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參加這場同學聚會。

也許僅僅因為全職太太的生活太寂寞了——老公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加班，有時候十天半月，李萍都見不著他一面。

然而即使到了人群中，她還是寂寞的。從與同學見面到現在，她除了強打精神打個招呼，就不知道還能幹點什麼。

同學們都圍著大飯桌熱火朝天地聊著。從孩子進重點小學如何不易，到經濟不景氣房貸壓死人，到老闆摳摳搜搜剋扣年終獎……李萍一句也插不進嘴。

她和他們不在一條線上。以前讀書時她就是他們側目的異類；而今，也依然是和他們完全不同的存在——她從衣帽間裡隨意拎出來的LV包要兩萬多，身上的巴寶莉風衣一萬多，住在這座城市最貴的別墅區，孩子讀著二十多萬一年的國際學校。

所以，她能和他們聊什麼呢？說她每天鬱鬱寡歡，說她過得一點也不快樂，還是說她其實挺羨慕他們活得熱氣騰騰的這股勁兒？

她只能從包廂裡走出來，假裝要上衛生間。

飯店二樓有一條長長的觀景走廊，李萍挺直天鵝頸，閒步穿過雅緻的花藝和精美的瓷器擺件，向長廊盡頭走去。

走著走著，有服務員端著菜從她身邊經過，隨後推開走廊邊的一扇包間門。

李萍就那樣猝不及防地，目睹了令她心碎的一幕——她那個號稱忙到快過年了都在出差的老公肖卓，此刻正衣冠楚楚地，和一個妙齡女子相對而坐，服務員說“打擾一下”的時候，肖卓剛把妙齡女子的頰邊碎髮掖到耳朵後面。

羊肉鍋子置於兩人之間，騰騰熱氣，都沒能隔斷兩人的眉目傳情。

大型捉姦現場就像從天而降的一道霹靂，李萍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接。儘管她也早就懷疑過，老公成天不著家可能是在外面有人，但當這一切赤裸裸地呈現在眼前，她還是覺得像被捅了一刀般失措，淚珠子傾刻斷了線，吧嗒吧嗒往下掉。

也就是這個瞬間，肖卓側臉向服務員道謝，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李萍。

肖卓倒是很鎮定，起身問李萍：“你怎麼在這裡？”

李萍抹了把眼淚，啞著嗓子反問：“我怎麼不能在這裡？那你怎麼在這裡？她誰啊？”

肖卓左右看看，沒說話。李萍也不想在公共場合出醜，一步跨進狹小的兩人包間裡，哐噹一聲帶上門。

“我問你，她是誰？你們什麼關係？”

肖卓知道抵賴不過，索性攤了攤手：“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行了吧？有話咱們回去再說。”

李萍閉上眼睛，片刻後猛然睜開，揚手狠狠扇了肖卓一嘴巴，然後大步衝了出去。

【2】

從狗男女的小包間到同學聚會的大包房，是一條半圓形的路徑，大約有二十幾米遠，李萍每走一步，心境都在發生變化。剛剛狼狽離開的時候，她恨不得丟掉所有涵養與優雅，把那兩個人扯出來，像個潑婦一樣嚎啕，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倆的醜事。

走到一半的時候，她慢慢冷靜下來，開始思考要如何邁過這道婚姻的坎兒。無非兩個思路，其一，既然肖卓已經背叛自己，那她也不必再為這段婚姻浪費心力，該止損就止損，找個好律師，爭取自己的權益，拿一大筆錢後走人。其二，男人哪有不偷腥的，特別是像肖卓這種成功男人， 有個小三小四也正常。但他既然不提離婚，就證明心裡還是有她，她就裝傻充愣繼續過唄，幹嘛要把大房的位置拱手送人？佔著這個名份把他當個銀行取款機不香嗎？

邊想邊走。等她走到同學聚會大包房門口的時候，她忽覺心頭一沉，萬般情緒皆壓下，此刻她只擔心一件事：自己的妝容和神態，是否有異樣？

李萍不想在同學面前出醜，或者說，不想讓同學知道自己過得不好。

當年，她在學校裡是一朵耀眼的花，是長得美、會跳芭蕾、會彈鋼琴、成績好、家境好的女神。包間裡在座的男士中，至少有一半暗戀過她，她是很多男同學心中的玫瑰和月亮。

相應的，也是很多女同學心目中的綠茶和白蓮。

人就是這麼奇怪的動物，相較於打碎牙齒和血吞，更害怕將傷口亮出來遭人圍觀；相較於被人嫉妒，更害怕被人可憐。

更何況李萍一直都是那麼驕傲的人物。

她決定把自己的崩潰和難過都藏起來，絕不讓本就經常在背後非議她的同學看到她的悽慘。但也不知為什麼，自從她再次回到包間，大家就把話題轉移到她的身上。

“哎，你們看看，這麼多年沒見，就李萍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瘦、那麼好看，嘖嘖，羨慕死人哦。”

李萍笑笑：“哪有啊？咱們同齡，我也奔四了，老得很明顯的，眼角都有魚尾紋了。”

身旁一個女同學陰陽怪氣地接話：“你要是老了，我們就更不能看啦。”得到大家的附和後，那個女同學又問：“哎，李萍，你老公，也就是咱們的帥哥學長呢？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李萍心裡咯噔一下，勉強扯開嘴角笑了笑：“老夫老妻，相看生厭，早就從夫妻變成兄弟啦，不愛一起出門。”

大家笑，有一個男同學感慨：“當年李萍可是咱們經管系的一枝花，遭多少人惦記，哈哈哈。”

這句話一點都不好笑，但大家起鬨聲很大，全部衝著其中一個人——張彭。

當年，在心裡惦記李萍的男生很多，因為自知不配又不甘心放棄只敢暗示的男生也很多，但向張彭那樣大張旗鼓熱烈追求李萍的人並不多。

那時大家都年輕，行為難免中二，張彭的追求過於直接粗暴，讓李萍感到非常尷尬，一開始還能婉言拒絕，慢慢地就變成冷面相對，當張彭幹出在課堂上當眾下跪表白的恐怖事件後，李萍深受困擾，只能選擇和他撕破臉。

李萍如今已不記得，自己說過怎樣傷人的狠話。擺脫張彭不久，她就接受了學長肖卓的追求，此後，天造地設的金童玉女，開始在校園內灑糧屠狗。

當然，作為同班同學，李萍難免會與張彭碰面。那段時間張彭很頹喪，成績一向不錯的他甚至掛科重修，錯失當年獎學金。

李萍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她從來都沒和張彭曖昧過，她就是不喜歡他而已。

時隔多年再見，張彭變化很大，似乎生活不太如意。剛剛在飯店門口見面時，李萍主動與他打招呼，但張彭繞開她走了。

【3】

李萍真不想大家開她和張彭的玩笑，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張彭大概也覺得尷尬，咳了兩聲說：“哎哎，你們都別亂說話啊，肖學長可不是一般人，豪門太太哪能隨便開玩笑？”

說完，他自己給自己找場子，有些焦躁地從裡面繞出來，邊走邊說：“咱們是不是還有個菜沒上？喊了服務員半天都沒來，我去看看怎麼回事，再不上就退了吧。”

張彭出門後，包間裡再次陷入尷尬氛圍，李萍再也不想參與大家的話題，掏出手機打算找個朋友給她打電話，假裝有急事離開。

可就在這時，在外面溜達一圈的張彭回來了，他面無表情繞回自己的座位：“那個菜還沒做，我給退了哈。”說完他坐下喝了一杯酒，看向李萍：“哎，我剛才看到肖學長了！他也在這裡吃飯呢，好像是在陪客戶。”

李萍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什麼？”

狗男女居然還沒有逃離被抓姦現場，簡直了！她還自我安慰說他心裡有她，實際上呢，他但凡有一丁點在乎她的感受，會這樣嗎？

張彭似笑非笑：“就在衛生間附近的小包廂，要不，你去把學長叫過來和大夥喝一杯？當年他還是咱們班的新生導員呢。”

李萍掩住洶湧心緒，強裝淡定地說：“他可能在談合同，我看還是算了，等他不忙的時候，咱們再聚。”

張彭笑著看向大家：“你們想不想見見肖學長？過來喝一杯沒什麼吧？”

大家附和：“李萍，機會難得，你就去叫一下唄。怎麼的，還不捨得給我們看呀？”

李萍只好站起來：“行行行，我去叫他過來。”

李萍氣惱地推開那個小包間的門，咬牙切齒地質問肖卓：“你怎麼還沒走？”

肖卓有些尷尬地乾咳一聲說：“她……剛出院……”

李萍明白過來，小三兒多半是做了流產手術什麼的。她抬眼望了望她，她繼續挑著魚刺，好像沒看到李萍一樣。

李萍心裡憤怒，也酸楚，說不出來是為自己，還是為這造孽的小三。她壓制浮在喉頭的哽咽，對肖卓說：“我同學看到你了，他們想見你，你過去一下吧。咱們的事，過了今晚再談。”

肖卓抽出一張溼巾擦手，擦完後攥成團彈到地上，慢騰騰地說：“我跟你們班那群歪瓜裂棗，有什麼見面的必要嗎？”

李萍倒抽冷氣，這個男人話語裡的有恃無恐，讓她覺得震驚又陌生。是他變了，還是她太傻，從來就沒了解過真正的他？還是他看出她必須依附他過活，所以可以毫無顧忌地踐踏她？

稍後，她問：“那我讓他們過來見你？”

肖卓罵罵咧咧地起身：“行了行了，我去一下。”

【4】

肖卓進入大包間後，瞬間換了一副嘴臉，坐實偽君子的本質。他熱情地擁抱了每一個男生，問候了每一個女生，關切他們現在的發展，甚至還交換了名片。

最令人讚歎的是，剛剛還和小情人你儂我儂，當下便能挽著李萍的手扮演伉儷情深，在雙軌婚姻中開車，一點都沒有露出違章的慌亂。

歡聲笑語中，李萍瞄了張彭一眼。他一直沒怎麼與肖卓寒暄，肖卓與其他人聊天的時候，他就坐在桌旁，自斟自飲，嘴角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李萍預感，他什麼都知道了，剛才也許撞見肖卓和小三接吻，也許撞見肖卓和小三互相餵飯，一定是看到了實錘，他才會堅持讓肖卓過來。

他用這種方式，一雪當年求而不得的恥辱。

張彭抬頭時撞上李萍的眼神，李萍淡淡笑了笑。她想，既然戲已經演到這裡，不妨一直演下去。

然而，李萍萬萬沒想到，就在肖卓喝完酒，打算和大家告別的時候，包間門被推開了。

小三兒站在門口，笑容純情，姿態婀娜。

熱鬧的氣氛驟然冷卻，李萍感覺，懸在頭頂的那把劍終於掉了下來，劈開了歲月的遮羞布，將玫瑰的血和月亮的寂寥盡數展現在眾人面前。

這時有人問小三：“你是哪位？你找誰？”

小三看著李萍，溫柔地說：“我是肖總的助理，找他有急事。”

張彭接話：“學長真是大忙人，既然助理都找過來了，那咱們就趕緊讓學長回去吧，免得耽誤正事。”

眾人紛紛附和。肖卓擺擺手說：“實在不好意思啊，確實有點事。改天，改天我請大家吃飯。”

他做戲做全套，還沒忘了杵在旁邊的李萍：“老婆，你和同學好好玩，我先走了哈。”

李萍點頭，看向冷漠的肖卓和滿心想要示威的小三，說：“好啊，你們去忙吧。”

【5】

肖卓離開後，李萍直直地坐下來，抖著手夾了一截小米椒放進嘴裡。瞬間，嗆人的辣味直衝頭頂，她終於將憋了許久的眼淚釋放出來。

大家都不是傻子，但凡有一點混跡社會的敏感，誰能相信那個女孩是肖卓的助理呢？

有人尷尬地咳了兩聲，企圖換一個輕鬆的話題，話還未出口，一直陰陰喝酒的張彭忽然說道：“學長的助理也太小了吧，看著還沒畢業呢。”

李萍盯著張彭看，此時此刻她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幸虧當年沒有接受張彭的死纏亂打，這大概是她前半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甚於嫁給出軌的肖卓。

此時此景，她意識到自己一直維繫的體面和驕傲，好像沒什麼意義了。既不能換來他人的聲援，也不能得到他人的憐惜。

在大瓜面前，每一個人都是置身事外的看客，窺視著當事人千瘡百孔的心。

有人從中獲得安慰，有人從中獲得快意——於李萍而言，生活從此天翻地覆；於在座同學而言，她也不過就是一隻掉毛的鳳凰，活得不如雞，但比雞還累。

雞隻需負責下蛋和打鳴，而活得不如雞的鳳凰，需要隱忍和演技。

其實，這一切只是因為她習慣了完美、習慣了成功、習慣了被人仰視，這讓她比肖卓更害怕姦情被撞破。她剛剛只顧著惶恐，忘了這並不是一道無解的難題，只要什麼都不怕就好了。

對面的張彭還要說什麼，李萍心一橫，乾脆搶先說道：“讓諸位見笑了，這裡沒有外人，我實話實說，那女的不是助理，是小三。”

舉座皆驚。

李萍戳破心中膿皰，突然無比輕鬆，因此找到人生奧義：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只要自己主動揭傷疤，遲早人人都能習慣它。哪怕再難以啟齒的失敗，三眼過後即是冷飯一碗。

她起身穿好外套，走到門前，像湖邊的天鵝一樣優雅回首，慢慢地說：“張彭，我猜你肯定看到了什麼。這樣，過完年，我大概就要和你學長打官司，到時候請你作證人怎麼樣？”

張彭面色茫然。李萍掃視一週，笑著告別：“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吃。”

說完，她昂首離開。

她把前半生全部的體面留在今夜，卻又於失意中，找到了更驕傲、更無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