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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周迅:別用“天才”之名抹殺她的努力

◆從左至右分別為周迅在《風月》(1996)、《李米的猜想》(2008)、《你好,之華》(2018)中

周舟

《功勳》之《屠呦呦的禮物》裡,由周迅扮演諾貝爾醫學獎得主、中醫藥科技創新的優秀代表屠呦呦,這個選角讓人先是意外,繼而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導演鄭曉龍介紹說,《功勳》的演員選擇有四個要求:一德藝雙馨,二形神兼備,三演技高超,四要功勳本人同意。其實這些老同志,對於誰是明星、誰是演員都沒概念。屠呦呦聽說周迅來演自己,問“哪個是周迅”,她女兒在旁邊說,周迅來演太棒了。能贏得功勳人物的家人首肯,也殊為不易,首先說明周迅社會形象很正面,其次也是對她業務能力的認可。從播出效果來看,周迅除了追求形似,還是把更大的精力放在神似上,一心撲在科研上有些不諳世事的屠呦呦身上那股純粹,跟多年來一心鑽研表演的周迅確有共通之處。

今年46歲的周迅是中國一線女演員中的一個異類,在很多人都忙於成為斜槓明星,將跨行業經營得有聲有色的時候,多年來她一直專注的只有一件事——表演。表演之外的事情,她似乎都不太在行也不太在意。她恐怕是最不怕醜照的女明星了,街拍採訪都敢素顏懟臉,隔三差五被拍到“頭禿”“臉腫”照,而作為年少成名的名演員她似乎也並不太愛惜羽毛,她接的新導演片子不少,看起來莫名其妙的專案也有一些,演過的片子票房和口碑都砸過,然而卻從不會因此引發人們對她演技的懷疑。她挑選一個專案一個角色的原因常常不是因為這是一個看起來就會成功的專案,而且因為“還沒定義”“有很多可能性”“想嘗試”。她已經實現了很多自由,比如醜照自由、爛片自由,比如超越年齡焦慮的自由,正如她的“著名粉絲”郝蕾專門為她撰文中所寫:“她以周迅之名,自由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

她,已經贏得了太多讚譽,即使這樣,她依然是中國被低估了的女演員。

對美有寬泛的理解,因此能夠豐富地詮釋美

導演王晶曾經評價過周迅,大概意思就是外表不是極美的,但演技彌補了不足。王晶不覺得周迅好看,一個可能是因為他沒見過周迅豆蔻年華到雙十韶華的模樣。周迅當然是美的,而且是驚人的美,上世紀90年代紅遍全國的有兩大掛曆女郎——北瞿南周,還在藝校唸書的周迅就與首代名模瞿穎齊名,印著她的掛曆就好賣,不知道養活了多少掛曆廠。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能以銷量硬數字笑傲全國的掛曆女郎怎麼可能不美呢?這麼多年來周迅不以美著稱,一是因為她超強的業務能力讓人忽略她的顏值,另一個則是因為她的美是獨特的,如果王晶認為只有嫵媚冶豔的成熟女性是美的,那在他眼中,周迅確實不夠美。好在,王晶不代表所有導演的審美,有很多導演認為她極美,毫不吝惜地用一個個大特寫鏡頭記錄下了她的驚世之美。

早在周迅從影之初,還沒有錘鍊出真正屬於自己的表演特色之前,她已經是中國電影第三代導演謝鐵驪、第五代導演陳凱歌鏡頭下的小寵愛,《荊軻刺秦王》裡周迅扮演的盲女驚鴻一現,令人過目難忘,陳凱歌看著監視器裡周迅的那張越特寫越美麗的臉,由衷地感嘆她是“心靈的溝通者”。

美有很多種樣態,有時候並不是一樣事物不美,而是我們對美的理解太過單調、趨同,感受美需要我們有更多的想象力和包容心。《畫皮》裡面的小唯不美嗎?誰說狐狸精就是肉感魅惑的呢?自然界裡我們見到的狐狸明明就是小小的萌萌的,為什麼化作人形就要變成一個飽滿豐盈的女性實體呢?

周迅還演過一個豔名遠播的大美人——電影《孔子》中的南子,最近網上很火的那組周迅山野奔跑圖就取自這部電影。南子是春秋時代一個聞名的性感妖婦紅顏禍水,那麼周迅是如何演繹這個角色的呢?她把南子演成了一匹林間小鹿,美而不自知,在人世間肆意騰躍,當獵人射殺一隻梅花鹿時,不是因為她有什麼過錯,而是因為她太美了,美就是令她最終送命的原罪。周迅多次在採訪中說她最愛看動物紀錄片,她覺得動物很美,真實又動人。對於美,周迅有著寬泛的理解與認知,也正源於此,她對於美的詮釋與呈現也是豐富的。

天才在鏡頭前閃光,是因為每天的準備

說起周迅,看到最多的兩個詞就是“精靈”和“天才”。

天賦當然是有的,不可否認周迅具有超強的領悟力與共情力,同時又具有超強的想象力與表現力,陸川說她是一個情感沸點很低的演員,一點就能著,而且表現又可以控制得很準確,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天生的好演員。

周迅的童年是在電影院裡度過的,最初接觸表演,周迅就是模仿著電影院裡自己看過的影片去詮釋角色的。一個人以什麼作為第一媒體來接觸世界、介入世界非常重要,她此後的藝術生涯都會鮮明地帶著這種媒質的特點——以文學介入世界者始終帶有鮮明的文學性,而以攝影或繪畫接觸世界者也會始終帶有強烈的畫面感,而周迅的童年決定了她是以電影這種媒質來認知世界、介入世界的,這也決定了她的表演從一開始就具有高度的電影性和電影化質感。

但以天賦之名,抹殺一個人成功背後所付出的巨大努力,顯然是一種誤導。周迅曾在採訪中多次表示過,其實她也很用功很勤奮的,只是大家總是更多地把她的成績歸於天賦。

周迅一直是非常用功而認真的演員,從她第一部電影誤打誤撞地進入了謝鐵驪導演的《古墓荒齋》劇組便是如此。謝鐵驪導演作為與謝晉齊名的中國電影史上著名的“二謝”之一,代表作品有《早春二月》《智取威虎山》等,其對藝術的要求之高,對待藝術創作的態度之嚴肅嚴謹,在圈內是有口皆碑的,由謝鐵驪導演帶入影視圈這一高起點,讓周迅一踏上影視表演之路就始終執行在一條正確的軌道上。之後,她又得到了第五代導演陳凱歌的青睞,即使在沒有最終確定能否出演主角如意的情況下,陳凱歌依然把周迅留在了《風月》劇組,告訴她即使她演不了這個角色,她在劇組多看多學也能受益良多。雖然周迅最終由於年紀太小而失去了片中後來由鞏俐出演的角色,但她沒有氣餒,反而把這個挫折當作一種鞭策與激勵,更加認真而用功地磨練自己的演技,她在片場常常看鞏俐和張國榮演戲,向優秀的演員偷師。

當她進入李少紅的劇組,亦師亦長輩的李少紅導演對她只有一個要求:你就什麼不要想,一心把戲演好。而她此後也一直堅持踐行著這一要求,一心撲在角色的塑造上,為了演好《橘子紅了》中的秀禾,她整天穿著小腳鞋在劇組裡走,腳磨破了流血了也不肯脫下來,去感受那個時代的女性所遭受的身心束縛。跟黃磊演到最後分別戲時,周迅投入到在片場看到黃磊就會掉眼淚,感覺自己跟秀禾一樣“快要死掉了”。她的心思完全放在戲上,甚至戲拍完了,她還在琢磨。戲裡寫秀禾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哭了,那時的周迅怎麼聽李少紅導演講戲都不太明白秀禾為什麼哭。直到好幾年後,李少紅導演突然接到周迅的電話,周迅說她終於知道秀禾為什麼哭了,因為她肚子裡孕育了一個生命,“是生命啊”,周迅由衷地感慨。好的表演,好的演員,是無止境的修行、修為、體認和體悟。

每一個所謂的天才其實都必須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喜劇天才葛優演喜劇自然到信手拈來,其實是源於他的每句臺詞都要在家裡嘗試出上百種不同說法,反覆揣摩究竟哪一個是最佳效果。郝蕾說,一個好的演員一定是天真的,而且是赤誠地對生活敞開自己,去展開觸角捕捉那些生命中細微的感覺,會很累,但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好的演員又是必須的。好的演員每天都在觀察生活,並貯備表演素材,拍《畫皮》的時候,周迅就想到自家小狗每天迎接她的時候喜歡歪著腦袋,於是也歪著頭去看王生,那是屬於小唯表達喜歡的方式;她熱愛觀察,有時她會找個地方坐一下午,去看人看物。準備拍《龍門飛甲》的時候,她去了一趟非洲,看著廣袤大草原,看著天上雲捲雲舒,去體味去揣摩凌雁秋的孤獨。生活裡的一切都會給她靈感,一個聲音、一種味道、一張照片、一束陽光,靈感充斥在生活的每個縫隙裡。如果沒有每天的準備,又哪來的鏡頭前天才的閃光?

找到和角色的通感,拓展自己的表演維度

沒有人懷疑周迅的演技,但同時也沒有太多人注意到她還在艱難地一點點地努力進步。從60分變成90分,很容易被看到,而以90分為起點,哪怕將成績提高1分,都殊為不易。周迅這幾年常說的話是:“我現在這個階段,就是要再吸收,這是一個更艱難的過程,因為你對好多東西都已經不再有新鮮感了,它不能夠再輕易地打動你了。”令人欣喜的是,她還在進步。

她原本就是自由的,如今更自由了。她從一開始就是不設限的演員,一些明星還在討論大銀幕和小熒屏之別,在周迅這裡從來不存在這種分別,她在大銀幕和小熒屏之間自由遊走。她也沒有太多的地域特徵,無論是在內地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的電影裡,還是在港臺導演的作品裡,她都是自由的,很少有人覺得她很難融入。

近幾年,她又逾越了中年危機、年齡焦慮,一度她因為發現自己不再年輕貌美了之後整天整天地哭,但哭完之後,我們再看到的周迅就是一個完全自由的演員了。在《你好,之華》中她坦然接受去演少女張子楓的媽媽,在陳建斌導演的《第十一回》中她扮演的是竇靖童的媽媽,當一個女演員真正度過了女性中年危機,拋開外形焦慮,她就無往而不利。《第十一回》裡周迅腫著一隻眼睛,整部戲臉都油光光的,演繹一個完全放棄打扮的市井中年婦女,雖然片中好演員雲集,但沒有人能遮蔽她的光芒。片中她有一個吃飯時罵女兒的場景,周迅的處理堪稱“神來之筆”,她罵著罵著就把手裡的筷子給甩出去了,但最後還得自己從地上把筷子又撿起來,在衣服上擦了擦,繼續吃飯。這處理來自對生活的觀察,也出自演員的機趣,寥寥幾筆這個人物濃重的生活質感便躍然銀幕之上,如網友評價“真是我媽本媽”。

她從來誠實,如今更加真實。從一開始,周迅就承認自己的表演不會有什麼高超的技巧,都是實打實的從心底裡來。從《紅處方》跟奚美娟演對手戲開始,一些非常強烈的情緒衝突戲,她都要求真打真給,所以一些演員強調的片場真捱打,在周迅那裡從來不是一個問題。

周迅的個人條件非常獨特,這是她出彩的地方,也是她必將受到限制的地方,她沒有迴避,正如她自己所說的:“要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誠實了之後,你才會沒有障礙,如果不能誠實面對自己,又怎麼去面對你要飾演的角色呢?”沒有的她不會硬演,比如從始至終她身上就沒有過成熟的冶豔、世故的性感,她不能騙自己,也不能騙觀眾,演員必須依靠自己的天然材料來創作,這材料就是她自己的身體條件和整個人的基本氣質,很難有演員能超越天生條件的侷限,所謂變色龍千面人也不過是相對閾值較寬而已。

她做不到,她不能硬演,那麼她會聰明地去找另一條路盤旋迂迴或者另闢蹊徑最終達到目的地。這既是誠實,也是一種善於思考的智慧。

她愛看紀錄片中動物呈現出來那種真實、自然的情感,因為它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天性,那麼表演可不可這樣呢?從人物真實的天性裡來。於是你就在《聽風者》《風聲》的表演中看到她有意識地在做減法,將可見的表演技巧減到最少,實踐一種類似紀錄片式的零度表演風格,這是一種非常大膽也非常先鋒的實踐。

與角色建立聯絡,她漸漸逾越了從外部特徵去靠近,而是試圖找到自己和角色之間的通感,那條相同或相通的通道。“我在拍《聽風者》的時候,覺得一個間諜幹了這麼多年,她肯定累,而且那個階段我的生活也很累,我是從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的感覺,我拍了這麼多年的戲,真的很累啊。”《聽風者》中她扮演的地下革命者張學寧最後被殺的那段戲份,周迅的演繹大膽而新穎,那是一個非常殘忍的場景,身份暴露後的張學寧被敵方特務用一把尖刀慢慢推入胸膛,周迅非常細緻而富有層次地展現了這個革命者最後的謝幕,從震驚到掙扎到無力到最後接受死亡的命運,她閉上眼的一瞬,正如周迅所設計的,有一種濃重的疲累感,她輸了,也累了,就此長眠吧。

在給外部表演技巧日益做減法的同時,她也在開拓新的表演語言,比如身體語言。王家衛說過,跟歐美演員比起來,中國演員的身體語言不夠豐富也不夠生動,而關錦鵬導演則比較過有聲片時代和默片時代明星,認為默片時代的明星由於不能用對白表演,還由於特寫鏡頭遠少於現代演員,促使她們的身體語言大大優於有聲片時代明星。在關錦鵬的導演作品《阮玲玉》中,他故意將有聲片時代身體語言表演最佳的張曼玉與默片時代身體語言表演最佳的阮玲玉做了並置對比,讓她們同樣呈現《神女》中的一個場景,顯然阮玲玉的身體語言表演技高一籌。這兩年,周迅在身體語言表演方面的拓展非常明顯,無論是《你好,之華》裡中年媽媽遛狗時那鬆懈的步伐,還是《如懿傳》裡著名的“跨門檻”橋段,包括《第十一回》裡挺著假肚子模擬孕婦的那種亦真亦假的蹣跚步態,她都在嘗試以身體語言來拓展自己的表演維度。

在她主導的節目《表演者言》中周迅給予自己的定位不是明星,甚至不是演員,只是一個表演者,如此純粹而簡單。她從17歲入行到46歲,三十年鑽研的都是表演的事,而現在她樂於跟同業者、後來者交流的也是表演的事,在《表演者言》同名書籍中周迅寫道:“我們選擇了用‘專業交流’的方式來記錄下這個時代裡的演員們,把他們的觀點、經驗、理念都記錄下來,希望給年輕的後輩和觀眾一些表演上的分享。”她在節目中、書中誠實坦率地和圈內的演員朋友們聊角色、聊演技、聊拍攝方式,聊自己第一次出演角色時的懵懂,也聊積累了一定表演經驗後無法突破自己的煩惱。“業精於勤,行成於思”,在一個紛至沓來繁花過眼的時代裡,周迅為我們示範了一種簡單而純粹的方式,就是找到一件心愛的事,將它一直做下去,努力做到更好,並與人分享,共同進步,是一件多幸福的事。

(作者為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來源: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