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駙馬,公主死得很安靜”看著心上人被賜死,駙馬沒吭聲

“駙馬,公主死得很安靜”看著心上人被賜死,駙馬沒吭聲

1

“回駙馬,公主死得……很安靜。”

“運去西山亂葬崗。”駙馬輕聲屏退了侍從,在太師椅上靠了許久許久。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

不是他要殺她。只是她不死,堵不住悠悠眾口,抵不住帝王餘恨。

2

公主出生那月,河西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次年夏天下了連月的雨,河東決堤,哀鴻遍野。

一時間,公主是“災星臨世”的傳言四起。

當時公主的生母嫻妃正當寵,皇帝震怒,下令傳謠者斬立決才止息了謠言,並賜她名“安平”。

皇帝止息了謠言,對母女二人的寵愛卻不復從前。嫻妃性子淡泊,對帝王的恩威並不在意。

她從來都不露辭色:小公主犯了錯不責罰,受了委屈也不哄,每日只閒閒地靠著小軒窗,賞花、賞樹,賞天、賞草。

也罷,本來就不用擔心什麼。嫻妃的父親是戰功赫赫的威遠大將軍,嫻妃的兄長們跟隨父親戍守疆土,建樹頗多。

只要威遠軍的名號一出,蠻夷俱要怛然失色。皇帝對她們母女倆雖不再榮寵,卻也常施恩澤。

小公主漸漸長大,衣食不缺,就是有些孤單。

宮人們總愛背地裡嚼舌根,把最近的倒黴事都歸咎到她頭上;別的三宮六院嫌晦氣,嫻妃又是不好相與的,因此她也沒什麼玩伴;她母妃除了不讓她亂跑,別的事情一概不管。

3

安平公主短暫人生的前十年過得鮮少有波瀾,本以為也無波無瀾。

本來這寡淡的一生就這麼度過了,卻不想某天御花園撞見個俊俏小公子。

紛紛落落的桃花雨裡,那小公子折了一枝開得正好的桃花,正朝她笑得燦爛。

她偷偷紅了耳朵根,卻嗔怪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御花園的花也敢折?” 此舉實在不妥,父皇知道了定要生氣。

“我是葉家的,叫濯纓,”小公子不太好意思地撓撓頭,“昨日我做的功課受聖上誇獎,聖上允我來御花園折枝最好看的花。你又是誰?” 講話有一點點兇喔。

原來是誤會他了。她本不欲答那問題,微醺的春風卻自作主張帶了話:”我是……安平。害得天下既不安也不平的安平。“

小公子沒想到牽出一段傷心事,有些手足無措,搜腸刮肚想了段話,安慰道:“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公主莫要自責,不是公主的錯。”

安平生命中的前十年,第一次有人對她說:“不是你的錯。”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來。

俊俏小公子見她不言語,彷彿還在傷心,只好又道:“花開堪折直須折,公主莫要傷懷,我是為了留住這枝桃花最好看的樣子呢。喏,這枝花送給你罷!” 隨即便消失在漫漫桃花雨中。

哪有這樣強送的?況且她才不是因為花被折才難過的呢……

公主攥著那枝桃花,眼前盡浮現出小公子那張燦爛的笑顏,頓覺耳燒臉熱。“人面桃花相映紅”,大抵如此吧。

很容易能打聽到他的身份。葉濯纓,葉太師之孫,太子伴讀。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人如其名,清俊舒朗。她想。

只是她跳不出這深深宮牆,她那狼藉的名聲,也定是配不上這樣芝蘭玉樹的人。

4

小公主的人生從十歲開始,突然照進了光彩——一枚桃花悄悄住進了心裡。

雖然不敢抱有什麼旖旎心思,卻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動力。

她想,興許學上一兩樣技藝,等到宮宴有了機會,也能讓他瞧瞧。

她小心翼翼將心願與嫻妃說,隱去了目的,嫻妃不置一詞,找了個樂人教她琴棋歌舞。

小公主第一首歌賦,學的是祈雨, 願彌補出生時大旱之過;第二首是治水,祈世間水患得治。

學精了這些,才敢唱陽春白雪,奏十面埋伏。 她舞蹈天賦不錯,水平也是突飛猛進。遺憾的是,年年上元宮宴獻舞,下座卻總見不著那天桃花雨下的小公子。

世人都說安平公主長大後定能成個紅顏禍水,她那歌舞造詣愈發精進,每年上元節的宮宴獻舞總能讓聖上展顏。

可公主已及笄一年,也沒見什麼禍水的苗頭。邊關安定不需和親,世家子弟無人求取,平民百姓更是聞之色變。

也是。安平公主命格帶災,世家子弟怎敢冒這風險,白丁俗客又如何鎮得住。

5

安平十七歲那年宮宴照例獻舞,終於看見下座那個心心念念多年的公子。

他稜角硬朗了許多,面龐上掛了淡淡的笑意,清俊舒朗的樣子恍若初見。

她不免分神偷偷看他,慌亂間踩到裙裾跳錯了節拍。

皇帝笑問她怎麼失了手,她羞赧不答,眼神飄忽——正是飄向葉濯纓的位置。彼時那位正頭低著, 眼觀鼻鼻觀心, 仿若未覺。

無礙,她已經滿足了。

所以不日後聽到皇帝給她和葉濯纓指婚的訊息時,她著實吃了一驚。

她自責地想:她只一眼就毀了一個人一生的風光。

6

葉公子尚主後對她很好,雖談不上寵愛,也能稱作相敬如賓。

不曉得他從哪打聽到她愛吃桃花糕,日日下朝時都買。

知她喜歡歌舞,便蒐羅了樂本放到書房。

不僅關心著她,也關切地詢問她父兄的近況——儘管她答不上來。

沒事。

他總說“沒事”,拿手指點點她的腦袋,下次又照舊詢問。

她倒是貪心地希望他能多問幾次,然後親暱地拿手指點她的額頭。

7

只是變故太快。他們新婚未及一月,又傳來河西大旱的訊息。“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

龜裂的大地彷彿交織的細網纏縛著百姓的心。填不飽肚子、交不上苛捐雜稅,滿腔憤懣無處發洩,於是他們又開始罵安平:“災星又顯靈了!每逢她喜事到時,百姓都要遭大殃!”

她無處辯解,只能一遍一遍於中庭跳祈雨。

“天地聾,日月瞽,人間亢旱不為雨。

山河憔悴草木枯,天上快活人訴苦。

惟願騎鶴下扶桑,叱起倦龍與一斧。

奎星以下亢陽神,縛以鐵札送酆府。”

看著那個庭中翩躚的身影,葉濯纓沉默。等她跳至脫力,他才走上前去,遞上一張手帕,說的還是他曾說過的那句話:“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是公主的錯。”

只是這回她倔強反問:“不是我的錯嗎?那是誰的錯?誰又有錯?”

誰有錯?

他靜默良久開口:“他們本不該這麼說。”

“對。你也本不該娶我。只因為我多看了你一眼。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她覺得又荒謬又恥辱,眼淚毫無聲息地奪眶而出。

“這也不是你的錯,” 再看不下去自怨自艾的她,他生氣擰眉道,“你不許自責!”

葉濯纓桎梏住滿面淚痕的安平,一隻手用力握緊她的胳膊,另一隻手用衣袖輕輕拭去她泛個不停的淚花。

受委屈啦,他的安平。

8

禍不單行。沒過兩天,躲在府裡的安平收到了身為將軍的外祖父叛亂的訊息。

諷刺的是,這訊息是日日問她父兄近況的葉濯纓告訴她的。

隨後的事情也顯得自然而然了。

深宮裡的母妃畏罪自戕,暴怒的皇帝不能解氣,將她的屍體丟去了西山亂葬崗。隨後又一道聖旨,決意賜死亂臣之後、現世災星安平公主,以平民怒。念葉家忠良,並不為難。

這十七年,外祖父從沒來看過她,如今她卻要因這個未曾謀面的人叛亂賠上性命。

哈哈。管他去吧!除了飲下那杯毒酒,她還有什麼選擇嗎?

“這是我的報應。”她一遍一遍跳著祈雨,等待自己毒發身亡。

9

“公主她……鬧了嗎?”他不敢去看她。

“回駙馬,公主她……死得很安靜。只是臨死前,一直跳著舞。”侍從答。

仲春的風裹挾著著白沙,模糊了他的眼睛。

“運去西山亂葬崗。”西山亂葬崗前陣子剛送去了一堆染病的,尋常人不敢靠近。將公主送去那裡,她還有絲生機。

她自始至終都沒錯。降旱的不是她,是天;

叛亂的不是她,是她未謀面的祖父;

讓他娶她的也不是她那一眼,是皇帝本就有意。

她什麼都沒錯,到頭來卻要做民怒的犧牲品。所以葉濯纓去求天子,給她求一線生機。

他說:“她沒錯。”並給出理由:公主養在深宮,送去城外便無人知她身份。

皇帝念她一介女流,又見他那心腹葉濯纓決然的樣子,答應了。

皇帝給安平送去的是杯藥,飲了它可忘卻前塵,自此以後,生死全憑她的造化。

造化嗎?若造化曾向她傾斜一點,她也不至於落得這般境地。

他不捨得將權利交於天。偷偷派了侍從跟著,給她打點好行裝,等她轉醒就可隨一婦人離開京城。今生今世,莫要再入這傷心地了。

10

公主醒來時不再是公主了,是災民。

撿到她的婦人說此番自己從鬧旱災的河西而來。西北的威遠軍朝京城的方向打過來,自己家中人丁或被抓去當兵或病死餓死,已然凋敝得差不多了。

她走投無路南下避災,半道上卻撞見她這個身著華服的姑娘,想湊近看看能不能從屍體上順點東西,才發現她還有一口氣在。

當了她的鐲子換了盤纏,丟了她實在良心難安,糾結一番還是撿上了她,等她醒來一同南下。

姑娘不疑有他。

老婦問她可知自己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姑娘捧臉想了半晌,搖了搖頭答不上來。

罷了,前塵往事憶不起來,那便重新開始。

姑娘鄭重其事地叩謝老婦:如今多事之秋,就算她曾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姐,現如今也只是個身嬌體弱的難民。

老婦願意帶上她這個累贅,是恩。如今這山河破碎風飄絮,往後便稱她阿絮,賤名,好養活。

阿絮問:“我們去哪?”

老婦答:“姑蘇。聽說那裡是魚米之鄉。”

11

皇帝想過威遠將軍以後回京多半不願交權,讓葉濯纓娶安平也有探聽將軍動向的意思。

沒想到葉濯纓竟絲毫打探不出任何將軍的訊息。這回突然起兵發難,也不顧念自己宮中的女兒,不顧念本就受天下人指摘的孫女,就這麼聲勢浩大地從西北打來。

二十多年戍邊的赫赫威名,就算扣上亂臣賊子的帽子,也足夠讓皇帝心驚膽戰。

皇帝與那群老臣盤算一番,威遠手中只有西北十萬軍,而中央軍林林總總加起來已有十二萬。

不過這亂臣賊子當的是將軍,論用兵,要確保萬無一失,須得差人至少再從南邊的湖州軍營調精兵五萬。

西北軍浩浩湯湯向京師趕來,估摸著還剩兩三天就能到京城。拿上兵符與官印,葉濯纓深知時間不多,連夜策馬向南調遣湖州援軍。

12

西北軍來三日後已兵臨城下。

前線打得焦灼,探子來報多是中央軍不敵對方的訊息,皇帝焦急萬分。為鼓舞士氣,太子請命親征。

——太子剛上得前線,就叫西北軍的領頭人一箭射下了馬。

那領頭人叫雲韜,身形纖瘦卻十分精幹,一看就是軍中歷練過多年。聽聞他將太子射下馬時,朝那銀白甲冑裡穿著四爪龍紋的太子喊了聲“對不住了,皇兄。”

此言一出,滿軍駭然。

中央軍大多來自不同的軍營,聚起來仍如一盤散沙,加之軍心潰散,不敵常年駐紮塞外歷練的精兵。雙方鳴金收兵時,中央軍兵力已折損過半,而對方卻剩了六七成。

皇帝又急又氣:若等不來援軍,勝算就不大了。

精心栽培的兒子如今命懸一線,亂臣賊子卻敢自稱皇子。京中各營軍隊的糧晌拿了不少,日日校場操練,卻連吹了多少年黃沙的西北軍都打不過。

他將朝臣上上下下臭罵一通,枯等了一夜,才等來葉濯纓領兵來救的訊息。

但威遠軍已經攻進了皇宮。

“駙馬,公主死得很安靜”看著心上人被賜死,駙馬沒吭聲

13

阿絮風餐露宿南下避難的第三天,和老婦走散了。

準確說,她是被一夥黑衣人綁走了。

他們將她好生養著,除了限制了她的行動,一日三餐並不虧待,彷彿是讓她吃飽了再赴死。

“或許是以前的仇家找上來了吧。”她想。

直到她兩日後被套著個黑布袋帶到了宮中,才愈發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14

金鑾大殿之上,阿絮被蒙著臉。

“你這皇帝窩囊,百姓跟著受罪。我威遠軍此番是替天行道。” 這聲音中氣十足、不怒自危,想來是那造反的威遠大將軍。

“替天行道?就憑那不知何地冒出的皇子?爾等枉顧受災百姓,暗地裡籌謀多年,反心昭然,這也叫替天行道?” 這聲音不知為何聽著有些熟悉。

“你看好了,這是嫻妃之子。” 提起自己死去的女兒,威遠將軍話裡沒什麼波瀾。

一陣腳步聲後是一片靜默。

“帶上來。” 將軍又發話了,阿絮被人推搡著往殿中走,隨即被一把扯走了黑布袋。

終於能看見了。她順從地被掰過頭,定定瞧著那張失去血色的臉。這張臉的主人,此刻被個面板黝黑的壯碩男人拿著紅纓槍指著咽喉。他一身龍袍,是皇帝。

有人站在她身旁,身形纖瘦,十六七歲的年紀,眉眼和皇帝確實十分相像。

“你們知道她沒死?” 皇帝自嘲,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她是證據,我們當然不會讓她死。”

喚來太醫滴血驗親,結果顯而易見:他說的不假。公主是假公主,雲韜卻是真皇子。

噢?原來她還做過公主?怪不得那皇帝的聲音有些耳熟。

將軍又發話了:

“嫻妃當年產下的是男兒,這女孩兒不過是替身。我為你朝效力多年,早就看清你這髒透了的帝王家。

世代條件優渥,卻養不出個心正為民的好男兒,那便我來養;官制腐朽,貪官遍地,你佯裝見不到,那便我來教他見;你用百姓受災壓我,殊不知自己正是這禍的根源。

你自稱天子,不過是百姓的吸血蟲。你未能做到的事,雲韜來替你做。”

他愈說,皇帝的臉色就白一分;等他說完,皇帝已咳出一口血,倒了下去。

15

民間傳言皇帝重病寫下罪己詔,並讓位給雲韜。阿絮想,原來天下易主這般容易。

雖然她曾被將軍那夥人利用,但思及他們為民著想的出發點,也不知該不該責怪。而且這次他們也並不為難她,允她拿些銀兩離開。

所幸她失憶了,對這前半生的一切都沒什麼留念。亂世動盪,能活著已經很不容易。

苦了那些北上的援軍,笑話一般,來京城轉了一圈又被遣返。說起來,和湖州那些兵一樣,她也該南下了。

那個撿到她的老婦見她丟了,會不會憂心呢?那姑蘇,真是個富饒之地嗎?

該啟程了。

16

老皇帝讓位後,身體每況愈下。

他感到時日無多,舊太子已然身故,只好把葉濯纓叫到跟前。

“朕心中不甘。那亂臣稱帝王家無能,不過是他謀反的藉口。朕愚昧!愚昧啊……朕叫那群尸位素餐的官耍了多年,又被吾朝將軍欺瞞近二十年,雲韜論治國之學怎及朕的太子?

濯纓,你與太子一同長大,治學修身、情同手足,待太子醒來,定要記得助他……”

葉濯纓看著老皇帝嚥氣,始終未發一言。

皇帝確實不算個好皇帝。在位這麼多年,百姓苦不堪言。他曾盡力去改變這些,卻敵不住皇帝的盲目自信。

皇帝陷在那些貪汙小人編織的美麗謊言裡,到死都不相信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感到痛苦,卻因為承蒙著栽育之恩,不能脫身。

不知多少人曾被這權術犧牲,如今這結局,也好。

他恍惚間想起一個女子曾倔強地問他:是誰的錯,誰又有錯。

大殿對峙那日之後,她應該就離開了京城吧。

他開始懷念七八年前御花園那場紛紛揚揚的桃花雨,幾個月前軟糯溫香的桃花糕,還有那個跳舞很好看的姑娘。

她如今還好嗎?他想……去找她。

“去姑蘇。”早該離開這黑暗吞吃黑暗之地了。

17

姑蘇果真水系發達。綠水白牆,青石窄巷。一條碧色綢緞,橫泊幾條小舟,兩邊鑲嵌許多戶人家。

阿絮剛到桃花塢時,著實新奇。

石橋朱塔邊總能見到賣菱藕的小姑娘;河畔垂柳依依,河岸上許多婦女調笑浣紗;崑曲評彈聽過幾回,她也心癢癢唱了幾次,不過實在蹩腳。

日子是有趣了,這心裡總是空落落的,沒什麼歸屬感。

“駙馬,公主死得很安靜”看著心上人被賜死,駙馬沒吭聲

打聽老婦訊息的日子裡,阿絮突然一拍腦袋——學崑曲說不定是個消遣的好方式。

學了幾天沒見成效,勾欄的姐姐笑她唱戲像殺雞,她撇撇嘴,卻不能否認。

於是報復性地開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說不上難聽,只是怪異,不是崑曲的調調。

“得了得了!饒了姐姐罷,” 姐姐作勢搡她,隨即眼眉一挑,調笑道,”來,舞個水袖給姐姐看看。”

說起來,阿絮唱曲兒不行,舞姿卻是不錯,否則勾欄也不會願意留她。

近來梅雨,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河道的水位漲了許多。

勾欄的姐姐天天發愁:眼瞅那河都快溢上來了,外出的路不好走啊不好走。聽聞幾天前有兩個小孩兒在河邊玩,結果腳踩滑了,兩個人嘩啦啦掉進了河。所幸命大。

阿絮感嘆:“鳧水技術不錯。”

“哪裡是!有人路過救的。救一趟下來彷彿捏了三個泥娃娃哩。”

聽著姐姐描繪著那場景,阿絮忍俊不禁。

18

葉濯纓到姑蘇的時候,恰逢梅雨時節。

路遇兩個傻乎乎的娃娃,兩人在打賭誰能站在河岸上更久,還沒等他走近,兩人就雙雙滑進了河裡。

“……倆倒黴孩子。” 葉濯纓脫了外衣趕忙救起。

待救上岸後,一高兩矮的三個泥娃娃站在一起,成了仨倒黴孩子。

姑蘇的生活挺愜意。

盤下一塊地,打點幾個探聽訊息的茶樓小倌,然後開始修葺他的桃花園。

有一日採買石料的時候經過勾欄,順耳聽了句曲,好似唱的是牡丹亭,什麼“良辰美景奈何天”云云,只是那腔調有些怪異。

“要是安平來唱,一定比這好聽。”他心想。

19

好容易等到秋天。之前一踩濺起一片水花的石板路乾透了,勾欄的生意也好起來了。阿絮被打發去伴舞——好歹學了這麼久,雖然曲子依舊沒學好,一出水袖舞得還是挺不錯的。

事實上,她舞了幾天後客人果真多了不少。

比如此刻就坐在堂下的葉濯纓。

葉濯纓已經幾個月沒有見到她了。她瘦了黑了許多,氣質有些變了,眼角眉梢總帶著盈盈的笑意。

以前她可不這樣,那時她貴為公主,卻總有些怯懦。現在看來,那雙曾浸透了委屈和倔強的眸子裡,如今可以盛滿光輝;拋卻了身份和流言,她竟可以被萬人讚賞。真好啊。

她的眼神與他的隔空相撞,隨即又毫無留戀地移開。

葉濯纓愣住了。

此刻他才忽然驚覺,原來她早就忘記了一切,她把所有的傷痛,連帶著那場紛紛揚揚的桃花雨,一起丟在了京城的春風裡。

本不該抱有那些自私的想法。不該因為他的一廂情願讓那老婦將她哄來姑蘇,不該妄自改變她的生活軌跡,不該奢望找到她後,還能與她像昔日的葉公子和安平公主那般琴瑟和鳴。

他哂笑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即起身離開。

“轟!”阿絮左腳踩到了水袖,一絆,在臺上摔了個狗吃屎。

“舞臺效果,舞臺效果哈。”阿絮抬起臉,賠笑。

20

阿絮見到她找了許久的老婦時,已經過了五年。那時正是仲春,桃花開得正盛,深巷中總飄出桃花糕的米香味。

彼時她正在買桃花糕,轉頭掏錢時無意瞥見了那熟悉的側臉。她手忙腳亂地付了錢,急急地向老婦離開的方向跑去。

待她追近了些看,老婦兩鬢蒼蒼,身形圓潤了一些,正拎著剛買的糕點——似乎過得不錯。

見那老婦拐進小巷,剛想叫住她,她已走進了那個院子。

那個阿絮一直不敢靠近的院子。

院門匾額上書:“桃花園”。

桃花緣。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來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院子裡飄出桃花淡淡的甜香。

從看到桃花園三個字開始,她的眼睛就模糊了。再嗅到這香氣,她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同滿溢的、難以名狀的思念一齊傾瀉而出。

她不知那種茫然失措從何處而來,不知如何排解這荒唐的委屈和怨懟,她貪婪地嗅著桃花香,發洩般的任由淚水縱橫,哽咽出聲。

“啪。”拿著桃花糕的手鬆開了,紙包咕嚕嚕滾落在地。

一場桃花雨,她回味了七年,又夢了五年。

“為什麼不願再見我啊。”她捂住雙眼,試圖讓淚水止息。

額頭驀地被輕輕敲了敲,帶著指尖微涼的溫度。

濃烈的酒氣彌散開來,伴著更濃烈的桃花香氣。

她睜開眼。

“哭什麼。” 有些無奈的語氣。

那人手持裝著桃花糕的紙包,向她示意,“東西掉了。”

“不是那個,”她一頭扎進葉濯纓的懷裡,圈住他的腰悶悶道,“我掉的是這個。”

21

葉濯纓將她領至園中,她看到大片大片的桃花盛開著、凋落著、飄零著。地上鋪了層粉紅的花瓣,被人仔細地掃出一條小徑來。

他站在她面前,身後下著桃花雨。

紛紛落落桃花雨,兜兜轉轉十二年。

“我早就想起來了。” 她解釋。

“嗯。” 剛剛看出來了。

“姑蘇那麼大,我偏偏來了桃花塢。”

“嗯。” 他也是。

“我舞水袖的時候,你為什麼要走。”

“我以為留不住你。”

“我也不敢來見你。” 小小桃花塢,怎麼可能五年打聽不到任何訊息呢。

他不再言語,突然轉身離開。

再回來時,手裡多了枝桃花。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