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在巨大的殘酷裡面,有著巨大的信心。”

《烏海》上映4天,票房不足千萬。但對於影片的導演周子陽來說,他還有更在意的事:

“我做電影很重要的一點是,能不能過我自己這一關。”

周子陽想做有力量的電影。相比前作《老獸》的蒼涼和無奈,《烏海》是更為殘酷的,“未必所有人都對殘酷的東西有共鳴,我反而是想以這樣的方式讓人獲得更大的警醒和反思。”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他發現很多成功的商業電影都在研究“共情”,以爭取更多的觀眾。在周子陽看來,觀眾也分好幾種,有的人喜歡共情和共鳴,而有的人則需要電影傳遞出來的思考。前兩部長片,他追求的似乎是後者,而之後,他想嘗試的是有作者表達的型別電影。

“我以後的電影估計不會比《烏海》更殘酷了。”

周子陽把他創作的第一個階段稱之為“放黑血”。當人在手腕處有一個內傷、積了一些淤血(黑血),不及時地把這個淤血放出去的話,會造成致死的生命危險。藉著《老獸》和《烏海》,周子陽把他身上的“黑血”放了出去。

“我會邁入更客觀和成熟的狀態再去看待電影。”他說。

在《烏海》上映前,

毒眸

與導演周子陽聊了聊,以下是他的自述。

“夢境和現實交織在一起”

在寫《烏海》的故事梗概之前,我大概思考了十幾個月,一直琢磨故事方向、人物感覺,就是我稱之為冰山之下的部分。所有的劇本都是冰山之下的。這部分是每部電影都會打回原點的。

它會讓我思考最本質的東西:電影是什麼?我想做的電影是什麼?人是什麼?人的情感是什麼?人的思想是什麼?

這一點特別有意思。我發現不同的階段答案會稍微有一些不同,因為你的人生在變化,狀態也在變化。

創作《烏海》時,我決定把故事放在三天的時間裡講完,然後開始思考是苗唯(楊子姍飾)多一點還是楊華(黃軒飾)多一點,在啟發我創作的那則朋友講的故事裡,男的是行動的那一方,我就對他的心理更感興趣,他的生活壓力更大,我甚至覺得他是弱者,會更想知道他的心理世界,我需要深挖。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思考了十幾個月後,我開始寫梗概,又花了不到三個月寫第一稿,開機前陸陸續續還在改,邊籌備邊改,改了4、5稿。電影裡沙漠月亮那場戲,是我寫到那裡的時候腦子裡蹦出來的,不是構思好的,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生下的印象,很自然地流淌出來了。

在《烏海》中故事發生的三天裡,突發事件是楊華面臨還賬的壓力,他要解決這個危機。就像是一個極端事件的倒數24或48小時,我就想展現這個時間段,這幾乎都是在極端的狀態下的,戲劇性非常強。我需要3-4級臺階,一點一點壓到非常合理的方式,然後最後又沒有徹底地死掉,我會先這樣設計,在這個基礎上繼續創作。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我寫(劇本)的時候整個人的狀態醒和睡是交織在一起的,醒的時候寫著寫著覺得特別累,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好像做夢裡面還有一些故事,醒來把夢裡的繼續寫下來,夢境和現實完全交織在一起。

這個過程裡,一方面有痛苦在,一方面又有忽然冒出來的一些戲,或者是我更深入的思考。實際上創作的快樂在於有深入的分析和對世界有新的理解,對人有更深的觀察。這些是創作之前無法得出的結論。

我在寫作的時候有了一個感悟:

人不創作就不會產生思想,只有在創作的時候才會真正產生思想。

其他時候(的思考)都是過往的習慣或者思維定勢在起作用,到不了思想的層面。思想是某種對世界新的認知理性化的一個深度的思考。

整個過程我認為是痛苦居多的,思考本身不是快樂的事情,人都會逃避思考,因為思考很累人,人都是享樂型的動物,所以要逃避思考的煎熬。我寫到痛苦的時候覺得生和死都那麼回事兒了。

但是當第一稿寫出來那天,就只有手指頭和腦子在高速地運轉,人物,情節,主題,或者突然想到第20場戲、35場戲有一個情節需要改一下,那天就像大爆炸了一樣,第一稿就出來了,

那一瞬間的愉悅感就超越所有,覺得什麼都值了,這是創作帶來的巨大的快樂。還挺瘋狂的。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烏海》故事的人物都是複雜的、多面的。就像欠楊華錢的羅宇,他把當地的老人找來演奏音樂,給當地人做了一點事,在他們眼裡他是好人;但是作為楊華的哥們,他也傷害了楊華。所以人是豐富的,也有複雜性在裡面。

進入每個個體的命運和思想世界時,創作者會面臨一些要嘗試不同的危險的境地,在創作裡邊形成巨大的冒險,雖然寫作的時候是坐著不動的,但精神世界一直在活躍,這是創作的快樂。

到了拍攝階段,我一般不會拍3條以上,很消耗演員。在拍之前我們會進行深入溝通和排練,儘量保證能1條過就只拍1條,不要超過3條,《老獸》就是這樣的,我會做大量的準備工作,儘量保證拍攝的時候高效一點。

當然也有意外,比如沙漠的戲,湖水的漲幅我們是不知道,去了之後傻眼了,水漲到帳篷旁邊了,只能等,每天看水位表,等到合適的時候再拍,但是天氣已經很冷了,機器和人都不太扛得住,這些是控制不了的。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最後這部電影呈現出來的,吵架戲我是滿意的,還有燒帳篷前後的戲,恐龍園裡那幾場戲,我都挺喜歡的。遺憾的是,如果當時用雙機位來拍攝,我可能會有更多的素材,鏡頭的豐富性可能更強一些。

“黑血”放出來之後

在《烏海》裡,錢仍然是人物困局的重要原因。我特別在意價值觀層面對於這個主題的探討。這些年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好像變得有點扁平化了,好像錢變成了很重要的評價標準,不管在大都市還是偏遠的地方,評價一個人、一個家庭的主體是偏向錢,情感都是其次的。

“你幹什麼工作?一個月賺多少錢?”這些大家都會經常地被問到。電影裡也是,楊華的岳父出場就說工程款的事,楊華的父親見他回家也最關心“恐龍公園的專案”,對人本身少了很多關心。錢成了最在乎的東西,如果社會把錢看得這麼重要,還挺可怕的。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這個電影的殘酷也在於此。我做的時候就知道,《烏海》比《老獸》要殘酷,《老獸》是有蒼涼和無奈的東西,但《烏海》把極端情況都加在了一個人的身上,看起來特別殘酷。未必所有人都對殘酷的東西有共鳴,我反而是想以這樣的方式讓人獲得更大的警醒和反思。

這也是我最想和觀眾溝通的部分:

我希望大家看過電影后,對情感、生活和自己的價值觀,有所啟發。

前段時間我聽說英國有一個權威機構提出,情感問題發生變化一般由三個原因導致。第一是權力的介入,在電影裡是楊華老丈人的干擾;第二個是經濟問題,就是楊華身上巨大的債務危機;第三是兩性問題,類似於電影裡楊華和苗唯之間的感情關係等等。

同時也有剛剛提到的,社會價值觀單一,整個物慾橫流的社會下給人的壓力,人精神的匱乏之類的問題,所以大家看完《烏海》後或許可以思考,我們應該怎麼對待身邊的人?是不是要那樣冷漠?人和人之間的誤解有沒有更好的處理辦法?我們應該更看重的東西是什麼?我還是希望能給大家帶來一點思考。

《烏海》上映後,我當然希望票房有所成就,但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做電影要先過自己這一關。比如《老獸》時,最高興最難忘的時刻不是在電影節拿獎,而是殺青前一天,我和塗們老師坐在他的屋裡,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就覺得這個電影成了;初剪看完後,我自己默默流了一會淚,我覺得這個電影是有力量的,這才是核心。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老獸》

這次在看《烏海》第一版剪輯之前,我還是每天都痛苦的,但是看完初剪一下子就輕鬆了,覺得努力沒有白費,值得了,這一刻是最重要的,我給了自己一個交代。

回過頭來看,我估計這輩子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就是《烏海》了。這部電影之後,我創作的第一個階段就算過去了,接下來要進入第二個階段了。

在第一個階段裡,《老獸》和《烏海》身上,可能放了很多自我的生命體驗和本能的表達,這個表達在我們(內蒙)方言裡“放黑血”,也可以是叫“放瘀血”。我小時候我們經常聽到,一個人如果手腕這裡正好有內傷沒有破,裡面有淤血的話會有一根紅線,一直走到心臟,就完蛋了,很可怕。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只要劃開口子,把血放出來,人才會好。我覺得前兩部電影對我的意義就是放出了黑血,不放的話我可能就在第一個階段過不去了。

現在我把我過去生命裡最殘酷的東西表達了出來,接下來才能邁入更客觀和成熟的狀態去看待電影。

在我的想象裡,第二個階段的我,希望作為一個導演,能有強烈的個人風格、穩定的型別、一定的市場,有自己的美學和表達,觀眾也能喜歡。

下一部片子型別會更重一點。我不認為重型別就做不出好電影。現階段的中國電影很像好萊塢的90年代,工業體系慢慢完善,型別電影有了一定的市場,創新和拓展在發生,新的電影語言和風格在樹立——我們這代人正處在這個階段。

現在整個市場和行業對於年輕的創作者,還是認可的,也在持續地支撐大家創作,只要專案足夠好,市場都可以接受,這是很好的機會。困難的地方在於創作力,真正有創作力的人很少。

我覺得《烏海》跟《老獸》相比,導演的風格更加成熟了,但是我下一部電影肯定跟這個不一樣,我想建立我自己的風格,而不是說“很像某某導演”。

“《烏海》可能會是我拍的最殘酷的電影”|對話導演周子陽

雖然《老獸》之後,找投資確實比以前容易了一些,但也有難的地方。我想拍自己的專案,不想只做外面遞來的專案。所以自己一邊寫作,一邊面對現實的困難與創作的困難交織,很痛苦,但想著馬上要啟動新專案了,有一種憋勁的感覺——

在巨大的殘酷裡面,有著巨大的信心,人生和拍電影都是如此吧。

文 | 張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