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縫匠》非常規式的愛情

《魅影縫匠》的主角雷諾茲是一位為上流社會製作華服的裁縫，在一次鄉下之旅，他遇到了女服務生阿爾瑪，本片主要講述的就是雷諾茲和阿爾瑪在愛情中的博弈和對抗。

《魅影縫匠》是PTA的第二部愛情片，他的上一部愛情片還是02年拍攝的《私戀失調》，這兩部電影之間足足相隔了15年。有趣的是，《私戀失調》拍攝於《木蘭花》之後，《魅影縫匠》則拍攝於《大師》和《性本惡》之後，兩部愛情片都拍攝於那些講述人性、批判社會的電影之後。PTA是一位延續現實主義傾向與批判社會的傳統的電影導演，著眼於一些宏大、嚴肅的命題是他賦予自己的責任。因此，對PTA來說，創作愛情片如同去度假，愛情片可以使他暫時卸下他的責任。於是，在本片中，PTA離開了複雜的社會語境，甚至是第一次離開美國社會的語境，讓故事發生在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英國。

愛情是本片最核心的主題。借男女主角間極端的感情，PTA探討了愛情中的控制慾、佔有慾，展現了同樣具有控制慾的雙方如何透過對抗達成情感的平衡。

影片中的男主角，DDL所飾演的雷諾茲，是一位受上流社會青睞的服裝設計師。他將藝術視為人生的最高追求，對自己的才華非常自信，優雅而富有魅力。但與此同時，正是出於對藝術、對優雅的追求，他在生活中對他人非常嚴苛。他不允許別人對他優雅的生活方式產生質疑，比如他不喜歡阿爾瑪為他製造驚喜。他也不允許別人活得不夠優雅，比如他不喜歡阿爾瑪吃早飯發出聲音。

雷諾茲是一個控制狂，但他的控制慾源自於他對生活的恐懼。

雷諾茲少年喪母，與姐姐相依為命。他和PTA電影中的其他主角一樣，持有一種宿命論，他堅信是他親手縫製的婚紗造成了母親的死亡，非常自責，他也因此抗拒婚姻，認定自己會孤獨終老。雖然姐姐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母親的責任，但姐姐無法提供母親一般的呵護，雷諾茲只能以堅硬的外殼抵抗未知的命運。

其實在電影一開場，PTA就用框中框的方法來告訴觀眾，雷諾茲看似優雅，但優雅不是他的本性。優雅在本片中指向的不是個人的氣質，而是指向名聲和財富。服裝設計師的工作使雷諾茲獲得了尊重，也令他實現了階級躍遷。優雅為雷諾茲提供了保護，卻也使雷諾茲的身心受到桎梏。

本片的女主角，薇姬·克里普斯所飾演的阿爾瑪則是一個佔有慾特別強烈的人。當雷諾茲送她禮服，帶她進入上流社會之後，她便為雷諾茲的才華所傾倒。她遷就雷諾茲，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想要融入雷諾茲的生活，比如她吃早飯再也沒發出聲音。她也能把自己代入到雷諾茲的視角，想雷諾茲之所想，比如面對行為荒唐的金主芭芭拉，她就十分氣憤，認定肥胖、粗俗的芭芭拉配不上雷諾茲的華服。

阿爾瑪做出的犧牲是為了獨享雷諾茲的愛，但她發現她被雷諾茲姐弟排除在他們的生活之外。

PTA透過特殊的三角形構圖來加強這一點。

阿爾瑪還發現，雷諾茲愛“優雅”勝過愛自己。

雷諾茲唯一一次改變自己的規矩是因為公主的到來，公主代表著最高階的優雅，雷諾茲因此興奮不已。阿爾瑪抑制不住內心的嫉妒，走向公主，說“我住在這裡”，向公主暗示她女主人的身份。透過構圖，可以發現阿爾瑪與公主所代表的優雅有著明顯的對立。

阿爾瑪試過用正常的方式重新奪回雷諾茲的注意力，但雷諾茲在物質和社會層面上對阿爾瑪有絕對的控制權，阿爾瑪無法反抗。

其實雷諾茲最初到底愛不愛阿爾瑪都有待商榷。雷諾茲有著藝術家最基本的對藝術的追求，不僅如此，他還有著天才藝術家們所共有的自戀與偏執。對於他來說，阿爾瑪有著他最喜歡的體型，是一個能夠激發他創作靈感的模特，是一個能夠完美展示他的設計的衣服架子，總而言之，是工具。工具遲早有被淘汰的一天，如果不出意外，阿爾瑪也會像雷諾茲之前的情人一樣，受不了屈辱，逃離雷諾茲的生活。

但阿爾瑪經歷過雷諾茲身心俱疲的時刻，看透了雷諾茲的偽裝。她察覺到了雷諾茲內心深處的脆弱，她最終找到了反抗雷諾茲並征服他的辦法，那就是從肉體和精神層面上進行反擊。

她用毒蘑菇使雷諾茲回到需要被照顧的嬰兒一樣的狀態，再透過無微不至的照顧使雷諾茲回以同樣坦誠的愛。雷諾茲在虛弱時曾看到亡母的幻象，隨後阿爾瑪推門而入，就在這一刻，阿爾瑪徹底取代了母親這一角色，獨佔了雷諾茲的愛。

至此，兩個人在不同的層面上對控制對方、反抗對方，極端的感情達成了微妙的平衡。雖然雙方在之後的故事裡依舊對對方產生過厭惡，但他們精神上如此緊密，再也無法分離。

其實PTA在男女主角第一次促膝長談時就已點出本片最大的衝突，偽裝和卸下偽裝。

最後，雷諾茲在明知蘑菇有毒的情況下吃下了蘑菇，說明他一直在等待著能和他對抗的女人出現。他樂於接受這種極端的相處模式，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從偽裝中的消極情緒迴歸到感知溫暖的狀態。

雷諾茲和阿爾瑪的愛情並不是一種常規的愛情，但在影片最後，他們之間的感情之深是顯而易見的。

我最喜歡的一段是雷諾茲去俱樂部找阿爾瑪，以及影片最後剪輯中相應的一段鏡頭。

雷諾茲穿過人群的這個鏡頭要結合配樂。影片之前的配樂一直是PTA懸疑式的配樂，而在這裡，雖然雷諾茲和阿爾瑪在幾個鏡頭前產生了爭執，但配樂反而是舒緩的，說明雷諾茲對阿爾瑪的擔心遠多於氣憤。

而之後剪輯的這組鏡頭則戲劇性地告訴觀眾，雷諾茲也向阿爾瑪做出了妥協，更加享受人生。

本片是PTA少見的愛情片，PTA試圖從愛情最基本的層面去探討愛情，但他似乎沒有單純從愛情的角度去構建男女主角之間的情感。

本片的男主角雷諾茲依舊成長於一個功能失效的破碎家庭，母親這個角色也依舊缺位。本片中的愛情沒有成為常規式的愛情的原因就在於雷諾茲有著難以撫平的喪母之痛。在男女主角走向愛情的同時，男主的破碎家庭也走向了由女主角取代母親角色的代理家庭。在後一種走向之中，觀眾可以明顯察覺到一種“母與子”的關係，這種關係已經超過戀愛中的男女關係，而這種關係又恰恰是PTA常用的“父與子”關係的一種變化。

PTA用他慣用的構建親情的方法去構建愛情，以致於本片中的愛情很奇怪。男女主角雖然形成了一種情感上的共生關係，但是這種關係是建立在互相侵犯人權的基礎上的。愛情應該存在一個令雙方都覺得舒服的尺度。我覺得PTA以親情構建愛情的方式顯現出了PTA在敘事方法上的侷限性。

亦或者，PTA本人對愛情的認知就存在著偏差。這種偏差也許源自於PTA的家庭。PTA與他母親長期處於惡劣的關係之中，他曾承認《不羈夜》中艾迪與母親吵架的橋段就源自於他本人的生活經歷。這種惡劣關係導致，在PTA的所有電影中，女性視角都有所缺失。

誠然，PTA在本片中試圖做出改變。比如本片用阿爾瑪的聲音做旁白，以女性的視角出發，有著PTA所有電影中最多的女性角色戲份。但PTA在女配角的塑造上，還是很符號化。

在刻畫雷諾茲的姐姐西里爾這個角色時，PTA使用了這樣幾個鏡頭。

完全正面的取景，西里爾非常具有侵略性和攻擊性。

西里爾是雷諾茲的大管家和發言人，和《大師》裡艾米·亞當斯所飾演的瑪麗一樣，具有社會屬性。雷諾茲面對西里爾時所產生的壓力，不是由姐姐這一家庭身份帶來的，而是由西里爾所具有的社會屬性所帶來的。家庭中的女性角色具有了社會屬性，造成了男性角色心理上的受困，這就是女性在PTA電影中的功能性。阿爾瑪試圖使雷諾茲脫離社會，於是雷諾茲得到了拯救，這是西里爾給不了的，而西里爾與阿爾瑪能夠和諧相處的原因也在於，雖然就發言權產生的過爭執，但阿爾瑪無法替代西里爾在雷諾茲心中的社會屬性。

PTA對家庭中女性角色單一化的解構影響了他對愛情的解構，所以才會產生本片中非常規式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