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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什麼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所有時間裡的事物,都永遠不會回來了。你的昨天過去了,它就永遠變成昨天,你再也不能回到昨天了。有一天你也會像外祖母一樣老,度過了你所有時間,也會像外祖母一樣永遠不能回來了。”

他是臺灣作家中最高產的一位,也是至今獲獎最多的一位。

8歲時立志成為作家,17歲開始發表作品;

20歲出版了第一本漫畫,30歲便囊括了臺灣所有文學大獎;

並且文章數度被摘錄進語文教本,連續十年被評為臺灣十大暢銷書作家。

他,便是林清玄。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星雲大師讀完其作品,讚歎“文如流水,語似冬陽”。

一代宗師南懷瑾也笑言:“我的下冊,就交給林清玄寫了。”

年少成名的他,青年曆經多變,中年清修得道,老年覺悟後,頭戴一頂黑色禮帽,常年周遊列國,獨得境界,樂得自在。

不曾想,在悠遊人間65載之後,這位散文大家在昨日(1月23日)悄然仙逝。

去世前一天,林清玄在社交網站發發布了最後一篇文章:

“在穿過林間的時候,我覺得麻雀的死亡給我一些啟示,我們雖然在塵網中生活,但永遠不要失去想飛的心,不要忘記飛翔的姿勢”。

一語成讖。

如今,清泉不湧,清歡不再,人間再無林清玄。

生在最底層,也不要放棄飛翔的夢想

林清玄的人生幾乎是從最底層出發的:

自幼家貧,家中18個兄弟姐妹,他排行12。

剛出生時,家中“清”字輩的名字已沒什麼好字眼,林父見其出生時不哭鬧,覺得甚是奇怪,遂取名:林清怪。

後來林父大概也覺得名字不是很好聽,又改名為:林清奇。

結果上戶時,戶籍警官正在讀一本武俠小說,書中恰有一高人號“清玄道長”。

警官對林父說:你要取“奇怪”,不如取“玄”好,於是便有了林清玄一名。在林清玄的記憶裡,童年總是和飢餓有關,印象中最深刻的事情便是從未吃過一頓飽飯。

“我們端起飯來不會馬上吃,吐一口痰進去拌一拌,這樣才可以安心吃,不然你頭一轉回來飯就少一口了;因為哥哥姐姐他們也從來都吃不飽,都是盯著別人的飯碗在看。”

那時,林清玄眼中的幸福很簡單:就是一個小孩子連喝三瓶汽水,然後打出嗝來。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生長在一個貧困又幾乎沒有文化和文明的地方,林清玄對生活的憧憬和渴望卻依舊如烈。

學校的老師經驗不足,教英文的老師受了幾個月短訓便上了崗。

英文老師教“土堆”就是today,“也是土堆”是yesterday,而tomorrow 就理所應當地變成了“土馬路”。

林清玄不僅記住了這些單詞,還悟出了道理:

“今天是土堆沒關係,昨天是土堆也沒關係,只要明天能成為一條土馬路就行。”

在林清玄的眼裡,只要肯拼搏,未來永遠都是充滿希望和光明的。

有一種感恩的心情叫做林清玄

小學三年級時,林清玄立下了一個志向:要當一名作家。寫最好的文字,超越當下,超越自己,暗自喜悅,野蠻生長。

父親不知寫作為何物,怒斥林清玄痴人說夢,但林清玄卻早已開始為此努力了。

每天不斷地寫文章——小學時每天500字,中學時代每天1000字,大學時每天2000字,畢業後每天3000字,58年來,沒有一天中斷。

林清玄說:“我要不斷訓練,讓手、眼睛、心保持在第一線,如果一個星期沒有寫東西,手就會離開你的心。”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他常蹲在家裡拜祖先的桌子前寫作,因為那是家裡唯一的桌子。

有時候,母親會問他在寫什麼故事,還會溫柔的建議:辛酸的少寫一點,趣味的多寫一點,人家要來讀你的文章,是希望在你的文章裡面得到啟發,得到安慰,得到智慧。

林清玄又問,那碰到辛酸的事怎麼辦?

母親說:那就棉被蓋起來哭一哭就好了。

母性的溫柔汲養了林清玄的寫作風格,永遠細膩,永遠充滿希望,永遠不會讓人感傷或是抑鬱變壞。

他說以歡喜心過生活,就是成功。

以清淨心看世界,以歡喜心過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軟心除掛礙。今天比昨天慈悲,今天比昨天智慧,今天比昨天快樂。這就是成功。——《人間有味是清歡》

他說浪漫,就是浪費時間慢慢變老……

浪漫,就是浪費時間慢慢吃飯,浪費時間慢慢喝茶,浪費時間慢慢走,浪費時間慢慢變老。——《人間有味是清歡》

他喜歡蝴蝶,不彷徨,不憂傷。

我也願學習蝴蝶,一再的蛻變,一再的祝願,既不思慮,也不彷徨;既不回顧,也不憂傷。——《境明,千里皆明》

在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的時代,他卻說心靈也可以旅行。

人不是向外奔走才是旅行,靜靜坐著思維也是旅行,凡是探索、追尋、觸及那些不可知的情境,不論是風土的,或是心靈的,都是一種旅行。——《玄想》

林清玄的文字猶如一枝淨性蓮花,從腳開始蔓延,從你的經脈穿過,然後在頭頂盛開,蓮葉上的露珠流過你的眼睛,最後潤溼嘴唇。

十七歲時離開家鄉的林清玄在高雄碼頭當過搬運工、替人洗過衣服、擺過地攤,甚至還做過殺豬的屠夫。

但每天晚上工作完回到自己的小租房裡,洗完手後還林清玄是會接著寫作。

對於一個他來說,白天是生活,晚上是精神,二者並無衝突。

或許正是因著這份堅定樂觀,和循著夢想的足跡緊追不捨的執著,才有了今天的文學大家。

人人都有悲苦之處,關鍵是如何乘風破浪。

正如林清玄所言:

你的環境並不能決定你的未來,你的過程也不能決定你的未來,而是你的心的嚮往決定了你的未來。

人生不樂復何如

“我們坐在日影西斜的暮色裡,一起回憶著我們年輕的時候;那時為所謂的豪情所驅,每次會面一定是大醉狂歌而歸。”

大概有趣的人,都是自帶磁場的。林清玄曾也是豪飲之客,最痛快的酒友便是古龍。

雖與古龍相差十五六歲,兩人性格卻格外投緣,乃至江湖上一直流傳著二人對飲的各種傳說。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在報社做編輯時,林清玄常向古龍約稿,古龍提的首要條件便是:喝酒。

與古龍喝酒,不是小酌,而是拼死一醉。最誇張的一次,兩人各將6瓶紹興老酒倒入臉盆,捧盆大灌,誰先幹掉誰贏。

每次林清玄都是走著進去,躺著出來,大醉一天。

古龍說:

“其實,我不是很愛喝酒的。我愛的不是酒的味道,而是喝酒時的朋友。”

林清玄又何嘗不是這樣想呢。

兩人神交,也相愛相殺。古龍在林清玄的報紙上連載小說,連載了兩年多還未寫完。

林清玄去催稿,古龍說:“小說裡有一百多個人物,他們都有自己的個性,不知道要怎麼死才好,可能永遠也寫不完。”

於是林清玄自己寫了一個結尾:

小說主角遍發武林帖,邀請了這一百多個武林人物到少林寺推選武林盟主。少林寺地下埋著炸藥,所有人全都炸死了。從此,武林歸於平靜。完。

後來,古龍一篇小說裡也出現一個叫“清玄道長”的人物:

燒殺淫掠,不守清規,最後被斬首示眾,掛在城牆三天三夜……(素材來源於網路)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古龍寫盡人生的涼薄無奈,林清玄勾勒出生活的溫暖純情。如果說古龍是月光下的天涯浪子,那麼林清玄就是那寒月下的暖酒一壺。

天涯路遠,兩人以酒為歌。

願得知己心,他日再相逢

古龍死後,林清玄和倪匡用四十八瓶最好的軒尼詩XO用以陪葬。這麼多年過去了,想必古龍的棺木中大概也是酒香四溢。

清淨蓮開桃花心,肉豆須纏迷路雲。同來玩月人何在,而今樂事他年淚。

大約上天把所有的才華都設定了期限。如同竹間光影,投撒多少在人間,都自有定數的。

古龍走後,林清玄不再喝酒。因為這世上,大俠凋零的凋零,退隱的退隱,一人孤飲,徒留寂寞。

他將“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豪情,都交付給了古龍。古龍之於他,正如胡鐵花之於楚留香,沒有了胡鐵花,再無人和楚留香痛飲。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那些時間對於林清玄來說是悵然若失的吧。

如今,斯人往矣。

兩個曾經拼酒的才子,一個烈火燎原迅速燃盡一生,另一個竹林打馬遊吟穿行,兩人各自尋了各自的自在,如今卻也攏歸往一處而去。

林清玄又可以再見到老友,舉杯邀月,把酒問天,向他講述這個寂寥的江湖了。

懂了孤獨就懂了自在。

“一個人到30歲要把全部時間用來覺悟;如果不用來覺悟,就是一天一天走向死亡。”——《至尊奧義書》

32歲時,正值林清玄人生巔峰時期,除了拿遍臺灣所有文學獎項,還擔任了《中國時報》的主筆和經理,生活一度變得喧囂繁華。

可誰也不曾想到,林清玄就在這而立之年選擇了閉關修行,隱居山林。

1995年的某天,林清玄下班回來,發現妻子不辭而別,家裡冷鍋冷灶,萬分淒涼,忍不住嘆息:

“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好像走入泥濘之地,或者陷進流沙,愈走愈荒涼、愈來愈深陷,我感到非常的痛苦和恐怖。”

妻子的離開,讓他重新開始審視起自己的生活。最後林清玄做出決定,辭去工作上山修身養性,中斷了和外界的所有聯絡。

打坐、誦經,去森林裡散步,過午不食,不染塵世。唯一不變的,就是寫字的習慣,每天晚上都堅持寫兩三千字。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他在隱居的夜裡吃木魚餛飩,在風霜佝僂的老人身上看見了歲月的雲淡風輕;在鴛鴦香爐中看見了夫妻的哀喜予求、繾綣依賴。

不用聲名,千萬種愛都升自胸腹中柔柔的一縷煙,從平凡生活中滋生了悲憫的力量。

深山隱居兩年多後,林清玄重入紅塵。就在他以為自己看破七情六慾的時候,林清玄遇見了如今的太太方淳珍,收穫了新的愛情。

佛有萬千相,萬千皆眾生

本質上來說林清玄決不是一個佛教徒。

他強烈的入世精神使他無法斬斷情網清淨六根,熱愛鄉土關懷的社會之情又時時溢於胸間筆端。

兩年修行,面貌沒變,內心卻是一場革命。淡定充盈的林清玄後來再提喝酒,寫道:

“準備許多下酒菜,喝得杯盤狼藉是下乘喝法;幾粒花生米一盤豆腐乾,和三五好友海聊是中乘喝法;一人獨斟自酌,是上乘喝法。”

從兩人端著盆子拼酒,到一人愜意小酌,從輕狂到成熟,從喧囂到自在;

這是林清玄心路的轉變,內心更加豐盛不再困擾,面對外界不斷變換的環境,也能夠更加從容自在地應對。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佛有萬千相,萬千皆眾生。

那些拋卻俗世的修行者,原是世上最有情的人;正因為知道情傷人最重,所以才選擇成為心體兩忘的隱遁者。

然而面對大多數無法逃離解脫的俗子,林清玄用他的筆娓娓講述一點點凡塵心事,揭開迎著陽光的窗角。

讓溫暖和禪意照進凡人一地雞毛的生活,這是深情,亦是慈悲。

這世上有無數的大道理,也有著更多明白了道理卻依舊過不好一生的人。

從地攤工人,到文學大師,這一世,林清玄把才華用來普度眾生。

也許只有像他那樣至情至性的人,嘗過了人間的悲苦,看透了世俗眼淚,才得以見到生命的本來面目。

詮釋辛酸世途中的百味歡喜,為塵世中矇昧的靈魂開一扇門、點一盞燈。

他溫暖而清澈的光芒,遠遠地漾出了小小的臺灣島。

經由他的滋養而在人們心中生長起來的美與善,如今正彌散在無數角落。

此生合是文人末,堪破禪心水月中

林清玄講過一個關於禪的故事:

一位禪師的茅屋被小偷光顧,小偷找不到任何財物,正準備空手而歸時,禪師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小偷身上,小偷不知所措的低頭溜走了。 沒有外衣穿的禪師感慨說,但願我能送他一輪明月。 第二天,禪師發現,披在小偷身上的外衣被整齊地疊好放在門口。 禪師喃喃地說:“我終於送了他一輪明月!”

這輪明月後來從林清玄的字裡行間升起,那些溫柔透徹的字句,不知照亮了多少人的寒冷孤寂、彷徨沮喪。

讓我們少時對世上的真善美留存著感動與期待,也明白自我的真實與坦蕩。

臺灣作家林清玄逝世:和時間賽跑的人,最終走出了時間

林清玄禿頂少發、長得不好看,像是周星馳電影中的火雲邪神。

但這卻不妨礙他心底通透、一身皎潔。

童年想當畫家未果,少年寫文章拿大獎,中年想要出家當和尚,晚年功成名就到處浪。他是行走在紅塵中的修行者,像是文學與菩提交織的一個傳奇,更像是一個智者:

32歲遇見佛法,高規格入山修行,深入經藏;

35歲出山,四處參學,寫成“身心安頓系列”,成為90年代最暢銷的作品;

40歲完成“菩提系列”,暢銷數百萬冊,是當代最具影響力的書之一。

他喜歡溫一壺月光下酒,他最愛的是人間清歡;

他是清澈明亮的白雪少年,亦是天寒地凍中煮雪取樂的浪漫遊子。

他曾說:人生有不同的階段,20歲時在橋上看風景,30歲時在樓上,40歲時在山上,50歲開始在雲上……

年輕時希望擁有更多的東西,成熟後才明白簡單是真:

陪著愛人散步,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有幽默感,懂得愛和寬容,騰出時間來生活才重要。

我原是宇宙間的一把客塵,在某一個偶然中,被塑成生命,有知、情、意,看起來是有的、是獨立的,但緣起緣滅,終又要散滅於大地。”

去世12 天前,林清玄在社交平臺上寫到:

「屋裡的小燈雖然熄滅了,但我不畏懼黑暗,因為,總有群星在天上。」

空潭瀉春,古鏡照神。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現在,他也變成天上的星星了。

緣起緣滅,緣生已空。

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