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記憶中的紅薯

剛來廣東的時候,有一次出去吃飯,服務員端上了一盤青菜。

我仔細一看覺得很納悶,這是不是老家的紅薯苗嗎,怎麼搖身一變成了番薯葉? 城裡人就是怪,躲進包房吃野菜。這東西也能吃?在我們老家都是用來餵豬的。

用筷子挑了幾根番薯葉放進嘴裡,一種略帶怪味的清爽感在齒尖慢慢瀰漫,思緒卻漸漸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鄉。

在湖南老家,家家戶戶都種紅薯。

端午時分,龍舟水密密麻麻向大地傾瀉,旱地被澆得溼透了,平時堅硬的土疙瘩成了軟糯的泥團,正是扦插紅薯的好時節。

早前留下的薯種已經開枝散葉了,一根根薯藤在春雨的洗禮過後,正向四周漸漸蔓延。冒著大雨,母親把整條薯苗從地面露出來的部位一根根剪斷,揹回了家。

記憶中的紅薯

在農家院子的走廊裡,滴水的屋簷下,我和哥哥幫著把一條條薯苗的剪成一尺多長的枝條,每根枝條上都帶著一兩片的葉子,整齊的碼在一起。

那個季節,湘中南的大地,用一個字形容就是“溼”。穹頂像是一口雲層構成的鉛灰的大鍋,把天地萬物籠罩在裡面,雨水從鉛灰色的天空中肆無忌憚滴落,通常一下就是好幾天,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屋簷的瓦槽像一張張伸出來的小嘴,雨小時,吐著成串的珠子,雨大時,吐著連綿的瀑布,沿著屋簷構成一張水幕,把農家院子鎖在了煙雨之中。平時喜歡在細雨中穿梭覓食的小燕子,也被困在屋簷之內,不滿地發出“嘀嘀咕咕”的聲音。

那時候,父親去世一年多了,母親帶著我和哥哥生活。農家院子裡的悲傷尚未散去,可艱難的生活還得繼續。

雨簾之後,我一根根剪著紅薯苗。有時,童心未泯的我,也會用一個紅薯苗的嫩枝,每半釐米左右輪流折一下,卻不把枝條皮折斷,做成一個薯藤“項鍊”。“項鍊”掛在耳上,隨著頭的轉動而左右搖擺,貼在臉上,有一絲愜意的冰涼。

即使是傾盆大雨,我們依然要去扦插薯苗。只有在大雨中,泥土稀鬆,才能把鮮嫩的枝條插進地裡,也只有在連綿的陰雨天,薯苗才能存活,生長。

連綿的陰雨慢慢散去,天空漸漸放晴了,天氣慢慢熱了起來。扦插下去的薯苗也慢慢開始分枝,枝條漸漸覆蓋住裸露的地面。這時候,我們要對紅薯藤進行翻蔓,以免藤條上也長出小紅薯,搶走主要塊莖的養分。

除了一次翻蔓,地裡的紅薯並不需要我們操多心。就像農村放養的孩子,給他一點土地,他就會頑強地自然生長。

農曆十月,晚稻已經收割,紅通通的桔子掛在枝頭,在泥土裡慢慢膨脹大的紅薯也到了收穫的季節。

與播種時的陰雨連綿相反,收穫的季節天空一片瓦藍,甚至連一絲雲也沒有,陽光溫暖而澄澈。在歡笑中,我們翻開紅薯地,挖出肥碩的紅薯挑回家,把紅薯藤留在原地,曬乾一點減輕分量,再慢慢揹回家。

紅薯運回家之後,主要有兩種用途:第一種是磨成澱粉,做紅薯粉或者賣出去;第二種是做成紅薯幹,給孩子們做乾糧,零食。

紅薯幹應該是孩子們主要的零食了,做法又分為兩種。

小時候特別喜歡在家裡做紅薯幹。把紅薯洗乾淨後,倒進一口大鍋,用一晚上的時間,用柴火慢慢煮著。到了早上,我們總是迫不及待地去揭開鍋蓋,並不是為了吃紅薯,而是特別喜歡煮紅薯時熬出的糖漿。暗紅色黏黏的糖漿,裝在碗裡,是一種特別的誘惑,是這個季節特有的誘惑。糖漿甜得甚至有點膩人,而在我們那個時代,這就是無上的美味

記憶中的紅薯

煮熟的紅薯,要麼直接切片,做成一塊塊的紅薯幹,有點像現在商場賣的包裝好的紅薯幹。但是,我敢說,商場的紅薯幹絕對沒有我們小時候吃得那麼甜,更沒有那種原生態的田園味道。

紅薯幹另外一種做法就是,把煮熟的紅薯搗成泥,放進模子裡,做成一塊塊像布片一樣的紅薯粑粑。有時候,在做紅薯粑粑的時候,還會放進一些桔子皮碎粒,吃起來有一種桔子的香味,別有一番風味。

天又涼了一些,開始打霜了。我們終究沒有忘記還遺留在地裡的紅薯藤,該把它們揹回來,儲存起來做豬飼料了。

我想起了某年初冬一個特別寒冷的日子。那時候,母親離開我們,只有奶奶帶著我和哥哥一起生活,日子是越發不好過了。為了養活我們,奶奶給一戶城裡的人家帶小孩。那戶人家因為違反計劃生育生了二胎,怕人發現開除公職,就把二胎的小女孩寄養在我家裡。

那天,讀高中的我放學了,和平時一樣慢慢走回家。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忽然,小女孩跑來跟說,“快去山上幫一下奶奶。”

我連忙往山上趕去,走到半山腰,我看見七十多歲,頭髮花白的奶奶正揹著紅薯藤,在山路上艱難地一步步往下挪。我趕緊跑上去接過擔子,眼淚卻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記憶中的紅薯

大約十年之後,奶奶去世了,就葬在我接過紅薯擔子的地方。

前年,我回來趟老家,發現家裡紅薯地已經沒了。沒人願意再種地了,一塊塊自留地原來都是界限分明,現在都長滿了荒草雜樹,連成了一片,根本分不清是誰家的了。甚至,雜草中還不時躥出一隻野兔,田園已經完全荒蕪了。

故鄉的紅薯,好像已我漸行漸遠,而童年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