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山楂樹下的喜筵

三哥打來電話,說二寶完婚呀,你去一趟隰縣。三哥生病數年了,出不了遠門。他特意說,家裡光去些老婆孩子,沒個漢漢不好看。那天我正好有事在太原,答應三哥事了就去。第二天忙了一上午,午飯前終於停當。打車奔南站,沒吃午飯,現在吃飯問題也能解決了。

山楂樹下的喜筵

二寶是三哥的二女兒,現在隰縣的黃土小學教書,是一名特崗教師,黃土小學在呂梁山深處,她在那裡教了八年書了。她剛入職那幾年,我還在教書,是同行,聽她說起過山裡的交通不便,每次她都是從陽泉去太原趕坐大巴到臨汾,臨汾換車到隰縣,到隰縣再換乘一天兩趟的班車,回到距離縣城四十里外的黃土學校。在高鐵時代,還這樣舟車勞頓輾轉趕路,一路起碼換三四次車,相形之下,實在太辛苦了。恐怕科技無奈的事情也就剩下壓縮兩地的實際距離了。別說什麼筋斗雲和風火輪、也別說什麼飛船和飛機,特崗教師要去的地方,這些東西都不會去。

我也沒去過隰縣,先坐動車到臨汾,再坐去隰縣的大巴,大巴從臨汾出來就爬山,在山間公路上跑了將近三小時,我對侄女說的行路難就有了認識。趕到隰縣下車時,夜幕已經降臨,站在隰縣街頭,看見一輪圓月,大約六七層樓高。隰縣城的路燈商鋪街心廣場一片光華,和山外的任何一個城鎮的這個時辰沒啥兩樣,廣場舞的聲音在暮色中飄來蕩去。

侄女和女婿小卜開車來接了我,說先去他家吃飯,再到賓館休息。我隨他們安排,讓他們找一家超市停下車,我買了兩件禮品,新親戚,第一次走動,不能空手。

山楂樹下的喜筵

小卜的家在隰縣城外,七八分鐘車程,不算遠。小卜家的房子孤零零地建在田野裡,沒有院牆,下車伊始我就一陣詫異:這風光也太田園了吧?推開房門下了臺階就是菜畦場圃,拿著碗筷也能順手侍弄桑麻。院子裡扯著電燈,幾間房子也都燈火通明,人們忙出來忙進去,站在馬路邊就能一眼看盡。

進門就被一家人熱情地包圍,遞煙安坐端茶,絲毫沒覺得生分。小卜父親和三哥年歲相仿,不多話,很樸實,笑眯眯地撕開一盒“芙蓉王”給我讓煙,我戒了多年,接過點上。一時間在心下感慨,就算是千里姻緣,也是要門當戶對。古人的話沒說錯啊。

婚禮主管是小卜的舅舅和叔叔,他們都是有工作的見過世面的人,我猜三哥打發我來,差不多也有此意——說來好笑,我老覺得人常說的“世面”就是五角硬幣和紙幣的區別,面值一樣,面積不一,這就是全部,再了不得,是他沒翻過來反面,其他再沒啥了。寒暄過後,兩位主管就催促張羅著安桌吃飯,我坐的那桌已經坐了半圈後生,小卜說他們都是他的發小。加上侄女和小卜、小卜舅舅叔叔,桌子就坐滿了。侄女指著桌上的菜蔬說,茄子豆角西紅柿土豆蘿蔔山藥,全是菜園子裡摘的。小卜補充道,放心吃吧五叔,咱這菜澆的全是農家肥。我頓時聽到下面菜地裡高低錯落爬滿架子的各式蔬菜們發出的會心大笑。

山楂樹下的喜筵

我們那桌酒席安在小院把頭的一棵樹下,曠野上的秋涼西風颯颯來去,略有涼意。

我抬頭從影影綽綽的樹梢裡看到了那輪九月的滿月,它也跟著車子跑來湊熱鬧了,村裡的山高月小,看上去要比在縣城裡高出十層樓不止。

無意間還有新發現,枝葉之間有斑斑點點的殷紅果子,我驚奇了一下,藉著院子裡的燈輝細加辨認,它真是一棵山楂樹,那一時的驚喜,簡直像“月出驚山鳥”,而且噗嚕一下驚起來兩隻,一隻是前蘇聯歌曲《山楂樹》,一隻是熱映一時的《山楂樹之戀》,心情頓時變得空曠遼遠,遠遠超過了田園。

我認為山楂樹之與愛情,比玫瑰還有故事、還要樸實美好和真摯。

沒想到啊,我趕赴的喜筵竟在簡樸的農家院裡的山楂樹下,它簡直就是天然本色的一抹浪漫,一棵助興的神來之筆啊!

山楂樹下的喜筵

侄女和小卜給我敬酒時,我祝福他們相親相愛攜手進步。後來我喝多了,一來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山楂樹下的喜筵,讓人如坐春風,酒未至而人已醉。其二是晉南的酒風,親友們輪著來,先敬客人三杯,然後才碰杯算見面,乾杯後,杯不能空,走前他再給斟滿,打下一杯“埋伏”,接下來的敬酒者上來先要你“清杯”,然後他才開始,先敬三杯,再碰一杯。一人敬下來,你要喝五杯。這還是普通的客氣,盛情的是敬完你三杯,再和你連幹三杯,喝得投機,那就再碰三杯。你要是老老實實按他的“規矩”,三四個人就把你安排到桌子下面酣睡甜甜了。有一句詩頗能形容,“三碗攔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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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得賀客爛醉如泥”。和兩位總管坐了一桌,那輪番的“轟炸”幾近於“圍剿”。好在我久居晉南之南的河東蒲坂,知道“合數”,也熟悉遊戲規矩。來當送親的客人,見面酒卻之不恭。我吃了十來年降壓藥,身體限制就成了自保的託詞。為了不失禮數,我只喝碰杯酒。就這樣且退且戰,帶病突圍,和一堆的叔伯姑舅親友團碰下來,雖沒到了人仰馬翻,但酒勁兒也湧來湧去,衝得腳下綿綿發飄了,酒後說了些啥也不記得了,就記得小卜叔叔問我,你為什麼嘆氣,哪裡不滿意。記得他坐在對面椅子上,我坐在沙發上說:沒有啊。

返回縣城,侄女和小卜領我看了他們買的房子,也是他們的洞房,房子裝修佈置得完善整齊。回了賓館,我獨自喝茶,坐到兩點多,把酒勁兒熬過去。

隔天婚期,我和嫂子侄子和大侄女一家三口從酒店出發去送親。婚禮是婚慶公司給張羅的,就在小院子裡佈置了場地,鋪紅地毯,擺設花籃,充氣的彩虹拱門架在車來車往的馬路邊,典禮的臺子搭建在山楂樹下,背景牆板遮掩了大半棵山楂樹,仍有幾簇高枝探出了樹梢,在淡青和粉色的紗幔之上,搖曳著青枝綠葉的天然明媚。

山楂樹下的喜筵

婚禮儀式有個新人告白的環節,侄女穿著婚紗在臺上說話,嫂子、大侄女在臺下流淚,一旁司儀的女主持幾次提醒新娘子不要流淚,以免弄花了妝容。院中泣下誰最多,侄女那些女同事,她們同是特崗教師,同樣經歷了選擇、奮鬥的艱苦歷程,同樣付出了最美好動人的青春歲月,也同樣接受了生活、命運和沉重的現實。她們不是喜極而泣,而是有共鳴的痛點,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自己的淚。

在太原工作的大侄女給我說,她不止一次叫妹妹到省城的民營或私立學校應聘,省城裡工資高,離家又近,還能照顧到父母。哥嫂的意見則是,上了大學找到工作就是出息,離家遠不怕,特崗教師是正式工作,多少不拘能養活了自己就行,家裡不用她管,好好教書,不要放棄。

山楂樹下的喜筵

或許是因為生長在農家,侄女身上沒城裡人那副嬌驕氣,也不認為山區教學是個問題。也或許是因為家裡沒有任何深厚的社會背景,特崗教師是她自個兒努力考上來的,因此她也沒有輕言放棄。我倒是覺得,人對自我的認識,應該把她/他對社會和家庭等各方面的認識都綜合起來,這樣對自身價值的認識會更成熟也更可靠一些。

侄女很敬業,非常熱愛她的工作,常把學生帶回自己的宿舍,督促學生寫作業,還給學生做飯吃。這些情況都是哥嫂講給我的。我也教過書,自知甘苦,也自愧不如。大概三四年前,回陽泉老家過年見了面,我動員她把當特崗教師的故事寫一寫,她推辭不寫。我說記日記也行啊,她還是說沒時間寫。我覺得十分可惜。後來我想,人生的路,不論平坦還是曲折,終歸要靠自己往前走。所謂的人生經驗許多時候在別人眼裡並不值得一提,不要勉強。現在她結婚成家,在呂梁山裡紮下根來,就像山楂樹,紮根在了小小的農家院子裡。我想她在山裡教了八年書,對工作和生活環境習以為常了。

當地一位朋友說,隰縣的後生都往山外跑,城裡本來就女多男少,不好找物件,特崗教師多一半是女的,找物件就成了難事。

有些特崗教師分配到村子裡的,又沒關係,又走不出來,老大不小了,就將就著,挑村子裡那些有果園的、養牛的、有羊群的人家,把自己嫁了算了。

我知道隰縣去年就脫貧摘帽了。侄女開心地給我說,縣城到黃土鎮也通了公交了,比以前方便多了。

從侄女的口氣裡,我能聽出她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有點兒像是經受磨鍊之後的珍惜感和幸福感,也許這就是她的心安之處,如果是如此,我為之感動不已。

山楂樹下的喜筵

山楂樹長在山坡上,長在農家小院裡,它是守望之樹,是深情之樹。這些“山裡紅”,也像是特崗教師的形象之樹和精神之樹。有了她/他們在窮鄉僻壤的堅持,就有了照進山鄉深處的基礎教育的擎火者,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山裡兒童失學的情況。這不是我的牽強之說,而是她們的在所不辭——當人們奔向繁華的都市,她們反向走進了貧困的山裡,點燃自己的生命樹,給那些土頭土腦和虎頭虎腦的山裡孩子一盞一盞地點亮懵懂的心燈和天真的眼睛。誰的青春小鳥都會舞蹈,都愛飛上高枝,她們邁不出城市麗人招搖過市的那種步態,她們不可或缺的位置,在大山深處,在教室的三尺講臺上。

隰縣歸來,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那棵明月映照的山楂樹在我的眼前時時浮現,揮之不去。什麼是命運的本然?什麼是命運的必然?翻遍生活手冊,也找不出現成的答案。

山楂樹下的喜筵

也許,生活的本質就像山楂果尖銳的酸甜和淡淡的苦澀,問問嚐遍人生之果的那些智者,他們也只能說,哪一種果實不是如此況味呢?衷心希望沾滿喜氣的山楂樹,能裝點侄女們的樸素未來。

釋出:華夏文化融媒體中心

責編:小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