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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有多可怕?

流放到底有多可怕?

順治十八年(1661),震驚全國的「浙江抗糧案」結案後,61 人被流放到了東北各處荒遠的地帶。短時間內死亡 17 人,逃亡 33 人,下落不明 1 人。

其中,有

8

人直接死在了路上。

流放不是貶謫。

貶謫是針對官員的,是罪臣去地方上當官,依然享有官員待遇,所以一路上會友、寫信,心態相當放鬆。流放是針對罪人的,既然是罪人,當然要有罪人的模樣,一路上都得戴著鎖鏈。

流放有多可怕?

圖:清末上海縣犯人,蘇格蘭探險家 John Thomson 拍攝於 1873 年

流放犯通常是被兩名兵役押送,而押送一般又有長解和短解兩種形式。

所謂短解,就是每到下一處,兵役就辦交接手續,由途經的州再派兩人押送犯人到下下個州。交接過程中,他們不僅要根據檔案驗明犯人正身,還要檢查鎖銬是否完全。沒有問題後,才能簽字轉送。

京城辦理的大案,一般都不用短解,而用長解。由兵部派兩名兵役,對押解的全程負責。

押送是一門苦差,兵役身負重任,不敢有絲毫的馬虎。他們雖然可以魚肉犯人,有時候還會強姦女犯(有些兵役會輪姦全家流放的女犯),可也不是想幹什麼幹什麼的,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不能讓犯人逃跑。

如中途弄丟了人,就要受刑。輕則棍打,重則流放。

乾隆二十七年(1762),鑲藍旗馬甲蘇崇阿押解一夥盜竊犯,中途犯人逃跑,他本人就被髮配到伊犁當苦役去了。

押送有時間規定,一般的要求,是每天走 50 裡(大略為 4 萬步),清初的重刑犯的流放地,一般都在京城 3000 裡外,3000 裡的行程,正好是 60 日。

這是一個死數,沒人敢隨意變更,即便是有條文規定犯人中途得病,可以停到下一州治療,但在多數時候,這根本就是一紙空文,沒有人願意遵守。

因為目的地的主管太監心理多少有點變態,總是不管你到底什麼原因遲到的。沒帶等於沒寫,遲到等於貪玩。耽擱了日期,每晚半日就要挨多少棍,是毫不含糊的。

旗人兵役押送晚了,都要去伊犁當苦役,哪個普通兵役肯捨身為流放的犯人著想,讓他慢慢走呢?

沒有。

除非你能給出足以讓人手抖的錢。

在去往流放地的過程中,大部分犯人都飽受了人間最真切的痛苦。他們渾身惡臭,有病難醫,沉重的刑具(單是木枷就最低 25 斤)把手腳磨出骨頭,傷口流血化膿,腳掌的潰爛上又包裹著剛破殼而出的黃湯,在寒冷的東北,膿水到了晚上又被凍成冰塊。手不能蜷縮,手背已經鼓得像血紅的饅頭,指節上是紫色的毒疔,那是最嚴重的凍傷,像釘子一樣深入骨髓。

每天,他們還要在哀傷和悲憤中走 4 萬步。休息時,腳上要扣上木枷或鎖上腳鐐,以防逃跑。因此,沒有一個夜晚,他們是能休息好的。

流放有多可怕?

圖:民國,戴著腳杻的犯人

流放有多可怕?

圖:清末,戴枷躺地休息的犯人

和兵役不一樣,虎狼來的時候,他們無法自我保護,跑也跑不掉,只能任憑野獸掐斷自己的脖子,啃食他們的肢體。

通常,犯人在路上因故死亡,要由所在州縣的官吏證明,屍身(哪怕是一條胳膊)也要送到目的地。至於到底是怎麼死的,是真的被野獸所傷,還是死於兵役的虐待、長途跋涉的艱辛、生病抑或受傷,沒人能說得清。

就是這樣,有 8 人死在了路上。

有幸活到流放地的犯人呢?

迎接他們的,可能是更加深重的災難。

清初的幾個流放地,主要是位於東北地區的尚陽堡、開原、鐵嶺、威遠堡、寧古塔等。

由於最近電視劇的宣傳,人們都知道寧古塔苦海無涯,是流放地中最可怕的存在。

寧古塔這三個字,總是讓人誤會,寧古塔不是塔,這三個字是滿語,大略意思為「六窩鋪」,就跟「貓兒洞」「五棵樹」差不多,位置在今黑龍江海林市。距離北京 3000 裡。清朝以前,還是一片極其荒遠的苦寒之地。

冷,是它的第一特徵。所謂「冰上有冰,雪上加雪」,根本不適合人類居住,不過從明末開始,有人在此開荒。

從春初到四月中,這裡沒日沒夜地颳大風,打雷似的響。哪怕是近在咫尺,也會被打得睜不開眼。五到七月倒是暖和些,可是一直下雨,又溼又冷。捱到八月中,就開始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已經全部結冰。

這裡的雪很不溫柔,落到地面立即就變成堅冰。讓中午的日頭曬,也曬不化。一眼能望千里,千里之間,皆是白色。

幾百年後的今天,有人居然從這冰天雪地中發現了商機,把此地定名為「雪鄉」,很少有人知道,其實這地方就是原先的寧古塔。

對浙江抗糧案的犯人們來說,最慘的是,這次流放的時間,正是臘月二十五日。而明末清初,又是小冰期溫度的最低點(高壽仙《明代農業經濟與農村社會》),這無疑要把本來就能凍死人的溫度再度降低。

不過,真正寒冷的不是天氣,而是人心。這句話並非玩笑。

據我觀察,清朝初年的流放地,最苦的真的不是寧古塔,而是一個叫尚陽堡的地方。

根據成功到達寧古塔的犯人記載,寧古塔管理十分鬆懈,防範也不是很嚴格(「防範向不甚嚴」)。犯人到地方後,每年只需用一石糧就可以免除所有的徭役,像普通百姓一樣生活。本來該給披甲人(戍卒)當奴隸的他們,竟然能夠出入自由,交友自由。無論是經商,還是務農,抑或教學,只要個人有這個能力,都沒有太大的阻礙。

這完全得益於寧古塔當地的官風民風。

寧古塔地方偏遠,人心質樸,本地人對有文化的人充滿了敬佩。這其中,寧古塔的軍官起了很好的帶頭作用,對這些有文化的罪犯非常友好,稱呼他們為「哈番」(尊貴的人)。為了能讓犯人們養活自己,監管還會在春耕的時候向他們發放種子。

還有比這更暖心的嗎?

有。

經歷明末清初的戰亂,中國西南(尤其是成都附近)和東北都發生了嚴重的虎患。就算是在縣城,說不準哪裡就竄出一隻虎來,死在虎口的人很多。有縣令去上任,其同行者數人就被虎咬死。

寧古塔將軍愛惜人命,允許流人們住在木城之內,因為有旗兵守備,野獸不敢靠近。

寧古塔本地人也很樸實。儒生缺乏勞動經驗,有的連生火做飯都不會,鄰居大媽就幫忙做飯,這一切,都讓活著走到寧古塔的犯人們充滿了感激。多年以後,回想往事,他們依然對那些年、那些事念念不忘。

當然,對於一些缺乏生活能力,又缺了家世支援,除了走後門,再沒有一技之長的人來說,留在寧古塔的日子確實不好過。然而,再不好過,也比人們想象的情況強許多。

事實上,偏遠的地方都有這樣一個特點,民風樸實,聖命遙遠,對於或好或壞的法令、制度,大家都可以不完全遵守,有的甚至不知道上頭下達了什麼法令,治理全靠鄉民的自覺。

對流放犯們來說,這就是活下來的機會!而距離文明之地更近的尚陽堡,才是真正的令人喪命的恐怖存在!

此次流放,被髮到尚陽堡的罪犯有 10 個。10 個人裡,死亡 5 人,逃亡 5 人,沒有任何一個能活著等到康熙的赦免。

而流放到鐵嶺、開原等其他地方的犯人,基本是 1 死數逃,頗有一些留在當地,一直活到大赦的。

但尚陽堡不行。

尚陽堡到底是什麼地方?

尚陽堡,位於盛京(現瀋陽)北面不遠,離京城也更近。從明代開始,就已經是朝廷重要的流放地(在明代名為靖安堡)。

流放有多可怕?

圖:尚陽堡和寧古塔的大略位置

正因為離「文明場」較近,該地的官吏管理總是很嚴格,對如何對待流放犯,有著豐富的經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