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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我喜歡寫那些感動我、啟發我的人物。生命是可以連線生命、影響生命的。在落筆寫夏臺鳳老師之前,我剛好看到好朋友轉的一段影片,裡面講著:

草原上,三個騎馬的男人看到了一匹深陷在泥潭裡的馬,覺得它很可憐,因為它陷得很深,馬主人已經放棄它了。其中一個男人試了試泥土的深度、硬度,想了一個辦法,說,把馬群趕過來。

當看到群馬奔騰,泥潭裡困住的馬一躍而起,一而再再而三,突破了生命的不可能。所以,當你深陷泥潭和困厄,生命,是需要被喚醒、被引領的,以激發內在潛能;然後,靠自己的覺知和力量,完成自我救贖。

寫一個名人是很難的,我有點不安。看完影片之後,我覺得我可以下筆了。寫作其實也有一種當下感、因緣感。你為什麼寫,為什麼以這種方式、這樣的字句寫,以怎樣的開篇,怎樣的組合,都似人生本身,已知和未知之間交頭接耳,如風中的花朵和雲朵。

夏臺鳳是誰?中國臺灣第一個電視臺“臺視”的第一個歌唱比賽出來的冠軍,出道時不到18歲。23歲就獲得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在大陸,當年的那個熱播劇《回家的誘惑》,讓她變成家喻戶曉的名婆婆角色。

為什麼要去採訪她,是認識她的好朋友說,“水水,你愛寫人物,我介紹個我敬佩的人,夏老師,她今年都72歲了,18歲不到就出道了,名利聲望早就有了,家族實力也很厲害,但她還在工作,在直播。她說,人生七十方開始。”

一個時時講述他人故事的人,總有許多故事會找上門。

於是,我就做了一些功課,開始瞭解了一些她的故事。網路上的一些標題寫著“惡婆婆專業戶”“66歲喪子”之類的,我感到愕然。

也查了查她在臺灣出版的書《相遇就是重逢》,其封底寫著“臺北到紐約,紐約到上海,經歷生命歷程的各種轉折,走過離婚、再婚、喪子的悲歌,面對生命中突如其來的轉變,她總是以從容優雅的步履,迴應生命的邀約。”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我覺得,果真如此,她可以讓很多人受益於她的力量。正如知名作家劉墉在書中序言所言,“她讓許多風霜都成了風景”。

一個傳奇女人大半生的生命歷程被展開,可以細細端詳和學習的機會,我倍感珍惜。於是,我兩次去拜訪了她。也讀完了她的書。訪談完、閱讀完之後,我發現,一個人能留下的最美好、最純粹的記憶,一定不是關於名利,其一生所遇的貴人也不一定是有社會資源的名人富人。生活是切切實實的感受、感動,真正懂生活的人,不是懂物質類的生活方式,真正的生活家,是任憑世事變化,都能以自己的精神、意志、靈性、悟性、韌性,度過生命的所有波折和困厄。

另外,那些修復生命疼痛的東西,不是什麼猛藥、靈藥。生命中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一些緣分,當你感受到疼痛的時候,它們會出現。人生最難的時候不要急不要怕,有人會感應你,幫助你,同時你也會啟動覺醒和自救的力量。就如影片裡那匹深陷泥潭的馬,最後自救一樣。

我不想把她看成是一個勵志的人物,比如,72歲了還在工作,還在跟年輕人學習、競爭等等之類的,因為我覺得“勵志”這個詞也有點用力過猛,且有點即時性,不能維持長久。因生命是細水長流,最重要的是堅毅、真實和平常心。

夏老師是生活家,親身體嘗生命中際遇的生活家,行之與途而應於心。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夏老師跟我說起了她的66歲(那是2015年)。她的人生髮生鉅變,她唯一的兒子,也是演員的鄒少官癌症去世,才40歲。在那三個月後,她的大哥和婆婆在相差三個小時的時間裡相繼離世。生命給的這連環打擊太大了。

兩件事兩個人,幫她一起救贖了她自己。

她說,五六年前,上海街頭還是有一些乞討者的。有些職業乞討者,或者是演的、假的,人們是可以馬上看出來的。但有時候,會有真的感人的個例。她說上海是她的三個故鄉之一(臺北、紐約、上海),是個很有溫度的城市。

有一段時間,她經常會看到一對母子蹲在張愛玲曾住過的公寓的一角,那個兒子是智障人士,坐在輪椅上,媽媽則蹲坐在地上,前面放個凹凸不平的鋁碗。媽媽不知道跟兒子在說什麼,只看到兒子流著口水笑著。媽媽一面幫兒子擦著口水一面繼續說,他們母子有說有笑。

以後只要經過這條路,她都會下意識地看,很想去給這對母子一些支援。但因為是紅綠燈口不好停車,或者有幾次她下車走過去,那對母子就不見了。她就這樣和她們錯過了半年。

後來,她白髮人送黑髮人,一個人勉力地撐過來。那時候,她的先生要去諸暨照顧病重的婆婆,她經常一個人在上海的街頭孤獨地散步。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她看到一對乞討母子縮在南京西路的一角,那時候她心力交瘁,一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們就是那對她找了半年的母子。走了一段才回過神了,她跑了回去。

她對那個媽媽說,“我注意到你們母子很久了,每次看到你都是和兒子有說有笑,時而喂他吃東西,時而給他擦口水,我看了很感動,但每次都與你們擦肩而過。我還曾經幾次到常德路找你們。”

孩子的媽媽跟她聊起來,孩子五六歲的時候,生了病沒錢治,老家生活很苦,老公到上海打小工,她也做些散工,但不放心把孩子丟下,就出來乞討,城管看著可憐,就讓他們在公寓門口呆一下。

夏老師蹲下來,告訴她,“其實你很幸福,你的全部焦點都在孩子身上,你們充滿了真正的愛。……我的兒子去世了。”

那個媽媽立刻用她粗糙但暖和的手,握住夏老師瘦巴巴、冷冰冰的手,說,“大姐,你的手那麼冰,我不能拿你的錢,你也不容易啊。”夏老師那天剛好包裡塞了1000元,就拿了全部給她。孩子媽說,“大姐這錢我更不能拿了,你這麼苦這麼不容易,我不能拿你的錢,我們出來乞討那麼久,有人同情我們,也有人看不起我們,你今天蹲在這裡跟我說說話,我已經很感激了,怎麼能再拿你的錢?”

夏老師很感動,因為她覺得,一個困境中的人,首先考慮的並不是她自己,而是關心別人。她記錄在書中,寫道,“生活很苦,但很美,苦難的生活已經被她內心深處的美和善良昇華了。”

當時,她們兩個這樣的交流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少人紛紛都蹲下身來給那對母子錢。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了,城管看見了,本來想來趕,後來往後退了一步,理解地笑了笑。

人的真善美,其實也是需要有心人才能發掘出來的。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夏老師手繪

當你遇到困境和波折的時候,周圍的一切人和事也許會給你啟發,重要的是心裡要有一畝田種下因緣,那是日後能幫助你的東西。因為,有些人會感應你的苦難,走近你、幫助你的。這就是人生中所謂真正的貴人,這個貴人,其實並不是社會上資源很豐富的人,是生命中的有緣人。

夏老師還提到一個人,是香格里拉的修行人王子璇。她們是2014年左右在敦煌相遇的。夏老師看到兩個女子一藍一白一身長袍,禪意十足地走來,她想跟她們合影。其中一個就是王子璇,子璇的朋友認出了夏老師,說她看過《回家的誘惑》,她的媽媽很喜歡夏老師。

在親人離世的訊息一個接著一個傳來的時候,她一度陷入絕望的深淵,悲觀和不確信如潮湧來,她說她那時候說話氣若游絲,對方相鄰而坐都聽不見。但她內心有信仰,覺得這是人生的功課,必須由自己透過考驗。

她選擇每天唸經,看一些正能量的文章激勵自己(她會自己給自己的微信發自己看過的、覺得好的文章,留下當下的那種感受和啟發),她還練瑜伽、畫畫、跳國標,健身等等。但她真正放下喪子之痛和親人離世之苦,是在2017年,她去了一趟香格里拉。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她小時候就唱過香格里拉的歌曲,她發了心很想去看一看。她想起來了這個修行人,儘管她們五年沒有見了,中間也沒有聯絡,但夏老師一直關注她的朋友圈。夏老師試著給她發微信請教香格里拉的旅行事宜,子璇很熱情地歡迎她,還說了一句“相遇就是重逢。”經過了21個小時的延誤等待與飛行,她到了那裡。子璇一路照顧陪伴,她在那裡放下一切,享受心的自由。

人與人之間是可以以真情、無私、純粹,救贖彼此的。也只有這些,可以真正治癒一個人。在某些時刻,人只能靠感知別人的真心來緩釋疼痛。生命是能夠影響生命的,怎麼影響呢?是真正化成自己的生機。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她的書,就叫《相遇就是重逢》。

她給我看了她的手指,退行性關節炎,都變形彎曲了,握筆都有些困難。我真的無法想象,她要發多大的願,才能在手機上用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手寫下她的那本自傳,《相遇就是重逢》。6萬多字。歷經兩個多月,她就在張愛玲故居樓下的“千彩書坊”寫作。

她還自己畫了插圖。60歲的時候,她才學的畫。她說一切都是因為她先生的鼓勵,剛學畫的時候,只是看了畫稿的背面,先生便說這力透紙背、有天賦。她是能將每一句鼓勵、每一個動她心的話語、畫面,都當成一個令牌和信物一樣的東西珍藏在心裡的人。

她認為鼓勵的作用是巨大的。他的公公是何浩天,曾經擔任臺灣歷史博物館館長三十餘年,他對年輕藝術愛好者和書畫家,都不吝指導,而且會用一些非常誇張的鼓勵。當一個德高望重的人,極力誇獎鼓勵,比如“你好好畫,下一個張大千”之類的,這個作用是極大的,年輕人們會把這些話當成一種永恆的生命印記,隨後,像打了雞血一樣努力,日後在書畫界會有很好的成就。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夏老師手繪

良言一句,千金難買。我也覺得這很重要,我們這個社會也需要時時刻刻鼓勵年輕人、肯定年輕人、熱愛年輕人。而這應該從身邊人做起,相互鼓勵,相互肯定,相互崇拜,相互愛惜。

她在上海學畫的那些枇杷和芭蕉被她先生帶回臺灣後,她的公公說,“夏臺鳳,不得了啊,你是我們何家的驕傲,我給你打85分。”他還不睡午覺,在上面提上了字,“夏臺鳳戲藝明星 夏臺鳳國畫藝術優越 夏臺鳳作品驚異震撼 傳世瑰寶也 2008年秋 何浩天”。那是非常誇張的讚譽,夏老師說她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講。但那背後是親情。她的公公離世後,她趕回臺灣,一進家門就看見這張畫掛在家裡。頓時淚奔。

何老先生畫有一副“母雞帶小雞”叫《親情》的畫,夾在他書桌前的書櫃玻璃窗上。她這雙永遠能發現感人之處的眼睛,連同她的手,開始我手畫我心了。她想臨摹這幅畫。那時候的她從來沒有畫過這類畫,全靠內心的一種觸動和感受,讓她一筆一筆將畫完成。

感性的、富於觀察力的性情中人,其實一生都在找真善美。真善美這東西,其實並不虛,是可以貼近時間和生活找得到的,可能就在附近,比如一組她喜歡的茶杯墊上有農民畫,她都可以馬上臨摹出來。毫無基礎,全憑心境。

她甚至不用鉛筆勾勒,而是用毛筆直接畫。那是渾然天成的、用特別心境包裹的作品。一點都不會有刻意感,是“拙”的感覺。

她說她就畫了四幅,有一個朋友是學畫的,一定要買一幅。當她再去補那副畫的時候,感覺再也找不到了。她覺得畫畫是一種當下。她是那麼在意生命感受的一個人。這讓我想起來蘇東坡的“身與竹化”。

她看到美好的東西,就想臨摹下來。比如她的書封面上的女人,原畫是夕陽下的外國女人,她畫著畫著,就變成了一個穿著陰丹士林藍旗袍的中國女人,畫嘴唇的顏料沒了,她就拿起了手邊的阿瑪尼口紅。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她真的是個用心生活、隨遇而安、而善、而美的人。

她說的、寫的、畫的,都是人生中令她感動的畫面和瞬間。人的一生,追求的就是那幾個主要的故事裡最動人的畫面吧。

就如鮑利斯·帕斯捷爾納克所說,“人不是活一輩子,不是活幾年幾月幾天,而是活那麼幾個瞬間。”

我們現在來審視她發展的源頭和脈絡,她是如何修煉而成的?

首先,她的天賦是唱歌。

人最好的狀態,大概是不知道自己美,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她高中當了三年的樂隊指揮。她不知道自己會唱歌,而且不知道自己唱的會有多好。有一首音域很高,還有轉音的歌,全班只有她一個人唱上去了。畢業考前的幾個月,臺灣當時唯一的電視公司臺視,要舉辦第一屆全省歌唱比賽,有1600多人報名。試唱的時候,別人都選擇當時流行的《不了情》,評委都聽困了。而她選了一首輕鬆一點的小調《情人橋》,才“哎”兩句就過關了。

她一直這樣輕鬆、自然地表現,這天賦在她身上,她駕馭得是這麼穩。18歲都不到,就出道了,電影公司來搶人。基本上唱歌和演戲是同時發展起來的。臺視總經理周天翔是她的貴人,送她四個字,“細水長流”,果然,在她生命中應驗了,她也一直實踐著。

一夜成名後,她一直在努力跨行跨界,唱歌、拍戲、做主持,在《歌星之夜》訪遍巨星,比如鄧麗君、鳳飛飛等等。

她的核心就是一個有天賦的、幸運的、勤奮的學習者。

歌唱是天賦,那麼演技呢?她說是偷師。偷師誰?蕭芳芳。

蕭芳芳從童星開始演戲,一部《苦兒流浪記》讓小小年紀的她表現出精湛演技。一路都有不俗表現。所以,只要蕭一演戲,她就躲在後面觀看。細膩生動自然是能感染人的。她們在同一部戲《秋水長天》裡拍了一年半,她就相當於學了一年半。

偷師的力量是多麼強大。她覺得,演起來整個人都鬆了,鬆了才能融入自我的所學。

人為什麼好學?因為想要擁有和儲存美好。只有儲存在自己身上,彷彿這個特質才能永存。她到了紐約之後,本來做起了家庭主婦。以為演藝生涯就此結束了。但總是有人能發現她找到她。她開始接了世界電視臺的節目,自己寫節目的稿子,相當於做了節目編劇。寫著寫著,他先生說她文筆很好。

她說她的父親在她二十多歲時過世,母親在她三十多歲時過世。她是家裡最小的女兒。她在國外很想念父母,平常也沒有把父母的相片放出來祭拜。只有過年的時候,她做了很多年菜,也把相片放出來了。有一天她看她先生在拜,很感動。於是她寫了一篇《慎終追遠話過年》的文章投給了《世界日報》的家園板塊,被登了出來。

於是,寫作也給她打開了新的天地。用什麼方式和途徑可以激發生命的潛能、儲存人生的美感,她都會學習。

她在70歲的時候寫完並出版了《相遇就是重逢》。劉墉給她作序的時候,身體很差了,雖然劉家跟何家是世交,那段時間劉墉已經不幫人寫序了。當時她正在寧波拍戲,關於空軍的戲,一直在茫茫大海中飄著,拍得很累的時候,劉墉發來一句,“寫得真好,正在拜讀”。她又感動得哭了。

她是演員,是歌星,是主持人,是舞者,是畫家,也是作家。

夏臺鳳:人生七十方開始

跟每一個有緣分的人,她都願意保持非常密切的聯絡,不厭其煩地關心人。所以,她總能有非常好的機緣。每一次她要退出演藝圈了,她都有機緣再重新回去。她的演藝生涯,順風順水。

但其實,她的生活其實也很曲折。除了中年離婚、老年喪子,她說生活其實也常有疼痛感,比如說在紐約的時候,她也是一天到晚看醫生,灰頭土臉的,後來還發生一次車禍,脊椎受傷。

她說她現在習慣與疼痛為伍,先把疼痛分類,即小痛、中痛和大痛。小痛就忍著;中痛也忍著,忍不過去就吃藥;大痛就一定吃藥。

她依然感恩,她說比起她失去的,她人生中得到的太多太多了,她覺得人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感恩和分享。

為什麼72歲還在工作,她說,是因為享受這樣的工作狀態,她說她看過我寫的文章裡的一句話,“我能做,我喜歡做,我正在做結合在一起,就不會累”,她覺得很對,她說她再補一句:“當我能做,喜歡做,正在做的事情,還在做,那是幸福的”。

我問她,“現在一些年輕人想躺平,覺得努力也改變不了自己的現狀,而其他一些資深的奮鬥者卻在說,人生五十才開始,您說人生七十才開始。”

她只說了一句,“回顧我的生活,我覺得每個結束都是新的開始。不管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自己。”

她現在72歲了,她人生中的每一天,都把自己收拾得乾淨得體,精緻美好,沒有一天是懈怠的。自己要把自己的各個方面都建設好。

作家畢淑敏曾說,“你不能要求沒有風暴的海洋。那不是海。是泥潭。”讓一個人擁有真正的海,那人生其實應該承擔別人兩世以上的豐富的痛苦和喜悅。而這,其實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