進行測試,以找到一種合適的影像風格——在這個黃沙漫天、野狼出沒的荒涼景緻中,要有拓荒者征服蒼穹的浪漫。

內蒙古大部分時間乾旱,但雨季則暴雨傾盆,《詩》中情緒最激烈的戲在暴雨中,孩子撕破了所有的謎底。章子怡反覆測試雨水裝置,“不要江南的雨,要內蒙的雨。”

這兩種雨是不同的。“江南的雨是有柔情的,有溫度的,充滿浪漫的色彩,細雨綿綿。”她對《部落格天下》說,但是在當年的內蒙古,長年乾旱中偶然一次暴雨,“讓人們猝不及防,它是無情的,毀滅性的”。在電影的敘事中,這場雨承擔的功能,“不單純只是表達自然現象,它也表達著母親的絕望”。

坐在監視器前,她是一個善於“找茬”的導演:缸子上要有字,喇叭上要有土,露出來的手腕得是黑的,妹妹吃的肉絲不能切得太粗,因為“太奢侈了”不符合當年生活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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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海清飾演的宇航員飛上太空之時,章子怡細究著她身後包裹和繃帶的顏色;杜江飾演的生父消失在風雪中,章子怡很敏感地察覺到他身後標語,“太舊了,四年前應該是新的”,然後重新粉刷。在夏天拍雪戲時,她會讓杜江把眼鏡弄上霧氣,“一下子就符合冬天的感覺了”。

“子怡對每一件事都追求極致,她絕對沒有‘差不多’的選項。”製片人田甜說。

章子怡是一個新人導演,但她對自己的要求絲毫不會因此降低。20年來跟優秀導演、專業攝製團隊的合作積累,讓她潛移默化地學會了很多東西,“他們對我的影響不止是表演方面。”許多細節早已滲透了進去。

且她素來有大量閱片的習慣,腦子裡逐漸積累起一個電影庫。當拿起導筒的時候,她把腦海裡所有符合該篇章風格的影像記憶調出來,然後一塊塊地壘在自己的電影裡。同時她還在繼續大量閱片,蔡耳朵經常在凌晨兩點收到章子怡的簡訊——她又看了一部紀錄片,感覺某些置景、美術手法可以用在電影中。

她自謙作為新人導演是“摸著石頭過河”,但她又偏偏不是個滿足於淺水區的人。《我和我的父輩》總監製黃建新跟章子怡開過幾次會,看她反覆糾結劇本和影片細節。開完會出來,他跟人說,“這丫頭瘋了,鑽進去出不來了。”

執行導演蔡耳朵感受到章導的變化,“她對這個戲的感覺,她要的東西,是越來越清晰的,而且也非常果斷。”在不斷“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中,她的動作逐漸成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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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詩》的開篇是將近3分鐘的一鏡到底——跟隨孩子們的嬉鬧追逐,60年代荒涼戈壁上的“乾打壘”全景盡收眼底。章子怡想用這個長鏡頭,在影片開場就將觀眾帶入那個年代。

8個機位、33個小演員,每次總有人累了、餓了、渴了、走神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長鏡頭尤其難拍,但沒想到居然從開機到殺青,反覆拍了三次。

第一次拍攝了30條,只有2條“勉強合格”,第二次章子怡給孩子們開動員大會,一個個去講戲,戲終於過關了。但15天后,章子怡在殺青之前又要再拍一次。

“還有細節可以改進,我們還有時間再試一次。”她想讓畫面要露出喇叭,“讓聲音有來源”,牆上的標語也要進行修改。最終效果出來,監視器前所有人一起歡呼。

《我和我的父輩》之《詩》的特別首映禮在航天院舉行,章子怡想讓老航天人先看到這部電影。東方紅一號衛星技術負責人戚發軔院士,如今已耄耋之年,他含著淚看完,“電影真實再現了艱苦而幸福的生活,讓我又回到了那個年代。”他跟章子怡說,“電影人能搞得這麼好,第一得有生活,你們肯定在內蒙待了很久。第二得有熱愛,愛它,愛航天。”

像水一樣柔軟

整整一年時間,章子怡都在打磨這個篇章。她拒絕了其他所有片約,“這件事想不好,我沒辦法去想其他事情。”

絕大部分的精力都要用於幕後,以至於她一度擔心自己分身乏術,無法詮釋好鬱凱迎。過往每次拍戲,她要用三個月以上的時間進入角色,然後整個創作期都沉在角色裡。但導演身份要求她必須“跳出來”。

飾演張小平的李乃文經常感嘆章子怡“太分裂了”。上一秒,章子怡還作為鬱凱迎捧著骨灰盒,在喪夫的痛苦中從隱忍到哽咽再到爆發,但下一秒喊cut時,她立刻變回了章導,去跟攝影老師溝通問題。

章子怡甚至開始感嘆,做演員有多麼輕鬆。以前一場戲拍完,她就問“導演你覺得怎麼樣?”但如今她成了那個回答“導演你覺得怎麼樣”的人,因此每場戲、每個細節、每個角色都得想清楚。

“導演都不睡覺,我們拍完她回去跟我們開剪接會,開劇本會,她現在又在聊音樂,然後她又要演戲。”章子怡習慣了在片場一路小跑,她先緊著拍完別人的戲,再拍自己的戲,然後有開不完的會。汪峰帶著女兒來探班,她始終沒能一起吃頓飯。

“以前拍完戲,說‘導演辛苦了’就吃火鍋去啦!”她打趣以前演員生涯說。

面對演員的時候,她偶爾會想起之前的自己,因此越發敏感柔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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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陳道明在《詩》中飾演幾十年後的“哥哥”,看著妹妹登上載人火箭。表演的時候,章子怡遲遲不喊CUT,陳道明開玩笑說她使壞,“為什麼還不喊cut?”她解釋說,“自己演情緒戲的時候,特別害怕正來情緒,導演喊停了。”

黃軒之前沒演過父親,剛進組時想著過幾天拍攝有點慌,章子怡跟他說:“我也是第一次當導演,來了就衝了。”她在黃軒面前和自己的孩子溝通互動,黃軒覺得她是故意的,“她想讓我看怎麼跟孩子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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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拍攝花絮

海清在片中飾演成年後的妹妹,穿著厚重的宇航服,章子怡總是叮囑她休息、多喝水,海清感覺她,“很輕鬆,沒有那種很強的壓力感,有商有量地就把一個戲拍完了,像水一樣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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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子怡與海清工作照

對於導演來說,殺青後又是一場硬仗。章子怡喜歡不斷打磨一個作品的過程,“當然會累,但更多的還是興奮、創作的快樂。”

進入後期階段,她有時凌晨4點才能到家,但只要7點鬧鐘一響,她還是起床陪孩子吃早餐。“因為早上見不到的話這一天可能就見不到他們了,晚上我還在工作,回來他們都睡了。”她不覺得累,陪伴孩子們令她快樂,也令她在相處中得到力量。

偶爾她會跟女兒醒醒一起打闖關遊戲。輸了一局,醒醒抱怨“太難了”,她就逗她,“那咱們不繼續了好不好?”醒醒不願意了,兩人又開始齊心協力闖關,直到挑戰成功。醒醒說“太好玩了”,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

她也是個享受闖關的人。在宣傳《詩》期間,她偶爾會感慨“做導演真的太難了太難了”,但你若是再聊下去,她又會說,“其實在我心裡,沒有什麼是特別難的”。過往幾十年闖過的關,讓她知道自己總能捱過去,因而柔軟從容。

導演經歷有一份意外之喜。對於鬱凱迎這個角色,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因導演工作而分身乏術,反而一站在鏡頭前就能入戲。她後來想明白了原因:打磨劇本過程中,她陪著這個角色從無到有,角色是在她心裡紮了根,再長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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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劇照

如今,她又來到一個新的臺階上,視野遼闊,能看清角色的紮根處,能看清電影夢的每一個印跡,“電影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它是所有人一起努力的結果。”她由衷感謝這條路上與她共同燃燒的團隊。

提起《詩》的創作,有件事她總是回憶起。有一次練習火藥雕刻時,她問羅師傅,“有沒有想過要做別的職業?”對方說,“我一點這個心思都沒有,這就是我的職業。”這句話深深觸動了她。

她說,“電影是我一生的事業。”

對話章子怡

電影是我一生的事業

部落格天下:“從來沒想過會做一個導演”的您,是在怎樣的契機下,收到了這樣一份導演工作邀請?

章子怡:從《我和我的祖國》到《我和我的家鄉》,我其實一直都有關注。收到《我和我的父輩》導演邀約,我很感謝對我的信任。

部落格天下:像《我和我的父輩》這樣的多單元組合式電影,觀眾把幾個故事連著一起看,難免會在彼此間做比較。您作為新人導演會有壓力嗎?

章子怡:壓力肯定是有的,但我的壓力不是來自於觀眾的比較,主要還是創作上的壓力,從劇本階段到後期剪輯,腦子裡裝不下別的,天天想的都是如何把作品做好。電影上映後,我真的有種交上答卷的心情。

部落格天下:嘗試涉足導演,身邊的家人、朋友或者您合作過的導演們,有沒有給予您什麼鼓勵或建議?如果有的話,有哪些話對您特別重要嗎?

章子怡:張藝謀導演得知我接到這個工作,一直很鼓勵我,說有任何問題儘管找他。包括王家衛導演、凱歌導演、程耳導演,他們對我的溫暖善意是一種很大的鼓勵。我的家人更是無條件地支援我、包容我,讓我能心無旁騖地去創作。

部落格天下:深入人物時,您跟徐立平師傅不僅聊技術上的事,更聊他的家庭背景、生活狀態,乃至是否自己做飯、食用水哪裡來、眼睛不舒服會是什麼狀態這些細節問題。這種前期準備習慣,您是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可以給演員帶來怎樣的幫助?

章子怡:應該是從我一開始做演員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1998年拍攝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我的父親母親》的時候,提前去村裡住了一個月體驗生活。拍攝《臥虎藏龍》的時候,我們提前兩個月的時間訓練。這是演員的必修課,更深入地瞭解角色的生活和狀態,才能詮釋好一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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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子怡

部落格天下:看到在選角現場,有劉天池等表演老師,在測試小演員們的反應。可否具體分享一下,選角小演員是一種怎樣的過程,經過了哪些考慮與安排,以選出最合適的演員?

章子怡:小演員是比較特殊的,合適其實比所謂的演技更重要。氣質狀態樣子個性在第一位,比如我們戲中的妹妹。但是男主角的完成度要相對更高,所以選他比較難。我們是透過各種方式,很專業的方法一步一步選出適合角色的孩子們的。

部落格天下:一開始對於“哥哥”“妹妹”小演員的預設是怎樣的?從預告片中看,似乎“妹妹”的演員很快就決定了,但“哥哥”的演員存在好幾個備選,一直猶豫不決?

章子怡:選擇妹妹這個角色相對順利一些,一開始我看到任思諾就覺得她像妹妹,感覺像、樣子像,說話也像,最重要的是她很容易相信一個情境。

選擇哥哥這個角色是一個比較艱難的過程,直到開機了,兩位小演員都到現場參與了幾場戲的拍攝,袁近輝對角色的把控還是好一些,我需要一個完成度更高一點的演員,所以最後還是選了他。

一開始我在外貌上想要找夏雨這種形象的,比如有點年代感、單眼皮啊這種,但符合這個外貌的小演員是從小學武術的,特殊的學習成長環境讓他不容易去釋放情緒、去相信眼前的情境。最終定的哥哥小輝,他在外貌上比較像現在的孩子,也比較白。後來小輝和其他小演員們一起到我們的拍攝地去體驗生活,也曬黑了一些,最後他表演的完成度還是比較高的。

部落格天下:來到內蒙古之後,除了讓孩子們在當地玩以外,有沒有哪些具體的安排和訓練,幫助他們融入上世紀60年代當地孩子的感覺?

章子怡:我們的小演員很多都是城市長大的,所以為了讓他們適應,我先是帶著他們提前到拍攝地適應,讓他們去適應這樣一個環境,主要就是玩。孩子們融入得很快,天天玩土、滾鐵環、玩彈弓、和泥巴、拔河比賽之類的,他們都玩得很高興。另外就是我們的表演老師會帶著孩子們做一些表演上的訓練,根據孩子們不同的個性來調動他們在表演上的感覺。

部落格天下:您當初有沒有考慮過,用兒童演員拍攝會比較困難?您是否是一個很會與孩子溝通的人?

章子怡:這個也是有考慮的,但想來想去還是透過孩子的視角去切入父輩、航天人的故事比較合適。比如父親這個角色只有在和孩子交流的時候,才會說出“我的工作其實就是在天上寫詩”,孩子的視角讓整個故事能夠立起來。

我對於和孩子的交流也是有一定信心的,我是三個孩子的媽媽,有足夠強大的耐心和方法陪伴孩子們。我覺得就是要足夠信任和尊重他們,其實孩子們都是很聰明也很敏感的,你的真誠和友善他們能感受得到,他們回饋給我的是信任和與大家的協作。

章子怡:雕刻時光 磨礪詩意|封面專訪

《詩》劇照

部落格天下:《詩》這部電影非常獨特的一點是,它的主線圍繞著一件事:父母如何向孩子解釋死亡與犧牲。這在宏大主題電影中是非常罕見的切入角度。您為什麼會想到這個有關父母與孩子溝通的角度?這是否與您如今作為母親的身份有關?

章子怡:在當時的背景下,航天工作是面臨比現在更大的危險的。在前期我們與航天人溝通的過程中,我瞭解到當時是有很多默默無聞的航天人犧牲了,他們的父母或孩子就得面臨他們的離開。我們的創作是有這個現實作為支撐的。

這其實也包含著一種中國式的生死觀,中國人其實一直很避諱提及生死,但同時又有那種為了家國不畏生死的勇氣,尤其對於一個母親而言,她明知自己如果犧牲,孩子就沒有爸爸媽媽了,但還是義無反顧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為了無數後輩的幸福和尊嚴,甘願付出一切。

部落格天下:是不是作為演員多年,這次作為導演,更能體貼演員的心理?

章子怡:相對於之前確實是的,這個故事從無到有我一直都在,所以這次其實是能更理解角色整體的變化和心態。

部落格天下:據說《詩》取景地正是當年航天工作者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劇組將已成為斷壁殘垣的“乾打壘”和小學校復原成原來的模樣。當時是有意在原址取景嗎?劇組在還原歷史真實方面作了哪些努力?

章子怡:是的,當時我們和航天人多次溝通,他們非常支援我們的工作。透過前期調研,我們儘量還原了當時真實的生活場景。

部落格天下:《詩》中有一場暴雨的重頭戲,您說:“不要江南的雨,要內蒙的雨。”最後具體是如何解決的?江南的雨與內蒙的雨,在電影效果呈現上有何區別?

章子怡:江南的雨是有柔情的,有溫度的,充滿浪漫的色彩,細雨綿綿。可是在當年,長期處於乾旱地區的內蒙古,它沒有那麼多雨水,偶然的一次天降暴雨,讓人們猝不及防,它是無情的,毀滅性的……這場雨不單純只是表達自然現象,它也表達著母親的絕望。

部落格天下:《詩》幕後主創們幾乎是“全女性班底”,這個班子是如何組起來的?合作起來感受如何?大家的工作氛圍是怎樣的?有什麼故事可以分享嗎?

章子怡:其實沒有特意這樣設定,算是一個“巧合”吧,但我也希望透過《詩》,讓更多人瞭解到這些優秀的人,讓她們的才華被更多人看到。

章子怡:雕刻時光 磨礪詩意|封面專訪

《詩》拍攝花絮

部落格天下:作為導演,後期工作時有發生什麼故事嗎?您剪輯片子凌晨4點回家,還會早上起來陪孩子吃早餐、去上學。您會有疲憊感嗎?還是可以從中汲取養分?

章子怡:後期也是一點點“磨”出來的,當然會累,但更多的還是興奮、創作的快樂。那段時間回到家都是凌晨了,早上我還是儘量起來陪孩子吃早餐,因為早上見不到的話這一天可能就見不到他們了,晚上我還在工作,回來他們都睡了。陪伴孩子們也讓我非常快樂,我也從和他們的相處中得到力量。

部落格天下:《詩》殺青的時候,您給了參演的33個孩子每人一張獎狀。當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如今作為導演面對演員的時候,有沒有一瞬間感覺看到過去的自己?

章子怡:因為我覺得這些孩子表現得都非常好,也是因為孩子們的配合和信任,才有了《詩》的完成,所以我覺得他們值得被鼓勵,也希望這次拍攝可以鼓勵他們未來的成長。面對演員偶爾想到之前的自己,而且真的是很感謝之前的導演,教給我很多。

部落格天下:回望一路走來,您是如何看待電影這門藝術形式的?會覺得電影是您一生的事業嗎?

章子怡:電影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它是所有人一起努力的結果。電影是我一生的事業,我會再接再厲。

部落格天下:您之後還會繼續做導演嗎?如果會的話,有什麼故事是您特別想拍、特別有表達欲的?有沒有什麼長期縈繞在您腦中的故事?

章子怡:電影上映後很多人鼓勵我拍攝一部長片,我很感謝大家對我第一次做導演的認可。未來如何,我沒有預測。只希望自己不辜負當下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