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還未到，隔壁九十有三的吳老太婆便接連收到數封外型美觀的精製盒裝月餅，有孃家姪兒從西安買的，有外孫女從上海買的，有大孫子從廣東買的，大盒小盒的，還有巧克力、乳酪、冰淇淋月餅啥的，哎吆，她都不曉得哪個是誰寄來的。老人配著假牙，嚼一個都需要大半天工夫，但摸著一個一個又圓又大的月餅，回憶起一輩子走過的中秋路，她高興，又別有一番滋味。

吳老太婆是外鄉人，她記得很小的時候，那年頭，總是聽大人們喊什麼“918”，後來才知道是“九·一八”。一個涼爽的晚上，一家人圍著桌子在一個象四合院的院子裡，父親拆開包著的厚紙，拿出一個餅子遞給她，指著明如鏡子的圓月對她說那叫月餅。她啃著好吃，又要了一個，再要，父親就不給了。從那時，她也就多次聽到人們講嫦娥奔月的故事，還有吳剛伐桂的故事。相傳，月亮上的廣寒宮前有一棵五百多丈高的桂樹，有一個人常在下面掄斧砍伐，砍樹的人叫吳剛，是漢朝西河人，曾修道成仙到天界，後因犯錯被貶謫到月宮，日日砍伐那棵高大的桂樹以示懲罰。但砍了數千年，桂樹隨砍隨合，永遠不能倒下。每年中秋前後，人間依然能聞到桂花的幽香呢。

可是，也就是從那時起，直到她出嫁，她好象再沒有吃過月餅，也沒有見過父親一面。據說，父親是惹了惡豪，被人暗算了；又說是被日本人背綁了手，不明不白消失在了南京街頭；還說，父親是戴著腳鐐被關進了重慶昏暗的渣滓洞。

再後來，也是一個風清氣爽的中秋之夜，她和丈夫在一個窄狹的小院子裡抱著兩週歲的兒子，一家人吃過一次在她記憶中最好的月餅。月餅是丈夫探親從部隊帶回家的，那種月餅似乎更大也簿一些，表層是淺黃色的，外壓有“銀河夜月”“三潭印月”和桂樹、兔子等凸凹感的圖案花紋，餡不單有蔬菜、砂糖，還有芝麻、桂花和核桃仁，吃起來很有口感。不料，這年冬天，丈夫上朝鮮戰場在長津湖一戰就再沒有回來，他的名字被寫在了異國他鄉的一塊高聳的紀念碑上，也被寫在了厚厚的縣誌上。

從此，又是十年，她嫁過一個教師，說是“臭老九”，那年中秋節前，就被遠遠地送往天寒地凍的東北農場，再杳無音信，給她流下了一個從未見過父親一面的女兒。又是十年後，她嫁了一個做小飲食業的丈夫，住在了漢江邊的一個小城鎮，這個丈夫平時在街上專做麵食或烙餅。但就在她改嫁後頭一年中秋節的當日，她閒下來正才吃著一塊丈夫親手做的月餅，一夥人闖進門來指控說，她丈夫活得不耐煩了搞資本主義，不容辯解，就被抓了去戴了尖尖帽，捱打挨批。人膽子小、怕事，經不住折騰，竟尋了短見。

此後，她再不提月餅的話，甚至每到中秋就怕。直到兒女雙雙成家，先後有了孫子和外孫這些年，慢慢地，當逢中秋節，她這才提及吃月餅、賞月過節的事。每一次，她都要早早地做準備，在兒孫們新造住房的場院擺上案几，當圓圓的月亮漸漸升高，她會另外拿出四個月餅擺上盤子，遙對茫茫夜空，長時間在心中絮叨父親和三個丈夫的

名子

，對月喃喃，當空祭酒。

（文/沙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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