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大約在10年前,一部名為《我的團長我的團》的抗戰劇播出,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但口碑褒貶不一。然而這部作品就像一罈陳年老酒,看不懂的永遠不懂,看得懂的才知道什麼叫做歷久彌香。如今這部劇在某瓣評分高達9。5,在國產抗戰劇中排行第一,堪稱實至名歸。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每有閒暇刷刷《團長》,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在該劇第8集中,團長龍文章率遠征軍殘部一路苦戰歸國,卻因身份不明被阻於怒江南岸。為了表面自己作為中國軍隊的身份,阿譯長官指揮將士們合唱起了下面這首軍歌: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

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這首詞曲作者均不詳、一度被誤認為是《新一軍軍歌》的戰歌,其實名為《知識青年從軍歌》。而且因為曲調已經失傳,在劇中借用了《新四軍軍歌》的旋律。

這首戰歌辭藻華麗,極富感染力,而且大量應用了歷史典故——比如班超率三十六騎橫掃西域,留下“投筆從戎”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美名;比如引自《論語·憲問》的“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和杜甫詩《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的“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再比如《戰國策·秦策五》中的“太子用事,君危於累卵而不壽於朝生”、鮑照詩《代出薊北門行》中的“羽檄起邊亭,烽火入咸陽”以及效《木蘭辭》中的“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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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知識青年從軍歌》的歌詞中,能發現大量仿效《木蘭辭》的痕跡

熟悉歷史的朋友對以上的典故應該都不陌生。而我當年卻被歌詞中第一句的“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給難住了——看著都眼熟的要命,就是想不起來哪兒跟哪兒,最後不得不翻書去尋找答案。

其實我也不算是個孤陋寡聞之輩。奈何煌煌兩漢400年,無數賢臣猛將、名士大才恍如燦燦星河,年僅20出頭便英年早逝的少年英才終軍,才顯得有點不那麼起眼。

少年天才終軍短暫的一生,其實並無太多的亮點。

終軍,字子云,西漢青州濟南郡歷城縣人。西漢是個非常講究門第的朝代,非勳貴、豪門子弟想出人頭地難如登天。史書中對於終軍的出身語焉不詳,父祖輩的情況更是隻字不提,可見他的家世並不顯赫,大機率是出自尋常士紳家庭。

這就是後來魏晉時期所謂的“寒門”——寒門也稱庶族,大多為門第較低、不屬於世家的中小地主,但是依然比平頭百姓高大上得多。起碼在那個年代普通百姓基本是讀不起書的,而庶族地主卻不差那點錢,只是書讀得再好也當不上大官罷了,這就是“寒門難出貴子”。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寒門是與士族相對的,跟普通百姓不沾邊,更跟貧窮困窘沒有半毛錢關係

不過終軍的運氣顯然不錯,他不但讀得起書,而且極為聰慧,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更重要的是,當時的皇帝劉徹用人非常大氣,根本不在乎出身,唯一的標準就是“唯才是舉”。這位漢武大帝先後在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及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頒佈求賢詔,“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者,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漢書·卷六·武帝紀第六》)。於是像公孫弘、桑弘羊、主父偃、張湯、兒寬、朱買臣等本來只能做小吏的貧賤家子都成為了大漢朝的名臣,連金日磾(音同“金密堤”)這樣的匈奴人也能成為他的託孤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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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看權貴不順眼,於是庶族子弟才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

於是“少好學,以辯博能屬文聞於郡中”(《漢書·卷六十四下·列傳第三十四下》)的終軍,年僅18歲就被選拔為博士弟子——就是西漢官學博士的學生,學成後水平一般的通常出任郡國的文學職務,成績優異者可授中央或地方的行政官。素有神童美譽的終軍顯然屬於後者,很快受到了太守的賞識,被舉薦赴長安為官。

終軍到長安後,很快受到了劉徹的賞識,授官謁者給事中,負責給皇帝提供顧問諮詢。話說要是一般人才華橫溢又年少得志,往往或得意忘形或孤傲不群,而終軍卻並非如此,他的情商之高一點也不亞於智商。有一次劉徹出去打獵,逮到了一隻長畸形了的野獸(一角而五蹄),又發現了一顆長得怪模怪樣的樹(其枝旁出,輒複合於木上)——在古時出現災害、異象、怪物等不尋常的事情時,人們往往都覺得這事跟皇帝有關。尤其當時董仲舒正在大力鼓吹“天人感應”,試圖利用所謂的“天意”限制君權,所以包括劉徹(這位漢武帝非常迷信)在內大家都在猜測此事的吉凶。唯有終軍一口咬定這是聖明的皇帝陛下帶來的吉兆,又長篇大論的拍了一手好馬屁,使得劉徹大喜,一激動就把年號改成了元狩。恰好沒過多久,就有越地和匈奴的酋長前來歸降,讓大家都覺得終軍這傢伙非常有當神棍的潛質。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做官嘛,智商決定下限,情商決定上限。終軍的這兩者都能碾壓大多數人

像終軍這樣毫無背景的小年輕,想獲得出人頭地的機會,首先得取得皇帝的好感。但終軍終非是個佞臣,他後來能夠嶄露頭角,還是靠著自己在內政外交方面的才華。

元鼎年間,博士徐偃假借皇命,在膠東(今山東平度)、魯國(今山東曲阜)私自煮鹽冶鐵,獲取暴利。須知西漢實行鹽鐵專營制度以保證中央的收入以及對於地方的控制,觸犯即為死罪。不過徐偃這貨嘴炮無敵,為了脫罪引經據典了一大通之後直接繞暈了著名的酷吏張湯,連劉徹都拿他沒辦法。

這是劉徹想起了上次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終軍,覺得這個小傢伙口才不錯(估計是馬屁拍得太美),於是就把他叫來跟徐偃來了一場“御前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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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劉徹想弄死誰根本就是一句話的事。只不過當時他正“獨尊儒術”,所以需要裝模作樣一下

然後二人就在劉徹的面前又來了一場引經據典的大辯論。話說儒家的所謂經典吧,大抵就是怎麼說怎麼有理,反正道理都在他們家。要想辯贏,除了看誰背書背得多、背得溜以外,就看誰的口才好、能自圓其說。而終軍堪稱是那個年代的頂級“學霸”,但更難得的是他除了在智商和口才上能全方位的碾壓徐偃以外,還對儒家經典理論進行了嶄新的闡釋——那就是時代不同了,道理也不一樣:

“今天下為一,萬里同風,故《春秋》‘王者無外’。偃巡封域之中,稱以出疆何也?且鹽鐵,郡有餘臧,正二國廢,國家不足以為利害,而以安社稷存萬民為辭,何也?”(《漢書·卷六十四下·列傳第三十四下》)

徐偃被辯駁得啞口無言,只能認罪受罰。

終軍自此一“辯”成名,他也受此鼓舞,居然向劉徹自請出使匈奴。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匈奴是秦漢時期中原王朝的死對頭,出使匈奴可不是件好差事

匈奴自戰國末年起便成為中原大敵,漢初的白登之圍更是被歷代西漢皇帝視為奇恥大辱。劉徹即位後便向匈奴發動了反擊,衛青、霍去病等名將更是屢次大敗匈奴。然而匈奴人就像打不死的小強一般又一波波的冒出來,雙方打打和和,使者也是往來不斷。不過這個時候充當使者出使匈奴可不是個好差事,一方面匈奴人遠在漠北而且行蹤不定,使者在途中被馬賊幹掉或是因為各種事故、災害而丟掉小命從來都不是什麼稀罕事。另一方面匈奴人兇蠻無禮,像張騫、蘇武這樣著名的漢使都曾被其無理扣留,後者還被迫在北海邊上放了19年的羊。

所以在那個年頭敢於出使匈奴的,別的不說,起碼都是不要命的好漢。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匈奴人雖然不怎麼殺漢使,但動不動就扣留讓誰都受不了

而終軍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便對此毫無畏懼,而且自信憑藉世間無雙的口才能說動匈奴,使其不敢輕舉妄動:

“邊境時有風塵之警,臣宜被堅執銳,當矢石,啟前行。駑下不勻金革之事,今聞將遣匈奴使者,臣願盡精厲氣,奉佐明使,畫吉凶於單于之前。”(引用同上)

終軍的勇氣令劉徹非常欣賞,將其擢升為諫議大夫,秩六百石。不過他還是捨不得讓這樣的少年俊彥冒如此大的風險,終軍遺憾的未能成行。

不過很快終軍的機會就又來了。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西漢時嶺南還是一片荒蠻之地,氣候地理殊異於中原,出使南越的危險性其實比匈奴還高

秦統一六國之後並未收兵,在派遣蒙恬率大軍北擊匈奴的同時,又令屠睢、任囂、趙佗等人率50萬大軍南征百越,此後又遷50萬秦人至嶺南。秦亡之後,南海郡尉趙佗趁機封關絕道,兼併了嶺南的桂林郡和象郡等地,並在漢王三年(公元前204年)建南越國,自號南越武王,定都於番禺。

西漢立國以後,南越稱臣為藩,但一直不太安分,尤其是經常找藉口不來長安朝見天子。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劉徹終於對此忍無可忍,打算一巴掌扇死丫的算了。不過嶺南的氣候、地理都不利於漢軍,他便打算先派出使者去跟南越“嘮嘮”,如能不戰而屈人之兵當然更好了。

這回終軍終於得到機會出使南越,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就說服了南越王趙興,後者決定歸附中原,並和母親一起去長安朝見劉徹。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趙佗歸漢其實只是名義上的,南越仍在事實上脫離於西漢之外

不過此時趙興年幼,國中大權俱被丞相呂嘉控制,這貨當然不願意將手中的大權拱手奉出,於是便大肆搞破壞,甚至以政變威脅趙興母子。

眼見情況有變,使團趕緊向長安報告。劉徹聞訊大怒,令莊參率兩千人再度出使南越——兩千人吶,整個大漢朝怕是也沒有這麼多外交官,所以這些人的來源就只能是軍隊了。

話說此時的漢軍正值巔峰期,後來的班超率三十六騎就能縱橫西域、滅國無數,這兩千漢軍雖然還不足以滅掉南越,但是保住使團的安全還是沒有問題的。

可問題是莊參似乎腦子進了水,還覺得劉徹腦子進水,認為“以好往,數人足矣;以武往,二千人無足以為也。”(《史記·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傳第五十三》),於是拒絕出使。這下子朝野上下爭吵不休,等劉徹最終趕走了莊參,改派韓千秋與南越太后之弟樛樂率兩千人南下接應使團時,訊息已經走漏了。

走投無路的呂嘉乾脆破罐子破摔,派人於途中伏殺韓千秋與樛樂,又發動政變殺死了趙興母子。終軍也未能倖免,一併遇害,年僅22歲。後人對此非常惋惜,稱他為“終童”,以紀念這個才華橫溢且敢於任事的“從前那個少年”。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終軍最終得以“馬革裹屍還”,安葬於家鄉濟南歷城

次年,暴怒的劉徹發動大軍征討南越,歷經兩年將其滅國,呂嘉也被漢將路博德俘殺。

終軍能夠名垂青史,不是因為他的功業和才華,而是他的精神以及因此而來的典故。

縱觀終軍一生的功業,別說跟兩漢400年的那些賢臣名將相比,就算是在漢武帝一朝中也顯得毫不起眼,根本無法與衛青、霍去病、霍光、桑弘羊、張騫、司馬遷、蘇武、周亞夫、董仲舒等人相提並論。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漢武盛世之時,別的可能會缺,就是名臣良將數不勝數

然而在此後的兩千多年間,終軍這個名字卻被無數後人、尤其是文人騷客們不時提及,其頻率毫不亞於上述漢武先賢。其實這事也不奇怪,畢竟終軍是與項橐、甘羅、曹衝、駱賓王等人齊名的少年天才,而且年紀輕輕即得到了皇帝的賞識和重用,這就讓那些自詡大才斑斑卻苦無伯樂賞識的所謂“少年俊彥”們非常的羨慕嫉妒恨。於是乎不斷有人在詩文中自比終軍,希望以此獲得上位者的青睞。

比如同樣有神童美譽、位列“唐初四傑”之一的著名詩人王勃,就在其代表作《滕王閣序》中隨了一把大溜: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王子安集·卷八》)

——俺王勃既有班定遠投筆從戎的豪情,又有宗元幹乘風破浪的壯志,然而混到了跟終軍出道時相同的年齡,卻依然是個地位卑微的書生,就是得不到報國的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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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也是神童,但他的天才僅體現在文學方面,在做官治事方面就一般了

看看吧,小王這怨氣是直衝雲霄、扶搖不散,就差怒吼一聲“還有誰能比我慘!”

類似的情況還有不少,總被拿來當成“參照系”的終軍總是屢屢無辜躺槍。

王勃在這裡創造了一個成語,那就是無路請纓。而與之相對的,則是終軍的主動請纓,而他也正是因此而名垂青史。

這個典故發生在終軍自請出使南越的時候。話說劉徹非常喜歡這個少年英才,一直把他留在身邊,而不願讓他冒險承擔一些比較危險的使命。當時西漢與南越國之間的關係就比較微妙,劉徹早有以武力滅掉南越的想法,後者對此也心知肚明,所以作為使者出使南越,很可能會小命不保。

不過終軍卻毫不畏懼的挺身而出,並且在劉徹猶豫不決時發下誓言:“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漢書·卷六十四下·列傳第三十四下》)終於打動了劉徹,最終得以出使南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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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動請纓,意味著自信、勇氣和擔當

從此,“主動請纓”就成了為國勇擔重任的代名詞並沿用至今,讓無數後來者受到感召並效仿之。

主動請纓體現了終軍高度的自信和一往無前的報國精神。而因他而生的另一個典故“終軍棄繻”,更是將這兩點體現得淋漓盡致。

終軍少年成名,被舉薦赴長安為官。西漢選拔官吏的辦法是察舉制,於漢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正式確立。在這種制度下想要為官,首先得獲得地方行政長官的青睞與舉薦,然後還得經過考試和試用合格才能正式踏上仕途——此時的終軍算是闖過了第一關,不過全國共有100多個郡國(太初元年有郡國109個),他只能算是其中之一的濟南郡的“高考狀元”。大漢朝人才濟濟,察舉考試的淘汰率極高,他又沒有門第和背景,所以在別人眼裡終軍的前途仍然充滿了未知數。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察舉制受人為因素影響很大,因此才有“舉秀才,不知書。 舉孝廉,父別居”的笑話

不過終軍卻信心十足,完全沒想過任何失敗的可能性,並因此又創造了一個典故,那就是終軍棄繻:

“初,軍從濟南當詣博士,步入關,關吏予軍繻。軍問:‘以此何為?’吏曰:‘為復傳,還當以合符。’軍曰:‘大丈夫西遊,終不復傳還。’棄繻而去。軍為謁者,使行郡國,建節東出關,關吏識之,曰:‘此使者乃前棄繻生也。’”(引用同上)

啥意思呢?就是說終軍從濟南赴長安參加察舉考試,路過函谷關時,守官的小吏發給他一個“繻”——繻(音同“需”)是一種彩色的絲織物,在當時被製成出入關中的憑證,類似於今天的“進京證”。入關者人手一個繻,出關時再予以繳回,用以控制人口流動和維護治安。

這就是規矩,不過終軍卻不打算遵守這個規矩。因為在終軍看來,透過察舉考試和試用不過是“毛毛雨”而已,他註定會在長安為官而無須灰溜溜的返回濟南。所以既然沒機會再回函谷關繳還這個繻,那還拿著這個玩意有何用?

弱冠系虜請長纓的漢終軍,憑什麼名垂青史?

終軍棄繻可與毛遂的“脫穎而出”齊名

自信滿滿的終軍最終棄繻而去,留下一段佳話和“終軍棄繻”這個典故。北宋詩人胡宿因此贊曰“望氣竟能知老子,棄繻何不識終童。”(《函谷關》詩)

也有將終軍棄繻稱為“終軍意氣”的,語出唐代詩人黃滔的散文《段先輩第二啟》中的“況乎來則無終軍意氣,動則有楊朱路歧。”(《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四·黃滔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