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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的過客——往事知多少之王昌齡

後人知道王昌齡,多是從這兩首詩開始的。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王昌齡《出塞二首·其一》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雖然比起李白、杜甫,王昌齡的知名度稍差一些,沒有達到“如雷貫耳”的程度,但是他在詩壇的地位舉足輕重,被推崇為“七絕聖手”。王昌齡是唐代獨以“七絕”成名的大詩人,盛唐時共有七絕472首,王昌齡一人便有74首,佔了六分之一。清代吳喬的《圍爐詩話》有言:“王昌齡七絕…是為唐體,後人無不宗之。”簡言之,從王昌齡始,七絕漸成唐詩的流行體裁。

除了“七絕”的成就,王昌齡還是唐朝邊塞詩的先驅,與王之渙、高適、岑參並稱為唐代四大邊塞詩人。另外,王昌齡宮怨詩的造詣極高,是唐代用七絕寫宮怨詩的第一人,作品有《長信怨》、《春宮曲》、《西宮春怨》、《西宮秋怨》、《閨怨》等,宮怨詩描寫深宮妃殯宮女的悲情哀怨,興盛於唐代。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王昌齡《閨怨》

其實,僅憑上面三首膾炙人口的七絕,王昌齡已然可進唐朝詩人排行榜TOP20了,如果再算上下面兩首耳熟能詳的名詩,妥妥地進了TOP10。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四》

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王昌齡《送柴侍御》

大明宮的過客——往事知多少之王昌齡

王昌齡的詩多為錘鍊之作,力求精益求精,為此他不僅很下功夫,還很用心,並有詩論方面的專門著作——《詩格》。除努力寫詩之外,其他方面王昌齡同樣幹勁十足,完全屬於“不須揚鞭自奮蹄”的那種人。

王昌齡,農民出身,身份低微,年近而立,方才科舉入仕,一生沒做過大官(頂多八品),卻兩次被貶,至死都是貶官身份。如果說王昌齡一生榮光來自於詩,那麼他一生的苦難皆來自仕途,王昌齡血脈裡流淌著濃烈的儒家思想——忠君報國,建功立業。因而,他十分看重官場仕途,官場苦我千百回,我待仕途如初戀。

窮人家的孩子想出人頭地,在歷朝歷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自身的努力,沒有其他資源可以利用,或許這就是王昌齡凡事很拼的原因所在。為了攀援仕途,王昌齡苦心孤詣,嘗試了各種可能,先是嵩山學道,後遊學四方。隱居學道,在唐朝頗為盛行,許多名人都有此經歷,目的不外乎:一尋求長生之法;二結識高隱之人,借其人脈敲開仕途之路。王昌齡屬於後者。學道未成,繼而四方遊學,暫且說是遊學吧,真相是從軍、旅遊、走親或是採風,已然查無實據,反正王昌齡不辭辛苦不懼艱險遊歷了河曲、河西的古城要塞,尋訪了秦漢時期的古戰場,大漠、戈壁、雪山、殘月、雄關、孤城點燃了王昌齡的慷慨情懷,激情迸發,化作一曲曲高亢的邊塞詩……功夫不負有心人,雄奇的邊塞詩讓王昌齡詩名鵲起。

唐代社會跟時下一樣,人一旦紅了,有了知名度,就很容易混了。王昌齡詩名遠揚的第三年,便科舉及第,以秘書省校書郎的身份,正式踏入夢寐以求的仕途。之後,因為頗有詩名,時常被召去為天子應景作詩,如《駕出長安》、《駕幸河東》、《夏月花萼樓酺宴應制》等,從而有機會接觸到玄宗皇帝,成為大明宮的常客。這一時期,雖然只是寫了一堆沒營養的應制詩,卻成為王昌齡一生之高光時刻,為其一生最為刻骨銘心的經歷。

然而,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大自然也好,人類自身也罷,都是喜新厭舊的,何況富有天下權力無邊的天子,喜歡某首詩詞不過是一時的心情,欣賞哪個詩人不過是一時的雅興,豈能長久?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兩三年。與大明宮漸行漸遠的王昌齡,落寞惆悵,心有不甘,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為“大明宮常客”的日子,不肯面對的是自己已成“大明宮過客”的事實,有如後宮失寵的嬪妃宮女,時常抱怨皇上的疏遠和冷落,正是有了這種相仿的經歷感受,王昌齡才能準確地換位成“後宮怨女”,寫出一首首繪聲繪色的宮怨詩來——袖哥猜測,玄宗皇帝讀過王昌齡的宮怨詩,只是他不曉得這是王昌齡借宮女之怨暗喻自己之怨,反倒以為王昌齡在諷喻後宮之事,嫌他嘴欠,於是心有不滿,只是沒有明說。

大明宮的過客——往事知多少之王昌齡

另一方面,像王昌齡這種吃過苦、靠打拼出頭且功名心極強的人,一朝因詩得寵飛黃騰達,便十分自傲自負,自我膨脹,誤認為詩才等同於經天緯地之才,能寫詩就能包打天下,以他的才智幹個三、四品官都不在話下。於是,現實中雖然仍官小如豆,胸懷卻無比激盪,書生意氣,指點江山——完全不顧及“言多必失”、“禍從口出”等古訓,只知道“位卑未敢忘憂國”,何況自己還是大明宮的常客,官小卻未必位卑。於是,一個九品的校書郎洋洋灑灑千言文,硬是給三品侍郎提起了意見,尤其這個侍郎還是吏部的,而且這個侍郎名叫李林甫,典故“口蜜腹劍”的版權擁有者,最擅長的就是妒賢嫉能,打擊報復,最最要命的是這人後來成為正國級幹部——宰相,一干就是19年。

如果單是寫了篇《上李侍郎書》提批評意見,估計以李侍郎不學無術的德性,他不一定仔細看,可能沒有計較於心。可是王詩人不是一般人,也是大明宮裡見過真龍天子的,指點江山的方式方法自然高人一籌,不單是寫寫文章,還會放嘴炮。幾年後張九齡罷相,早年的李侍朗接替相位變成李宰相,王昌齡硬是不顧自己九品縣尉的身份,搖旗吶喊,抨擊不公,最終因亂議朝政,被貶嶺南,同時深深地得罪了李大宰相。

在唐代,官員被貶遇赦後,正常安排是官復原職,即王昌齡遇赦後仍然任職九品的汜水縣尉,然而最終的安排是調任八品的江寧縣丞。從中原腹地到江南一隅,離朝堂又遠了一千多里,許多時候江湖之遠等同於前途無望(唐代做官以朝中任職為上,以外放任職為下,距離兩京——長安、洛陽越遠越差),所以說這是一次明升暗貶的人事安排。內中原因是玄宗發現先前冤枉張九齡了,即張九齡是個大好人,所以替張九齡鳴不平的王昌齡也沒錯,既然委屈了王昌齡,加上念及點舊情,玄宗想借機補償一下王昌齡——給他升個職。升誰職皇帝說了算,怎麼個升法宰相有裁量權,李林甫一向善於察顏觀色,有如玄宗肚裡的蛔蟲,知道玄宗對王昌齡不是很感冒,完全可以巧施手段,藉機報復一下王昌齡,於是便有了這樣的“明升暗降”。

明升暗降的把戲,王昌齡一眼看穿,知道是李林甫一夥人從中作梗,心中頗為氣憤,老子是七絕第一人——牛過,老子為皇上寫過詩——紅過,我牛我紅的時候,你們都是怎麼崇拜我的——我主宰,你崇拜,沒有更好的辦法……王昌齡十分窩心,於是硬拖了小半年才去江寧上任,以示抗議。然而,更窩心的事還在後面,江寧丞一干八年,硬是嗅不到絲毫改任升遷的氣息,對一般人如此就算了,老子可是“腕”呀,想當年都是大明宮的常客……老王心中惱怒不已,於是尋找機會,再次“放炮”,針砭時弊,大議朝政。不承想李宰相對他這個“大明宮過客”毫不手軟,一點情面都不留,隨手扣上個“不護細行”帽子,將其二次貶黜。這一次被貶,老王沒了貶後遇赦的幸運,在湘西龍標縣那個荒蠻之地一待就是八、九年,由50歲的老舅,變成60歲的老翁,人生行將窮途。

大明宮的過客——往事知多少之王昌齡

人從生到死的過程叫人生,任何人生都是一場坍塌過程,稍微不同的是,有的人生坍塌的有序些,有的人生坍塌的無序些,有的人生坍塌的緩慢些,有的人生坍塌急促些。本來王昌齡的人生坍塌的緩慢而有序,若不是安史之亂髮生,估計他會在龍標縣尉任上了此一生。

天下大亂之際,王昌齡為何私自去了兵荒馬亂的鐘離郡?為何得罪了太守呂丘曉?這兩個問題是王昌齡身上的終極之謎,千百年來眾說紛紜。當然,從邏輯上講,王昌齡去鍾離郡的原因,最有可能是老家的父母妻小為避戰亂,逃難出來,無處安身,他北上河南道與家人會合,然後攜親投友于此,但是這個問題不是本文重點,重點是他為何得罪了呂丘曉。

所有史料中,唯有《唐才子傳》有一點蛛絲馬跡,說呂丘曉殺王昌齡是“所忌而殺”。“忌”儘管有多種解釋,但是“忌而殺”這種因果關係的句式下,“忌”只能解釋為害怕,即為“忌憚”之意。聯想那時的王昌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60老翁,一個手無寸許權柄的出走貶官,無權無力已然無法威脅到一個權傾一方的四品太守。那麼,呂丘曉到底忌憚王昌齡什麼?世人皆知的是,老王同志行走天下揚名立腕,從來不靠權柄,靠的是那張既會吟詩又敢放嘴炮,靠的是他曾為“大明宮常客”的底氣。用王昌齡自己的話說,“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 。

正好呂丘曉是一個有著太多槽點的人,《舊唐書》記述他是一個剛愎自用、自私寡恩的人。而當時局勢天下大亂,多方力量明爭暗鬥,博弈不止。明面上,呂丘曉儲存勢力,按兵不動,坐壁上觀;暗地裡,他有沒有跟北面叛亂的燕軍暗通款曲,或是曾對東面永王李璘暗送秋波,以及成都的玄宗和靈武的肅宗他到底聽命於誰?如此一來,一邊是書生意氣的激揚,一邊是鬼鬼祟祟的伎倆,針尖對麥芒,除之而後快便成為不二的選擇。

王昌齡傳世詩作有181首,其中有52首送別詩,佔四分之一還多,如此數量和比例在歷代詩人中絕無僅有。一方面說明王昌齡喜歡酬酢交友,另一方面說明王昌齡容易感懷傷情,這與酒精有關,與他性格有關,更與心志未酬有關——沒能成為大明宮真正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