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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第一虎”與華夏文明的起源:從虎崇拜到“虎賁”“暴虎”

“中華第一虎”與華夏文明的起源:從虎崇拜到“虎賁”“暴虎”

1月27日,畫家畫虎迎新春。(新華社記者 張博文/圖)

中國古代的虎崇拜歷史悠久,1987年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墓出土距今六千多年的蚌殼堆塑,其中的“中華第一龍”非常出名,但其實與之相對的還有一隻蚌殼堆塑的“中華第一虎”。過去人們認為青龍對白虎的觀念出現不會太早,湖北隨縣曾侯乙墓出土漆箱上繪有北斗龍虎二十八宿則將其上推到東周,而濮陽西水坡出土的堆塑龍、虎,則將之上推到史前時期。

龍、虎影象在天文象徵上,對應著遠古的春、秋兩季,也對應東、西方位,於省吾、陳夢家、商承祚、孫海波等學者都透過甲骨卜辭研究認為商代只有春、秋二季的劃分,對應的象徵便是天象中龍和虎。天文史學家馮時先生就曾指出,蚌塑的“二陸”即龍、虎方位與東、西一致。所以,虎崇拜最初就和天文、時空密切相關,這“中華第一虎”就對應著空間上的西部,和季節上的“秋”。

除了天象的含義,西水坡的蚌殼堆塑虎,也代表著一種交通天地的神獸,張光直先生就曾借用宗教史學家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的薩滿教概念,認為西水坡的堆塑龍、虎、鹿分別是三種薩滿乘坐可以昇天入地的工具,當時的宗教首領能騎著虎飛昇,和鬼神世界進行交流。另外,張光直先生還認為商代的司母戊鼎、虎食人卣等在內的七件青銅器上,所謂虎食人或虎懷抱人的主題,其實全部都是薩滿透過控制老虎,而進入另一個世界的交流或進入方式。日本學者林巳奈夫,則認為虎食人青銅器的母題,其中的虎代表的是上帝,透過這一造型和禮儀,表達祖先回到了上帝的聖殿之中。漢學家艾蘭也認為商代青銅器斧鉞的老虎大嘴巴,是薩滿通往另一個世界通道的表現。

文明誕生的前夜,以虎為崇拜物件的部族是黃帝集團的重要成員。《史記 五帝本紀》記載炎黃阪泉之戰,黃帝集團“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即率領包括了虎崇拜部落在內的一群猛獸部族共同作戰,擊敗了炎帝集團。《左傳 文公十八年》提到了高辛氏有才子八人,其中就有“伯虎”。《史記 五帝本紀》中記載舜帝時期的“八元”中也有伯虎,王若虛曾引用杜預的說法“杜預以八愷為垂、益、禹、皋陶之倫,八元為稷、契、朱、虎、熊、羆之屬”(《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二)。按照此說,八元的伯虎作為虎崇拜的部族首領,其政治地位的重要性是和禹、皋陶、后稷、契等著名首領同等地位的,是早期華夏文明“夷—夏聯盟”執政集團的重要成員。這應該與伯虎一族在黃帝時候就參與華夏聯盟,並在軍事上取得的重要成果有關。

虎崇拜對應著軍事力量,因此後世有虎賁、虎符等概念,代表精銳武力和軍事權力的象徵物。《尚書 牧誓》記載,周武王在滅商的戰場上號召戰士們要“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也是借用了黃帝阪泉之戰上的典故,即虎部族具有非凡戰鬥力。《太平御覽》卷二七一引《六韜》:“大人之兵,如虎如狼”,即用虎來形容軍事力量的強大。《史記 周本紀》記載武王伐商時的軍隊中有“虎賁三千人”。《逸周書》佚文記載“古有虎賁士千人,以牛投牛,以馬投馬,以車捧車”,可見“虎賁”是兇暴而有戰鬥力的武士。《風俗通 正失》中也解釋,“虎賁”的意思是“言猛志怒如虎之奔赴也”,用兇猛食肉動物的老虎意象來比擬戰士的狂暴攻擊力。

正因為虎在軍事上的成就和重要意義,因此商周時期武士多用虎皮來裝飾自己,“虎賁”一詞的原始意思就是用虎皮裝飾出來的武士。據《周易 賁》卦孔穎達的解釋,所謂“賁,飾也”以及《荀子 堯問》“賁於外”,王先謙集解:“賁,飾也”,表明“賁”字的最初含義就是一種裝飾物,“虎賁”顯然就是用虎皮裝飾起來的武士。

《禮記 樂記》記載周人伐商之後:“車甲釁而藏之府庫而弗複用,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說明周人武士的盔甲、盾牌上就包著虎皮,遠遠望去確實就像是一群兇猛的人形老虎。安陽侯家莊M1003大墓中發現了大量商代盾牌痕跡,大多裝飾虎紋,或為虎紋面向上,或為向下,或虎紋相向,或是虎紋相背,這些考古證據也證明了殷周時期“虎賁”造型的存在。

《左傳 莊公十年》和《僖公二十八年》記載春秋時期流行在戰爭中用虎皮裝飾戰車與戰馬。出土的東周中山國銅方壺銘文中有“身蒙皋胄”,據《左傳 莊公十年》:記載魯國公子偃“自雩門竊出,蒙皋比而先犯之”,杜預註釋“皋比,虎皮”,說明中山國的“皋胄”就是裝飾了虎皮的甲冑。虎皮裝飾的武士和武器,一直以來是人們敬畏的物件。

老虎象徵著強大的武力,一些帝王貴族為展現勇氣熱衷“暴虎”,這一魯莽行為遭到了孔子的批評。“暴虎”的“暴”字,過去從漢代孔安國以來一直到宋儒,一般都認為是像武松一樣徒手打老虎,但稍具常識便知道這絕無可能。據裘錫圭先生考證,這個字原本作“虣”(左為武,右為虎),在甲骨文中是用武器戈搏擊老虎。在一件商代早期晚段青銅觚上,就表現有人手持短戈、盾牌與老虎搏鬥的影象,這已經是人類體能與老虎存在搏鬥可能的極限。但這種魯莽的行為,在孔子看來卻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論語 述而》),一位紳士應該懂得古典審慎的美德,為保衛共同體而犧牲的勇氣是可貴的美德,而毫無意義的匹夫之勇,則與美德無關。

李競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