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光與暗的故事》:一本文學大師向藝術大師致敬的看圖說話

《光與暗的故事》:一本文學大師向藝術大師致敬的看圖說話

“布洛克邀請懸疑作家和其他文學巨星各自挑選霍普的畫,來發展出一個故事。17個故事焦灼、誘惑、聰明、充滿情慾又令人不安,有關憤怒、詭計、絕望和復仇。一次細節豐富、黑暗魅惑、挑人心絃的藝術和敘事之旅。”——這是一則書評,一點也不離譜。

勞倫斯·布洛克個人極度推崇美國寫實派繪畫大師愛德華·霍普的作品,在與自己的經紀人丹尼·巴羅聊到霍普名作《夜遊者》(Nighthawks)時,兩人不謀而合地感覺到畫作本身蘊含了巨大的敘事能量。於是一個絕妙的想法就浮現出來了:邀請同樣喜愛霍普畫作的作家,每人以一幅霍普名畫為題材創作一個短篇故事。

愛德華·霍普和勞倫斯·布洛克都是地道的紐約老鄉——“老鄉”這個詞用在這裡顯得有些奇怪,“老鄉”意味著一個共同的,往往是遙遠的、承載個性記憶的地方,而紐約則是世界中心、資本之城、山巔之城,千層餅一樣的時尚魔幻之都,美國的斯巴達和雅典。

另一方面,紐約從來就不單單屬於紐約客,全球化的衝擊,使得這塊濃縮了世界精華的城市扁平單調到枯燥乏味。人性多麼複雜紐約就有多麼繁華,人性多麼冷漠紐約就有多麼孤獨。正如勞倫斯·布洛克懸疑偵探小說《八百萬種死法》的標題——八百萬人口的都市,有八百萬種精彩,也有八百萬種絕望。

霍普畫中的紐約客形單影隻,面貌模糊,他可以是你遇上的或是想象的任何一個人, 即便是陽光燦爛,光與暗的交匯銳利如刀,也依舊擺脫不了那份紐約式孤獨。這份孤獨來自繁華與喧鬧的排斥、疏離,以及被排斥和疏離者的質疑與對抗。

霍普以傳統的寫實手法來體現現代情緒。他以光與暗的繪畫語言,表達紐約客的日常生活、心理狀態、價值觀,只是沒有具體的故事人物與情節——現在有了。這些畫作大多創作於1930年前後的大蕭條時代,作家們在借題發揮的時候,也考慮到了時代背景。

卷帙浩繁的《戰爭與和平》可以用一千副連環畫來講述,而霍普的每一幅畫作則可以說上一千個故事——這是經典文學的敘事能量,也體現了當代藝術所能提供的無限想象。 凌琪

A 恩德比夫婦的工作

《紐約的房間》創作於1932年。褐砂石房屋的視窗,尋常人家,丈夫和妻子。白襯衣黑背心的男子看報紙,穿紅色連衣裙的妻子坐在鋼琴旁邊,左手的臂肘靠在鋼琴鍵盤上,右手的手指隨意搭在琴鍵上,偶爾會敲響一個鍵。簡潔樸素,落落寡合,倒也不失體面。看上去丈夫更像是把握全域性的主心骨,而妻子呢,夫唱婦隨。兩人似乎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像是為某一件事情而沉默,或者這就是他們已經習慣了的尋常狀態。

斯蒂芬金根據《紐約的房間》而創作的小說《音樂室》開篇是這樣說的。

恩德比夫婦在他們的音樂室(他們如此命名)裡,儘管這不過是一間空餘的臥室。他們曾經以為這會是小詹姆斯或吉爾恩德比育嬰室,然而經過十年的努力,親愛的小寶貝降臨人間的可能性似乎越來越小。他們已經安於無兒無女的生活了。至少他們還有工作,在排隊領救濟的年月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說實話,也會有清閒無聊的階段,可是一旦工作起來,他們就顧不上想七想八。他們都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

遺憾是生活的重要部分,但總得樂觀直面。恩德比夫婦就是這樣,令人同情的淡淡的哀傷中也有相濡以沫的溫情——只是,很快你就其了疑心。

恩德比先生正在讀報,從漫畫開始、然而一旦工作起來,就會快速瀏覽社會新聞,尤其是“警情通報”——為什麼會有個癖好?

一個懸念漸漸凸顯——他們做什麼工作呢?

他們身後的壁櫥裡發出“砰”的一聲,隨後又是一聲——故事依舊平緩地敘述著,但你的心跳已經開始加速。

壁櫥裡有一位被綁架的,正在拼命掙扎,並將最終死去的可憐人——原來,這對夫妻將殺人越貨當做了艱難歲月裡的一份正常工作!

和以往的幾位受害者不同,這是一位更強壯,生命力更頑強的受害者,他絕望的反抗多多少少干擾了這對夫妻的正常交流,但影響不大。

從始至終,整個故事都有瘮人的“砰砰”聲相伴隨。恩德先生和太太說不上坐臥不安,因為她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工作方式”,但畢竟還是有些心神不寧,下意識地那種。恩德比先生更顯鎮定。

最後,他言歸正傳,“他來自奧爾巴尼,從那兒來的人都罪有應得。彈點兒什麼吧,親愛的。這會讓你心情舒暢。”

太太彈了,先生鼓掌。直到從那間安裝了隔音設施並專門加固過的壁櫥裡傳出來的砰砰聲和叫喊聲停止了。

“音樂!”恩德比先生宣告,“他具有安撫兇猛野獸的力量!”

這句話引得他們舒心大笑起來,婚後多年並深知對方心思的人兒才會有這樣的笑聲。

對於醉心販賣驚險懸疑貨色的斯蒂芬·金來說,這似乎只是某個驚悚故事的一個片段。如何逮住獵物的,為何出此下策等等,雖有隻鱗片爪的隱約提及也都語焉不詳,作家著意刻畫的是,夫妻間平淡無聊的交流所試圖掩飾的那種驚心動魄的孤獨與冷漠,還有殘忍與麻木。

兩顆孤獨的罪惡靈魂,像兩個小星球,在紐約的浩瀚星海中相互吸引,同步旋轉。

《肖申克的救贖》和斯蒂芬·金其他怪力亂神的驚悚懸疑作品不一樣,這是一部憋著氣要贏得主流文學界敬意的作品。《肖申克的救贖》贏得了票房也贏得口碑,更揭示了一點——頂尖的暢銷書作家,也有嚴肅文學家的技巧和手段!——《音樂室》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B 體面女人的碰瓷

愛德華·霍普作品《自助餐廳》創作於1927年。一位著裝講究的女人坐在餐廳一角的圓桌旁。對面唯一的一張椅子是空的。她雙手擱在桌面上,一隻手拿著咖啡杯,似乎心事重重。這樣的女人,自然會有無窮多的故事。

勞倫斯·布洛克根據《自助餐廳》創作的《自助餐廳之秋》是小說集的最後一篇,篇幅不長,是小說集的總策劃親自操刀的精悍之作。

帽子可以用來改頭換面。

要是你的服飾經過精心挑選,要是你比場合所要求的穿得更時尚一點,你就會自我感覺良好。當你步入42街自助餐廳時,頭上的帽子和身上的外套自會宣告這是一位淑女。比起朗香餐廳烹製的咖啡,或許你更喜歡這裡的。或者說你覺得這兒的豆湯跟戴爾莫尼科餐廳的一樣美味。

小說開篇使用的是第二人稱。第二人稱在小說中並不常見,布洛克用得十分輕巧,一下子將你拉到了故事現場。他似乎比你更瞭解你——你收入不多,可能捉襟見肘,但是,面子總是要有的,聰明的女人不會輕易認輸,往往有一些奇妙高招。

腦洞無底的布洛克佈置了一個以體面的犯罪形式贏得錢財的陷阱——釣魚。

怎麼個釣魚法?在高檔餐廳裡吃飯,順走整套餐具——實際上是自己帶來的道具——以冒犯尊嚴的方式要挾對方私了——花錢消災。

伴隨著鏡頭的轉換,第二人稱變為第三人稱敘述,幾乎不留痕跡。心理活動像流水一樣汩汩流淌。

她觀察餐廳經理,揣摩著,他看到什麼?

她想,一張破落貴族的寫真。她不可能欣然接受這個標籤,但也無法提出異議。儘管她的衣服破舊了,可它們還是毫不含糊地宣佈自己的主人是體面人。

這正是誘捕者與獵物之間心理較量的關鍵所在——因為落魄,所以她有作案動機;因為她是一位體面人,所以才有鉅額精神損失費的討價還價。

最後,她得手了。一陣小小的收斂的狂喜過後,工作還得繼續。

下一站是哪裡呢?她是有自知之明的。

人就得適應。他的年紀太大了,經不起在金貝兒百貨公司剛拖過的地板上滑倒;她的身體太虛弱,也經不住在自動扶梯上跌倒。還有一整套艾爾弗雷德教她的動作,那些高招而沒有搭檔就無法完成。

施那夫特連鎖店,她決定了。她打算從西23街、女人街中心的那一家開始探查。那些店裡有蘋果酥麻?他希望有。

沒有刺客、吸毒、酗酒等布洛克故事中慣有的重口味要素,就是說一個小女人“釣魚”或者是“碰瓷”的小伎倆,細微精準,出人意料,展示了一個型別小說作家對於嚴肅文學殿堂登堂入室的覬覦和才能。

C 電影院的美麗傳說

愛德華·霍普作品《紐約電影院》創作於1939年。半撩起來的紅色天鵝絨門簾旁邊,落寂地站著一位身體姣好的金髮姑娘,左手託著右肘,右手支撐著低垂的下巴。若有所思,和玫瑰色的環境成鮮明對比。

喬·R。蘭斯代爾的《電影放映師》是對照愛德華·霍普的《紐約電影院》創作的,是小說集《光與暗的故事》中比較長的一篇了。喬·R。蘭斯代爾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看完這篇小說,意猶未盡,急忙查詢相關作者資訊,可惜收穫寥寥。

有些人認為我的工作很輕鬆,但是卻不知道這份工作不僅僅是給放映機接通電源那麼簡單。你需要在恰當的時間更換卷軸,設定要非常流暢,這樣電影放映才不會停頓。你操作失誤,那麼電影進行到精彩片段時可能引起卷軸閃動,或者卷軸更換延誤就會被燈泡燒燬。隨後臺下觀眾開始叫喊,這樣對生意不利,而且對你也沒有好處,電影放映失誤引起觀眾的喧鬧,老闆就會聽到,而且聽得一清二楚。

這是開篇,有些絮叨,對後面故事的細節來說卻非常必要,更關鍵的是,像是第一個音符奠定了整首樂曲的調性,從“我”敘述的語氣和節奏,不難想象那份坦白、慵懶、往事不願回首的情緒。

“我”以同樣的腔調談論任何事情。放電影的老人說:“伯特非常好。他為我做過很多事情。我把他看做我的守護天使。是他給了我這個職業。”

“我並不英俊,但長得也不嚇人,不過問題是,我不會和女人相處。就是不會。我從來沒有學過。”

這樣的基調一直維持到故事的結尾。同時也迴應了開始。

我喜歡我的工作。我想成為一名電影放映師。我覺得這樣很不錯,獨自一人在上面的放映室,感受著事物本來的美好。但是不騙你,有時我感到有點兒孤獨。

電影院老闆洛溫斯坦聘請了一位女領座員。從此她成了“我”生活的重心。有一天,當地的黑社會成員來索要保護費,老闆準備支付了。“我”去了伯特那裡,他拿出一個盒子,我們同去找到了那些個壞蛋,並殺了他們。 那個盒子大有故事。當年,“我”就是用盒子裡的槍,親手殺死了父親。

愛情、文藝、黑幫大片融合在了一起,不知咋滴,我想起了義大利電影《天堂影院》、《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甚至還有好萊塢的《教父》。應該不只是某些環境或是場景、情節的類似,主要是情緒——那種淡淡的甜蜜,苦澀的滄桑感和落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