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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事)《大雜院》「下」|徐永群

(北京故事)大雜院[下]

作者:徐永群(悉尼)

(北京故事)《大雜院》「下」|徐永群

白老太太過世了! 我們院裡臨時搭起了靈棚,停放著棺木,擺放著白奶奶的遺像,還有上供的祭品。 我膽子很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門啦,總覺得那陰森森的棺材能鑽出鬼怪。 白奶奶的兒子也飛回來了,他是駐莫斯科外交官,西裝革履,小頭梳的賊亮,他很不情願披麻帶孝,更不習慣跪在棺木前守靈。 "哎喲,都進入六十年代,我們還搞什麼土葬呀,應該移風易俗,直接火化得勒。"他的辨解蒼白無力,以郭爺爺為首的老一輩當權派,在大院裡一言九鼎,我們晚輩們只有領旨聽喝唄。 白奶奶是玉泉山人,連日來來了不少親戚,我們家也騰出兩間房接待,數十人湧入家家爆滿。 媽媽集中全院各家的爐灶,鍋碗瓢盆,桌椅板橙,建立龎大的炊亊班。 郭爺爺親自掌勺,苦了我們這幫孩子蹲在水管子下面,不停地洗碗筷,還要充當跑堂的沏茶倒水,端飯上菜,我首次見到辦喪事這麼熱鬧,人囗眾多,人人參與,全院居民空前團結。 出殯了,又是浩浩蕩蕩人群,還有扎的紙馬紙人,花花綠綠,色彩斑斕,孝子打幡,長子摔盆,沿途散著紙錢,白家大少爺哭喪著臉嘟囔著,真是瞎折騰,這純粹是給活人看呢!可憐的外交官,淪落此處還必須按老禮辦,您平時犀利的外交辭詞,如何能改變老北京人的舊的黃曆嗎? 我們吹吹打打的隊伍繞官園走了兩圈,然後步行五公里來到西直門,這裡停著幾輛膠輪大馬車,北京管制很嚴,馬車不讓進城,他們只有在西直門外等候。 尊重的白奶奶靈柩運回玉泉山落葉歸根入土為安,白家大少爺又恢復原狀筆挺的西裝,精神抖擻,向各家拱手相謝,感謝諸鄉鄰送家母最後一程。 郭爺爺摔手進屋, 使勁把門帶上怒道:"裝什麼洋蒜呀,假洋鬼子!你回家就脫了孝服,為什麼不守孝百日!" "您發什麼邪火呀,人家是公家人,不講究這麼多!"言大叔在門外插話了,房內又冒出縷縷青煙,郭爺爺點燃了煙鍋子,又開始抽劣質的關東煙,還伴隨著咳嗽聲。 白奶奶走了以後,我膽量變大了,晚上單獨敢出門啦,後來才知道郭爺爺見我刷碗很辛苦,悄悄塞給我幾塊點心,我還以為是白家犒勞他的,原來是郭爺爺偷的供品給我吃,他聽大師講,供品給小孩子吃,會提高他的膽量。 郭爺爺用心良苦,我內心總感到愧疚,對不起遠在天堂的白奶奶,我吃了您的供品。

(北京故事)《大雜院》「下」|徐永群

我們大院又搬進一戶歸國華僑,據說是印尼的商戶,受到迫害返回袓國,女主人分到北京三中工作,她姓塗我們不稱阿姨,直接叫塗老師。 塗老師見我每天出去吃早點,讓我順便給她家捎幾個油餅,還非常熱情地拿出腳踏車鑰匙,讓我騎車去。 我上小學四,五年級就偷偷學會騎腳踏車了,還揹著媽媽到繁華的王府井去兜風,在人流如織中穿行,穿越公交車,自己車技曰趨嫻熟。 塗老師的腳踏車是鳳頭牌子,我騎起來得心情應手,在護國寺街裡摁著響玲,一手扶把,一手舉著用紙繩穿起來的幾張油餅,自己很得意哼著自編的小曲。 漸漸的與塗老師一家相當熟了,她講了許多三中的故事,歷史上及近代三中都出了許多名人。我很奇怪,您是印尼華僑,海外長大,怎麼知道這麼多的故事?我不禁對塗老師肅然起敬,院中還有一位姓趙的先生,是北京四中付校長,夫人凌老師是四中教物理的老師,他們不與我談四中的事,我似乎感覺到四中不如三中歷史悠久,受塗老師耳濡目染的影響,我更向往北京三中。 轉年我們面臨著小學畢業升初中,我填寫苐一志願北京三中。升學畢業考試,我們語文作文題目:我的家庭。 我想起爸爸媽媽省吃儉用供我們上學,爸爸在単位買肉丸子,他捨不得吃,拿回家給我們,爸爸媽媽助人為樂,幫助有困難的鄰居們,他們的榜樣影響了我們,我們從小知道尊老愛幼,受到鄰居們的稱讚。我的作文獲得高分,扣除兩個錯別字得到99分,算術滿分。 後來趙校長知道後大聲疾呼,永群呀,怨我太忙了,沒有過問你的情況,你這成績應該進四中呀! 郵遞員送來一打錄取通知書,我們院十幾個孩子參加考試,我成績最好考上了理想的北京三中,其餘孩子們考上38中,77中,98中等校,我也成了家長們訓子的典範。

-----時光荏苒,進入了2016年,我由海外回北京省親。昔曰的三中校友們,在柳泉居飯店設宴接風,我與當年同窗們,憶起過去的事情,禁不住地感觸萬千。 飯後我獨自一人沿著西四大街慢慢走著,追憶兒時的印象,尋找那熟悉的大雜院。 當我來到八條18號時,心劇烈地跳動著,久違了,我的故居!大門虛掩著,是呵,從我記事起,街門就沒有鎖過。 院顯得非常擁擠,各家門前還蓋著小廚房,自來水直接引起房內,我感覺空間狹隘,房屋低矮破爛不堪,我不知道當年這個院生活著60個小孩,我們還在院中玩耍,而今各家不斷擴張,大院空間越來越小。 我走了一圈見不到一個人,敲了幾家的門也無人吱聲,我靠著門道一隅,呆呆的望著這冷清的院落,多麼希望您們由各家走出來,我們敘敘舊。 北屋打開了臨街的牆,成為簡易的菜站,擺放著幾種菜,由於是臘月天菜都蓋著厚厚的墊子,我走了進去,聽售貨員操著河北口音,我向她詢問這院裡的人呢?全搬樓裡去了,有些老人夭暖和才回來,現被子女接到有暖氣的樓房裡。 我又打聽了幾位叔叔,阿姨,她搖搖頭告訴我全不認識,我心灰意冷看來這回見不到這些老鄰居們啦,爭取開春再回來看看吧! 我再次又進院裡,我希冀還能發現什麼,內心還有些不捨,我由萬里之遙的澳大利亞飛來,難道就這樣匆匆忙忙離開嗎? 在東屋房簷下掛著幾件衣服,在微風下飄逸著,我抑制著心裡的激動,再次敲響了門。 我聽到了響動,還聽到賈阿姨的聲音,誰呀,您是哪位!雖過去了50年,我還能辨別阿姨的聲音,阿姨,我是永群呀!什麼,哎喲,永群來了!房間燈亮了,窗簾徐徐落下,叔叔,阿姨都湧了出來,他們拉住了我的手,望著我泣不成聲。長高了,聽說你作大官,有出息!

賈家還是老樣子,室內東西更多了,顯得異常擁擠。院裡又凸現許多小房,擋住了光線,就是大白天也要開啟照明燈,我不禁對賈叔,賈嬸堅守這塊家園,深深不理解。 "您們為什麼不搬到兒子那住,起碼樓房條件好。" "噢,住了一輩子了,離不開這老屋子啦!" "這裡條件不好,連陽光都見不到,您們還是搬出來吧。" "呵呵,這裡出門方便往南西四,西單,往北護國寺,新街囗,我們老倆囗整日出門看風情,在護國寺小吃店換著花樣吃。" 我一時無語,兩位老人雖然八十多歲了,但精神矍鑠,他們對這塊故土難捨難離充滿著無限的深情。 "永群,蔡國慶到澳洲演出,聽說在悉尼見到你啦!"那真是巧遇,我與歌唱家蔡國慶聊起,我們倆人原來以前都住在西四北八條同一條街,蔡國慶滿含深情講起兒時在八條的趣聞,告訴我他回去後一定到八條看看老鄰居,他言而有信辦到了,並且轉告我的問候。 賈叔,賈嬸非要留我在家吃晚飯,我看看錶剛剛過4點鐘,此時我可吃不下什麼東西,再者我身強力壯怎能讓倆位老人下廚操辦,讓老人家忙碌豈不折了俺的陽壽? 我靈機一動,叔叔,阿姨,您們也不要忙活啦,我們還是利用這寶貴時間好好聊聊,我們到附近的砂鍋居飯店坐坐,分天我來作東。 賈叔,賈嬸一再搖頭,不可以,你那麼老遠回來,應該由我們接風。我呵呵一笑,您們又見外了唄,今天給侄子一個盡孝的機會吧,還請二老聯絡一下老鄰居們,讓大家都到砂鍋居聚齊,我要見見大家。

我們到砂鍋居飯莊訂個包間,服務員看看賈叔,賈嬸兩位老人,說道:"請二位老人家周知,這包間費要收伍佰元。"賈叔當時面有難色,遲疑不肯挪步了。我白了那服務員一眼,繼而哈哈大笑,您請進,今天就讓這孫子伺候我們爺們。 我純正的北京音,地道的北京漢子,有意識在這勢力小人面前抖抖威風,我是上帝罵罵咧咧,那服務員忍氣呑聲敢怒不敢言。 白家兩位少爺露面了,十幾位發小都陸續到位,我巡視了一圈,許多可敬的叔叔,阿姨們都沒有來,大部分都過世了。我眼圈紅紅的與發小們個個握手,是呵我們都近古稀啦,我打趣說道俺是獲得人生最高職稱祖父,白老大笑談,你永群紅光滿面,又生活在美麗的澳大利亞,您戚活著呢,將來還要榮升曾袓父,一番話說的我心花怒放。 我是打腫臉充胖子,請大家每人點一道菜,這裡每一個菜都在二佰元左右,作為北京人講究局氣,大方,我既然作東就要有面,擲千金不動搖。 上次與朋友到海淀吃飯,點一壺茶收費380元,我心中叫苦,北京這種高消費恐怕今後不是我們土澳貧下中農光顧的地方了。 大家推杯換盞談的很投機,眾星捧月,我被吹捧的有些無地自容,什麼大院的驕傲,將門之後,商界明星,海外華人優秀人物,一個個耀眼光環閃動,我還有些酒量也覺得飄飄然了。 經大家介紹,我才知道白家兩位少爺也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佬,他們哥倆經營著五棵松飯莊,賈叔叔悄悄將飯店收伍佰元雅間費告訴他們,我隱約聽到白老大嘟囔一句,丫的,這不是欺負海外僑胞嗎? 他走到門囗喚過服務員低語幾句,過了一會兒飯店總經理,大廚都來了,再三表示道歉,說不知道這都是白總的朋友,他們怠慢了,特奉好酒賠罪,那包間費自然也就免了。 我打聽郭爺爺,他們告訴我,郭爺爺認個乾兒子,在郊區縣是菜農,把郭爺爺,郭奶奶都接到鄉下,從此與大院失去了聯絡。賈嬸用衣袖擦拭著眼角,唏噓說道:"恐怕早不在人世了,那小子是不是圖郭叔叔錢呢?"

包間的門又被推開了,夾進一股涼風,一位中年婦女風風火火跑進來,大家都站起來剛要打招呼,她示意大家不要吭聲,徑直走到我面前,永群哥,還認識我嗎? 我望著她,腦袋裡不斷閃過兒時發小女孩子的名子如娟子,玲子,乃麗等等,女大十八變,況且我們近半個世紀沒見面了,真不知這位女士是何方神聖? 我怕認錯再鬧出什麼笑話來,我不好意思笑笑,對不起,我想不起來啦!欠揍,官當大了,把孃家妹妹都忘了,繼而我身上捱了幾拳,來人不依不饒,好你沒良心的永群哥,以前天天都在我家下棋,全忘了!如晴空霹靂,我噢的一聲馬上想起來,這是言叔叔的女兒小豔呀,她不點破我真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儀態萬方優雅的女士,會是當年流鼻涕小丫頭豔子。 我 一把拉過她,快,挨著哥坐下,快告訴言大叔情況。豔子穿戴很端莊,她眼睛很大很像言大叔,她長相出眾算冠壓群芳吧,她盯住了我,甭瞧,當年那小子,而今也出落的一表人材。 打住,別擠兌人啦,我作出停球的手勢。豔子笑了,你怕什麼呀,誰不知咱倆是青梅竹馬呀!我很尷尬,這唱的是哪出,哪跟哪呀,兒時過家家,那可不算數呀! 豔子在對外友協工作,也是處級幹部,現在退居二線,當個顧問,下面是我們一段對話。 "永群哥,聽說你回來了,爸爸馬上給我打電話,令我趕來見你。" "謝謝言大叔,他還好嗎?" "好什麼?八十多歲人啦,腿腳不利落,又患有嚴重的風溼病,在屋裡都拄著柺杖,就甭提下樓了。待分有撤他都跑來見你。" 我內心陣陣漣漪,有時又動盪得如同驚濤駭浪,眼前又浮現出許多往事。 六六年北京春末夏初突然狂風大作,塵土飛揚,郭爺爺跑到當院吼道,你好好的天,下什麼黃土呀? 沒過多久爆發了文化大革命,整個打破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我們也不用去上課,院裡孩子們受學校影響,分成四三,四四派,沒事兒就一起辨論,爭得臉紅脖子粗。 言叔叔是復轉軍人,搖身一變進北京四中任工宣隊代表,還被結合進校革委會領導班子。 有回言叔叔發現在學校操場上,狂熱的紅衛兵大打出手,從教師隊伍中揪出來的五類分子,被打的血肉模糊,氣的言大叔大喝一聲:住手,要文鬥,不許武鬥! 言大叔還發現在捱打的人群裡,還有我們院裡居住的趙付校長,他拉起了趙校長,質問紅衛兵頭頭,他犯的是什麼罪?他是特務裡通外國,趙大叔嘿嘿冷笑,扯蛋吧,我們是鄰居,我從來沒見趙校長用電臺與敵方聯絡,你們扣茣須有罪名,我們工宣隊堅決不答應。 苐二天言大叔闖進寬街中醫院,找到也居住我們院的齊大夫,齊大夫接上級指示,也不救死扶傷了,躲在後院練嗓子,他被選為扮演京劇智取威虎山裡面的少劍波。 這位203首長聽到言大叔敘述,為人也很仗義,直接找到院三結合領導小組,為趙付校長出示了醫生證明,茲證明趙某某患有腰肌勞損,建議休息三個月。 言大叔興沖沖跑回家告訴趙付校長,讓他先到老家小湯山避避風頭,躲過這陣子再說。

我很晚才回到家,坐地鐵直抵南城,地鐵票很貴,對於我們老人也沒有什麼優惠。 我的老孃還沒有休息,一直等待我歸來。對於自己的母親,我甚為愧疚,我年少陝西農村插隊,等調回北京己進入中年,好容易熬到退休,應該伺奉老孃啦,又被獨生兒子招到澳洲,從此與老母南北半球相隔,還好我還有五個弟弟妹妹代我行孝,如當初五十年代實行計劃生育提倡只生一個好,我移民海好,那可苦了俺的孃親啦! 我如實向母親大人稟告與西四老鄰居聚會的情景,並帶回大家問候。 俺的老孃與英國女王同齡,今年也92歲了,在媽媽大壽那天,我特地由悉尼趕回來,以長子身份,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致辭,稱媽媽為徐氏家族四世同堂的掌門人,媽媽雖然92歲了,但思維敏捷,談吐清晰,對過去的事記憶猶新,唯一缺陷媽媽喪失了聽力,與她講話我只有提高嗓門。 媽媽很高興聽說我見到許多老鄰居,媽媽印象最深的是,當年爸爸單位派來一隊紅衛兵,要把我們全家遣送回山東老家,沒收全部家產,掃地出門,對我們是株連九族連我那五歲的小弟弟都不放過。 整個大院的人都出來了,大家圍住了單位的汽車,堅決反對把媽媽及六個小孩押上汽車,請求把我們留下來。 單位紅衛兵頭頭楊永安吼道,把家屬和孩子留下來,她們喝西北風嗎?郭爺爺挺身而出,我們十八戶願意每家每月出五元,養活這娘幾個,塗老師緊跟著喊道,我願意每月出廿元,讓永群在三中繼續上學。 楊永安不為所動,晃動著戶口遷移證,獰笑著說,晩了,我己經把他們全家戶口登出了,他們大人小孩都滾回山東老家,接受監督勞動改造吧。 我們回到陌生的農村,冬天很冷我還穿著單鞋放羊,後來鄰居趙奶奶給我寄來一雙棉鞋,等我們拆開包裹還發現裡面還藏著廿塊錢,當年農村沒有電,我們買煤油點燈都沒有錢,這廿元寄來的太及時了。 媽媽感觸很深,這大院的老鄰居對我們有恩,當年十八戶人家住一個院,大家互相幇襯,鄰里和睦,現在住樓房了,鄰里之間不來往,非常苦悶,真想念當年的生活,雖然苦些但快樂著。 往往命運也捉弄人,誰也沒料到廿年後我會成為父親單位領導者,楊永安等人惶煌不安,認為這還鄉團長回來了,徐永群要替父報仇大開殺戒。 亊實上我還是團結廣大職工,使企業得到正常的發展。後來得知楊永安病重,我還到醫院看他,他在彌留之際勉強撐著身子,費勁地吐出幾個字,徐書記,我對不起您全家! ------短暫的回京探母結束了,人家笑侃永群這次是像元春省親一樣風光。我笑笑,本人並無衣錦還鄉,僅僅到生我,養我的故土看看,領略安撫那思鄉的念想。 只有耒到故地,我那支離破碎的記忙方可成章,大院的故事影響了我的人生,我知道怎樣去作人,因為只有這平民的大院,才能貫穿我生命的歷程,讓我感恩,催我上進。

(北京故事)《大雜院》「下」|徐永群

作者簡介:

徐永群,筆名寧津,老陝,京油子,北京老三屆知青,曾在陝西插隊,工作及生活近廿年。88年調回北京,開始第二次創業,由工人幹起功成名就,成為集團公司老總。酷愛文學寫作,文章多次見報,現移民澳大利亞,任悉尼北京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