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它一定是奧斯卡最大遺珠

為了活下去,你做過最不可思議的事什麼?

這部電影的答案是:創造一門語言。

即將在內地公映的《波斯語課》由俄羅斯、白俄羅斯、德國聯合制作,這部歷史題材影片在去年的柏林電影節上大放異彩,

原本十分有望衝擊今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但卻因為提名資格問題未能入選

,實屬一大遺憾。

但這並不妨礙其在題材、製作、表演層面的成為同類型片中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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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語課》豆瓣評分8。3

故事發生在1942年法國的過渡營,大批猶太人被羈押在此,等候運往波蘭的集中營。

一個比利時猶太人在逃亡瑞士的路上被抓,卻因為一本路上偶得的波斯語書逃過一劫:營地有位上尉需要一位波斯語老師,

他就這樣冒充起了波斯人,一邊幫廚勞役,一邊造詞教學。

以集中營為背景,以假語言為紐帶,一個溫和的軍官,一個絕望的囚犯,開始了一場貓鼠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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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冒充波斯人躲過一劫

影片從一開始就將整個“謊言”和盤托出,但劇情並沒有因此而明朗,主人公吉勒斯的求生之路險象環生。

先是求知若渴的上尉要學的詞彙量從每天4個陡增到40個;

而後,他在野餐時不小心把“樹”的發音讀成了“麵包”,差點露餡,被上尉一通毆打;

再是營地裡好巧不巧來了個真波斯人;

中間還要應付對他滿腹狐疑計程車官的陷害和引誘……

敘事宛若一部心理驚悚片,在荒誕的幽默感和死亡的沉痛感中高潮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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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將發音讀錯而差點露餡

電影裡,上尉這個角色,似乎比艾希曼[注]更符合

漢娜·阿倫特筆下的“平庸之惡”。

他並非狂熱的納粹分子,並不痛恨猶太人,認為負責後勤工作的自己並不需要對屠殺猶太人的罪惡負責。

他並未把戰爭看作常態,而是小心呵護著自己的主廚之夢,希望透過學習一門新語言而獲得新生,能夠在戰爭結束後到德黑蘭開一間餐館,與自己的兄弟團聚。

同時,他又是個市儈的功利主義者,深諳軍營中的生存之道,知道如何用暴力來確立自己不容置疑的權威,如何利用謠言來抵消上司的干預,又透過無視個體的倫理責任來回避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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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尉甚至罕見地在他的犯人面前袒露真心,說他和哥哥就是因為他加入黨衛軍而鬧掰的。

他甚至在男主吉勒斯面前用所學的“波斯語”作了一首直抒胸臆的詩:

風把雲送向東邊/在那裡/處處是渴望和平的靈魂/我知道/我會幸福/隨著/雲/飄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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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尉用所學的“波斯語”作了一首詩,事實上,那一個個單詞只是集中營裡猶太受難者的姓名

這時的他不見了說德語時的冷酷,簡單的外語詞彙讓他恢復了柔軟淳樸的一面,

拉斯·艾丁格所飾演的上尉在這一刻看起來可悲,亦可憐。

上尉對吉勒斯的關照

與其說是帶有同性愛戀意味的曖昧,不如說是人性未泯的親近

,說白了不過是正常人都會有的信任。

對於母親早亡、父親殘疾、從小挨餓受凍,12歲開始做幫廚,22歲就成了餐廳主廚的他來說,希特勒“淨化雅利安種族”的夢想顯得空洞而不切實際。

他只是被路邊軍官的威武神情吸引,才加入了納粹。

就像他宣稱的那樣:

“我只是一個廚師。”

上尉一開始就宣告,自己平生最痛恨欺騙和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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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評論

但即使從絕對道德律令的意義上來說,吉勒斯也不必為他的“欺騙”感到愧疚。

畢竟面對一個時刻執掌自己生殺大權的“學生”,是不可能滋生任何良善情感的,因為友誼只可能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

在用世界上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懂的語言交流時,吉勒斯卻從未感到任何的親密和放鬆。

他面如平湖,但腦中則是每個同胞那痛苦扭曲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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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勒斯和波斯語,是上尉自我救贖的兩種方式。至少是一種心理安慰。

他甚至救了吉勒斯兩次。

即使第三帝國瀕臨覆滅,樹倒猢猻散時,他還不忘借一點職權之便放吉勒斯一條生路。

吉勒斯問他為什麼要救自己,他說,只是不想輸掉打賭的那20個肉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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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關於20罐肉罐頭的賭注

吉勒斯這一角色的內心轉變也意涵豐富。

從最初的苟延殘喘,到後來看淡生死、開始力所能及幫助弱者,最後甚至希望一死了之結束煎熬,

苦難的價值在他為遺落的布娃娃上的名字aviva賦予“生命”的含義時得到昇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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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猶太孩子被處決前掉落的洋娃娃

吉勒斯一度承受不住苟活的良心譴責,準備把生的機會讓給體弱的朋友,自己跟隨同胞赴死。

目睹了無常的死亡,生命變得毫無重量,唯一感受生命的方式就是主動終結它:既不用忍受暴虐無常的納粹軍官,又不必夾在同胞的死難和良心的譴責間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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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昏倒,嘴裡也依然說著那特殊的“波斯語”

這讓人想起另一部討論集中營中人性掙扎的佳作《索爾之子》。

本已麻木的搬屍工卻著魔一般,要為一個死去的小男孩進行猶太教的葬禮,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的故事。

看慣了用小人物鉤沉大歷史的作品(比如嚴歌苓和麥克尤恩),我們總是無意中擱置對災難根源的追問,而沉溺在小人物悲歡離合中自我感動。

一個孕育了巴赫、歌德、貝多芬、康德的國度為什麼卻在二十世紀犯下如此罪行,致使600萬猶太人死於非命?

《波斯語課》同樣避開了這一苦大仇深的重任,但卻牢牢抓住了創造語言這一隱喻,在洞悉種族滅絕暴行的追問上另闢蹊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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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在詞與物關係上的著墨頗具新意。

影視和遊戲作品中,常有創造新語言這碼事。

例如托爾金宇宙中的中土語言、《冰與火之歌》中的多斯拉克語,但說實話,除了作為語言學家炫耀博學的點綴外,這些人造語言在推動劇情上並無多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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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其實這也很有意思,我們創造了一門語言”

但《波斯語課》中的新語言則不同(雖然導演顯然有意迴避了語言學上的可行性探討),不僅構成了貫穿全片的線索,更是主題的意涵所在。

男主吉勒斯透過賦予詞彙以生命,恢復了名字的神聖性,那些陌生的猶太人便不再是無名之輩。

也使得苦難不是數字,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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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主人公抄寫猶太受難者的名字,並逐一將其編成“波斯語”

不同的名字所代表的,是人的差異性,抹去名字則是非人化的開始。

非人化是惡的產生機制。

大衛L史密斯在《非人:為何我們會貶低、奴役、傷害他人》研究了這一古已有之的過程,“透過一個思維戲法,我們發現了一種對抗暴力致死的手段,即將受害者排除到人類共同體之外。”

對於納粹軍人來說,先是透過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洗腦克服精神上的障礙,而後透過集中營、制服、編號抹平現實中的差別,最終將人的本質剝奪,降格為非人,使得猶太人成為可以任意屠戮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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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納粹殘殺猶太人

上尉直到最後都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吉勒斯要主動赴死,畢竟那些人在他眼中只是編號和囚犯,而吉勒斯卻說,

如果你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就不再是無名之輩。哪怕手上沒沾染鮮血,你也是一名殺人犯,因為你讓殺人犯吃好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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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結尾令我眼含熱淚。

或者說,是被那荒誕下的悲憫刺痛。

上尉在入境伊朗時才發現他苦心經營的美夢竟然從頭至尾是一場騙局,別人聽不懂他的話,他也聽不懂別人。

他被誰愚弄了,吉勒斯嗎,不,是他自己。

但凡他知道幾個犯人的名字,吉勒斯的把戲也無法持續,可是黨衛軍的傲慢使他不會那麼做。

他之所以輕易地上當受騙,是因為極權統治的基礎便是封閉性的思維

,他們習慣了教條和服從,逃避自由的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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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勒斯獨創的“波斯語”有了新的意義:成為那2840個猶太人曾經真實存在過的證明

而吉勒斯則被美國人所救,憑著記憶複述出了2840個遇難者的名字,不禁滿面淚流。

納威爾·佩雷茲·畢斯卡亞特瘦小的身材,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形成了攝人心魄的反差。

從時代意義上來說,他們都是受害者。波斯語在上尉那裡指向未來和自由,在吉勒斯一邊,卻綁縛著歷史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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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我們應該付出怎樣的努力讓罪責公之於眾”

語言是存在的家。符號是任意流動的,但語義卻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只有當語言和真實的生命發生關係時,才能避免自身的腐敗。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吉勒斯創造的詞彙背後空空如也,並沒有實際的所指,但他卻因此記住了每個人的特性而獲得救贖,不論是現實層面還是精神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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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尉記住了所有的詞彙,卻因為無視生命,所以這門語言將他引向了自我毀滅,去領受屬於他的罪與罰。

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波斯語課》有著《辛德勒名單》結尾般的震撼:

當倖存的猶太人在黑白畫面中走向遠方的村莊,又從彩色畫面中緩緩走出,在辛德勒的墓碑上放上石塊。這時,字幕上打出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那是虛構和現實“破壁”帶來的震撼。

阿多諾說,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

人道主義的信仰正是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裡被殺害,在化屍爐當中被化為黑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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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演接受採訪

《浩劫》的導演朗茲曼說,猶太大屠殺所涉及的是死亡的絕對性,而活下去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是什麼時候起,關於集中營的敘事成為了倖存者的故事?

用藝術去描繪歷史,正像用文字來評論藝術那樣徒勞。死難者的隕落是寂靜無聲的,對於倖存者來說,唯一能做的就是記住他們的名字,每一個人的名字。

如果要問《波斯語課》在《辛德勒名單》《美麗人生》《鋼琴師》之後貢獻了什麼?

在我看來,沒有。

它只不過又一次重申了,必須誠實地面對歷史,肩負起藝術和語言的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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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定要說這部深沉的歷史題材影片為當下帶來了什麼啟示的話,我想那就是警惕語言的腐敗及其背後無孔不入的非人化。

正如喬治·斯坦納所說,“在我們時代,語言已經感染了晦澀和瘋癲。再大的謊言都能拐彎抹角地表達,再卑劣的殘忍都能在歷史主義的元詞中找到藉口。”

語言能武裝我們,也可以令我們迷失,如果沒有了對個體生命的尊重,我們言之鑿鑿的詞句便只是漂浮在空中的屍體。

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漢娜·阿倫特著作,提出了“平庸的惡”的概念。

作者 | 曹檸

編輯 | 何焰

排版 | 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