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他的一生充滿了矛盾性和傳奇性。

2500年來,他以

復仇

忠君

的雙重標籤聞名於世。無論是復仇還是忠君,他都以極端的方式表達他的態度:

復仇以鞭屍洩憤收尾,忠君以忠諫身死告終。

但在他身上,復仇與忠君又以極其矛盾的方式留待後人評說,

時而被當成不忠不孝的典型,時而被當成至忠至孝的模範。

關於他的爭議,未曾平息。

他是英雄,也是惡神。是叛逆,也是功臣。

對他做出評判的人,

或許根本不在乎歷史真實,只在乎自己所處時代的現實需要。

後世為他的故事增添了許多傳奇性,層累製造的歷史,使得他的本來面目也日漸模糊。

然而,即便2500年過去,我們依然能從附加在他身上的真真假假的歷史與傳說中,錨定一條

清晰而又悲情的主線:

他的父兄

因為忠誠而被殺

,他為了報仇,隱忍半生,實施了一個長達十五六年的復仇計劃,但最終卻難逃父兄一樣的命運,他仍然

因為忠誠而被殺

這個宿命般的結局,恰恰是歷史上難以開啟的一個死結,一個悲催的迴圈。

艾公子今天要講

伍子胥

(?—公元前484年)的故事,其實最想講的,就是歷史的悲劇迴圈。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伍子胥像。圖源/網路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伍子胥復仇故事的起點,是

一個王

一個美女

一個奸臣

。在後來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中,忠奸對立的事情反覆發生,而這幾乎成為歷史學家展開亂世敘述的三大標配。

王是

楚平王

,美女是

秦國女子

,奸臣是太子建的老師

費無忌

楚平王讓費無忌負責

太子建

的婚禮儀式。費無忌看到新娘,來自秦國的女子“絕美”,轉頭就給楚平王彙報,慫恿楚平王自己把這個秦女娶了,再重新給太子娶一個。

這樣,費無忌取悅了楚平王,卻得罪了太子建。為了給自己留後路,費無忌開啟了抹黑太子的模式。先是鼓動楚平王將太子建調到

城父

(今安徽亳州譙城區東南邊陲),隨後進讒言,說太子建在城父厲兵秣馬,結交諸侯,恐怕要叛變啊。

楚平王信了,召回

伍奢

進行拷問。

伍奢任太子太傅,是太子建的另一名老師。伍氏家族在楚國是地位很高的政治家族,伍奢的祖父

伍參

在晉楚之戰中曾獻奇謀,助楚軍大勝。伍參之子、伍奢之父

伍舉

也是楚莊王的重臣,見楚莊王不理政務、沉迷聲色,就給楚莊王出了個謎語:南方有一隻鳥,三年不展翅,三年不鳴叫,這是什麼鳥?楚莊王知道伍舉

拐著彎兒罵自己不是好鳥

,瞬間被激起了鬥志說,你的意思,我知道了,雖然三年不展翅,但一飛必將沖天,雖然三年不鳴叫,但一鳴必會驚人。後來,楚莊王終於成就春秋霸業,人稱“大器晚成”。

根據《史記》記載,面對費無忌對太子建的構陷,伍奢直言勸諫楚平王:

“王獨奈何以讒賊小臣疏骨肉之親乎?

而《左傳》記載伍奢勸諫楚平王的話是:

“君一過多矣,何信於讒?

意思是,大王您娶太子之妻已經是過錯了,為何還要一錯再錯,聽信小人讒言,疏遠至親?

伍奢有伍家流淌在血液裡的直言忠諫基因,但楚平王畢竟不是楚莊王,他動了殺心。

費無忌繼續進讒言說,伍奢有兩個兒子,不殺掉將來恐成楚國憂患,可以其父伍奢為人質,把他們召回來,一網打盡。

楚平王對此“言聽計從”,一面派人去追捕太子建,一面派人去抓伍奢的兩個兒子。

問題就出在這裡。

歷史上,君王為何常常聽不進忠臣的直言,而對奸臣的讒言卻言聽計從?

除了忠臣的直言聽起來刺耳,是否還有可能是因為,奸臣更善於揣摩和迎合,說出了君王想說而不便說出來的心聲呢?

奸臣是壞,但他們只是君王的代言人,最壞的人其實是君王本人。

在楚平王派出的抓捕使者趕到之時,伍奢的兩個兒子——

伍尚

伍子胥

,進行了最後一次對話。兄弟倆都知道,父親被囚禁,不過是楚平王要挾他們兄弟返楚宮,好斬草除根、永絕後患的籌碼而已。但伍尚為人仁厚,遂將報仇的重任託付給伍子胥,自己則選擇回到楚宮與父親同死。在《左傳》的記載中,伍尚最後對伍子胥說:

“父不可棄,名不可廢,爾其勉之!

在父兄的印象中,伍子胥為人

剛戾忍訽,能成大事

。在家族面臨滅頂之災時,他最終做出了“奔他國,借力以雪父之恥”的抉擇。但應該強調,在生死關頭,一留一去,一死一生,這是兄弟倆共同的選擇。

歷史上,生死抉擇的背後,附加著忠孝仁義等各種意義,是一個古老的

二人困境

。兩千多年後,晚清的譚嗣同在維新變法失敗後,決定留下來受死,並寫詩說

“去留肝膽兩崑崙”

,把赴死的人和逃命的人,都置於一個崇高的地位,因為任一選擇,都有不同的使命,都不容易。

伍尚束手被捕,等待他的是殉父而死。而伍子胥拉開了弓,搭上箭對準使者,使者不敢上前,伍子胥便逃走了。

當父親伍奢和哥哥伍尚被殺的時候,伍子胥已經逃亡在了鄰國的土地上。一場偉大的復仇,拉開了序幕。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伍子胥塑像。圖源/攝圖網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在先秦最權威的史書

《左傳》

中,關於伍子胥的逃亡路線,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員如吳

——伍員(即伍子胥)去了吳國。

逃亡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則由其他史書和小說進行補述,越往後世,疊加了越多的想象與傳說。

司馬遷《史記》說,伍子胥為了躲避追殺,最早逃到宋國,跟先前已經出逃的太子建會合,然後一同投奔鄭國,最後又去了晉國。不久,太子建在晉頃公的慫恿下重返鄭國,而鄭國人很快發現,太子建可能已被晉頃公收買為內應,於是把他殺掉。伍子胥驚恐不已,連夜帶著太子建的兒子,逃向吳國。

在伍子胥的最後一次逃亡中,他竟然冒著巨大的危險穿越楚國的

昭關

(今安徽含山縣),而不是選擇從其他國家抵達吳國。這成為一個難解之謎。

昭關地處吳頭楚尾,是楚國重兵把守之地。按照正常人的思維,被捕的風險這麼大,伍子胥不可能走這條路線入吳。但從古代歷史敘述的偏好來看,

將主人公置於極大的險境之中,才能催生出精彩的情節。

伍子胥過昭關因此更偏向於

虛構

傳說

。事實上,也正因為有了伍子胥過昭關的設定,後世才能不斷往裡面增添傳奇情節。

比如,戰國時期法家代表作

《韓非子》

裡面,就演繹了伍子胥過昭關的智謀:

子胥出走,邊侯得之。子胥曰:“上索我者,以我有美珠也。今我已亡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

意思是說,伍子胥被守關的負責人抓住了,想拿他去楚平王那裡領賞。伍子胥反問守關人,

你知道楚王為什麼要抓我嗎?

因為我有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珠,但我已經把這顆寶珠弄丟了,到時我只能在楚王面前說,是你奪了我的寶珠併吞到肚子裡去了。那個時候沒有B超、X光什麼的,守關人一聽就怕了,趕緊把伍子胥放掉。

司馬遷《史記》則重點講述伍子胥被守關人追捕,跑到江邊,恰好有一位漁翁划船而來,渡他過江。伍子胥十分感激,解下佩劍贈給漁翁,作為報答。漁翁拒絕了,說楚王的懸賞令規定,抓到伍子胥的人封爵,並賜米五萬石,

這些都不入我眼,我又怎麼會要你的寶劍呢?

正如法家重在凸顯伍子胥的謀略,司馬遷則重在強調世道人心,在《史記》中,不乏

漁翁

屠夫

耕夫

這些無名的世外高人,他們地位卑微,與世無爭,但品格高潔,總在關鍵時刻代表正義出手,幫助苦主。

到了東漢時期,當時流行的雜史,進一步附會出新的情節,說伍子胥渡江後特別叮囑漁翁,不要洩露出去。當伍子胥因為不放心而回頭再看時,漁翁已鑿船自沉江中。一個逃亡者的猜忌,和一個隱世者的高潔,在這個離奇的細節中得到最大的強化。但這已跟真實的歷史完全無關。

還有,今天人們熟悉的伍子胥

過昭關一夜白頭

,則是到了元代才編出來的。真實性更加不值一駁。

根據司馬遷的敘述,過昭關後,伍子胥生病,中途依靠

乞食

為生

。但我們不難發現,在《史記》中,除了伍子胥,

百里奚

重耳

韓信

等人都曾淪為乞食者。這可能又是歷史敘述的一個偏好:

將失志的牛人推入山窮水盡的境地,讓他淪為一無所有的乞丐,其實是為他最終超越困境、成就大業做好了鋪墊而已。

這就跟現在的闖關遊戲設定一樣,闖關難度越大,勝利的意義和快感也就越大。

總之,在《左傳》的“員如吳”三個字背後,歷代史學家和小說家推演出了伍子胥逃亡和闖關的許多傳奇故事,只有這樣,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才能促成一個悲劇人物去完成他的復仇大業。因為,

在正統的觀念中,任何結局的成功,都不是隨意得來的,中間必經過九九八十一難。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伍子胥。圖源/電視劇照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從當時的諸侯形勢分析,伍子胥歷經千辛萬苦也要逃往吳國,是有道理的。

在春秋中前期,主要是晉楚爭霸,能威脅震懾楚國的,除了晉國就沒有了。當時的楚國逃亡者,一般會先跑到中立國宋國、鄭國,然後到晉國,從晉國尋求復仇本國的機會。流傳到現在的成語

“楚材晉用”

,反映的就是楚國君臣矛盾,使人才出逃到晉國,併為晉國所用的史實。

但到了伍子胥生活的春秋後期,晉國大族橫行,內亂不止,已經無心與楚國爭霸了。來自楚國的逃亡者,如果揹負復仇使命,依靠晉國攻打楚國來報仇,就顯得不現實了。

他們只能繼續尋找有能力、有雄心抗衡楚國的國家,這就是新崛起的吳國。

無論是伍子胥,還是與伍子胥有相同遭遇、父親同樣被楚國所殺的逃亡者

伯嚭

,因此都選擇了奔吳。

但,伍子胥入吳國乞兵伐楚的計劃並不順利。

雖然吳楚兩國為世仇,常年在邊境打仗,但當伍子胥向

吳王僚

獻策一舉攻破楚國時,

公子光

卻站出來阻止吳王僚,挑明說,伍子胥不過是想替自己復仇而已,“不可從”。

這是一場

讀心術的較量

。公子光看出伍子胥僅為了個人復仇考慮,不為吳國社稷考慮。而伍子胥從公子光的阻撓,則看出他有異志,不想讓吳王僚獨佔破楚之功。

伍子胥決定退而求其次,向公子光推薦了一個名叫

專諸

的刺客,自己則隱退到鄉下種田去了。

伍奢當年說自己這個兒子性格剛戾,但能隱忍,確實是知子莫若父。在復仇計劃受阻之後,伍子胥選擇了放慢步伐,用時間去賭公子光能上位成為新一代吳王,再利用其建功立業、鞏固權威的需求,遊說其攻破楚國。而這注定是漫長的等待。

五年後

,伍子胥介紹給公子光的專諸,刺殺了吳王僚。公子光自立為王,是為

吳王闔閭

。一上位,他果然把伍子胥從山野之間召回來,任命為“行人”之官,參與國家大政。

又過了九年

,吳王闔閭滅楚稱霸的慾望,已經比伍子胥滅楚復仇的慾望強烈得多。伍子胥遂向闔閭獻策,以三支軍隊分別騷擾的

疲楚之策

,拉開了大舉進攻楚國的序幕。

公元前506年,春秋後期的一場經典戰役——

柏舉之戰

,3萬吳國軍隊深入楚國境內,在柏舉(今湖北麻城境內)擊潰了楚國20萬主力。吳國軍隊隨後攻入了楚國都城——

郢都

這一刻,伍子胥已經等了十五六年。但當時,他的復仇物件楚平王已經死去十年,在位的是楚平王與秦國女子的兒子

楚昭王

。郢都陷落,楚昭王逃入山中。據司馬遷《史記》記載,十多年間一直胸懷血海深仇的伍子胥,四處搜尋不到楚昭王,怒氣仍無法發洩,遂

掘開楚平王的墓,進行鞭屍

。但《史記》在另一處則記載,伍子胥僅對

楚平王之墓進行鞭撻

究竟是“鞭屍”還是“撻墓”,已無定論。但伍子胥這一帶有極端侮辱性質的舉動,已經嚴重挑戰了當時的社會倫理。伍子胥當年的好友

申包胥

,聽到訊息後派人傳話,怒斥伍子胥:

“你這樣復仇,未免太過分了!

已經不講天理到極點了!

伍子胥則對來人說:

“為我謝申包胥曰,吾日莫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替我向申包胥致歉吧,就說我因為年事已高,而報仇心切,就像眼看要日落西山,卻仍路途遙遙,所以才做出這種倒行逆施的事情來。

但這也符合伍子胥剛戾極端的性格,復仇,他就一定要狠狠地洩憤。

當初,伍子胥逃亡楚國之前,跟申包胥說,

他(楚平王)殺了我父兄,我一定要滅了他的楚國。

據《左傳》記載,申包胥

“勉之”

,尊重伍子胥的決定,讓他加油。但申包胥同時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子能復之,我必能興之。

你能滅楚,我也能興楚。兩人

一個復仇

一個忠君

,都是合理的訴求,沒有對錯,所以互道珍重。

後面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申包胥在郢都淪陷後,跑到秦國搬救兵,據說在秦宮哭了七天七夜,終於感動了秦哀公。秦國出兵救援楚國,迫使吳國撤軍回國。

伍子胥的復仇故事,至此以

差點滅了楚國

而告終。當年的一對好朋友,各自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嘉興南湖伍相祠,匾額題曰“春秋大義”,兩邊楹聯是“孝當竭力,忠則盡命;生為相國,死作濤神”。圖源/攝圖網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有意思的是,申包胥做了楚國的忠臣,而伍子胥最終做了吳國的忠臣。

在伍子胥完成復仇大業之後,他並沒有功成退隱,而是繼續服務吳王闔閭,成為吳國的重要智囊。闔閭在世時,伍子胥頗受重用,幫助吳國奠定霸業之基。史載,

“吳以伍子胥、孫武之謀,西破強楚,北威齊晉,南服越人”。

但在闔閭死後,伍子胥在繼位的

吳王夫差

那裡,關係日漸疏遠。當年與他同病相憐的復仇者伯嚭,開始取代伍子胥,成為吳王夫差最信任的重臣。

針對吳國的對外戰略,

是北伐還是南征

,伍子胥與伯嚭形成了兩條路線的鬥爭。尤其是在公元前494年吳越會戰之後,吳國軍隊打得越王勾踐率領殘部退守會稽山,越國瀕臨亡國。伍子胥與伯嚭的戰略分歧,達到了空前嚴重的階段。

伍子胥多次向夫差諫言,一再強調

越王勾踐不死,“必為吳患”,“今吳之有越,猶人之有腹心疾也”,

力主吳國應當殺掉勾踐、滅掉越國,摘除心腹之患,然後才能揮師北上,爭霸中原。而伯嚭收受了越王勾踐的賄賂,極力鼓動夫差

與越國結盟罷兵,以便將主力投入北伐,

儘早稱霸天下,這也可以讓越國獲得喘息之機。

夫差最終站在伯嚭這邊,僅對勾踐進行奴役式的懲罰,而留給他一條命,也沒有滅掉他的國,這給了勾踐後來臥薪嚐膽翻盤的機會。伍子胥對夫差發出警告,說

天要滅越國,如果吳國不接受,一定會反遭其殃。

而夫差已經開始用兵於北方,並被短暫的勝利衝昏了頭腦。

大約十年後,伍子胥在吳國抵達武力巔峰的時候,卻已預見了吳國的敗亡。

儘管先秦的儒家一再勸告,

忠君要有度,君王不聽勸諫,可以選擇離開

。可是,也許伍子胥血液裡流淌著家族忠諫的基因,也許他對自己的地位和現狀仍有所留戀,他並未像年輕時離開楚國一樣選擇離開吳國。他採取的最決絕的做法,是

在自己出使齊國時將兒子留在齊國避禍

,自己還是返回了吳國。伯嚭則立馬抓住他是一個

“裸官”

的把柄,再次向夫差進讒言。

夫差徹底被觸怒,當場以

屬鏤

之劍賜死伍子胥。伍子胥自殺前留下遺言,把我的頭顱掛在城頭吧,我會看到越國滅亡吳國的。夫差聽說了伍子胥的遺言,更加憤怒,命人以

鴟夷革

裹其屍浮於江,一代忠魂就此長眠於煙波浩渺中。

在伍子胥臨死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那麼一個時刻讓他感覺到弔詭的恍惚?

在那一個時刻,父親的命運在他身上重演了一遍:

那一刻,吳王夫差就是當年的楚平王,伯嚭就是當年的費無忌,而他,伍子胥則是當年自己的父親伍奢。

一模一樣的悲劇,在兩代人身上進行了複製。

數百年後,司馬遷在給伍子胥作傳的時候,肯定意識到了悲劇的迴圈。《史記·伍子胥列傳》的整個敘述,就是

被奸臣陷害

隱忍復仇

再被奸臣所害

的故事迴圈。在司馬遷的悲情敘述中,隱含著一個深刻的社會學原理,那就是:

在相同的文化生態中,同樣的人和事總會不斷地被複製出來。

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歷史的時間線是圓形的。整個春秋時代,多少亂世豪傑陷於諸侯爭霸的漩渦而無法脫身,真正功成告退、平安著陸的人,或許只有

范蠡

一人。這使得范蠡成為中國人夢寐以求卻極難複製的

理想人格映象

。而伍子胥,則是更具普遍性的

悲劇人格原型

,在當時和以後的歷史中,不斷地被複制。

歷史上的英雄,幾乎都難逃伍子胥式的宿命。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蘇州胥門,相傳伍子胥死於此。圖源/圖蟲創意

史上最強復仇者: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惡神?

大約兩百年後,楚國的

屈原

將伍子胥當作自己的映象,從中照見了自己的命運。

屈原多次在他的楚辭中歌頌伍子胥,對他的悲慘結局感到痛心: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忠臣和賢人不一定會受到重用,可能還會死得很慘,就像伍子胥受讒言而死,比干被剁成肉醬而死;

“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

——吳王夫差聽信讒言,昏庸啊,等到伍子胥死後,才知道後悔,來不及了;

“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

——我屈原真想以伍子胥為榜樣,追隨他而去(後來屈原真的投水自盡,隨伍子胥而去了);

……

屈原為什麼要歌頌伍子胥呢?他肯定

從伍子胥“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歷史遭遇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為伍子胥鳴不平,何嘗不是以伍子胥自況,曲折地傾訴他為國竭忠卻兩次遭楚懷王流放荒野之地的悲憤之情,以及對楚國前途的悲觀之情。

我在這裡專門引述屈原表彰伍子胥的詩句,除了表達歷史悲劇在英雄人物身上的迴圈發生之外,還想借此闡述一個歷史常識:

先秦時期,到底存不存在愛國觀念?

現代人容易用後起的觀念去套用早先的歷史情境,甚至去苛求過往的歷史人物。在伍子胥的身上,他在現代就揹負起

“賣國賊”

的罵名——

一個楚國人,為了報私仇,投靠外國,不惜引入外國軍隊,還差點滅了自己的祖國,這不是典型的叛徒和賣國賊嗎?

然而,我想說的是,

任何脫離時代背景對歷史人物的批判,都是耍流氓。

屈原在現代被當作偉大的愛國者,但他在詩句裡不止一次地對伍子胥表達尊敬、同情和愛慕。如果先秦存在愛國觀念的話,屈原還會如此熾熱地歌頌一個楚國的叛徒嗎?

申包胥在現代同樣被當作偉大的復國者和愛國者,但他對伍子胥顛覆楚國的復仇決心,不僅沒有勸阻,還表達了加油鼓勁的態度;即便後來伍子胥的計劃成真,成為吳國攻陷楚國的帶路黨,申包胥也沒有罵他是賣國賊,而是對他鞭屍楚平王的殘暴舉動表示斥責。如果先秦存在愛國觀念的話,申包胥還會鼓勵一個楚國的叛徒嗎?

事實上,愛國觀念是一個很晚近的概念。用它來評判先秦的歷史人物,顯然是不適用的。

屈原、申包胥他們的所作所為,在今人看來是愛國的,其實他們不過是忠君罷了。

而伍子胥的所作所為,在今人看來是叛國的,其實也不過是不忠於楚國的君王而已。

春秋戰國時代,是一個沒有祖國的時代。當時的士人階層為了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理想抱負,在各諸侯國之間遊走,採用遊說的方式使國君採納其政治主張。范蠡、文種是楚國人,卻為越國所用。李斯、商鞅,一個是楚國人,一個是衛國人,卻都為秦國所用。類似現象十分常見,當時稱為“楚材晉用”,並不帶有任何道德評判色彩。

當時人信奉的兩大觀念,一是孝,二是忠。

孝體現在“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也是伍子胥復仇故事被廣泛稱頌的社會觀念基礎。

而忠,並不一定要像帝制時代那麼愚忠,先秦儒家推崇的是

君臣之間的平等關係

,孔子說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孟子說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所以當時的社會主張,君王如果德行有虧,或者屢勸不聽,臣子可以離去,另擇明君。這與帝制時代臣子必須對皇帝從一而終的觀念,是截然不同的。

當孝與忠發生衝突的時候,後來的帝制時代主張“移孝作忠”,忠大於孝,但先秦時代恰好相反,是孝大於忠。按當時的說法,叫

“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

,可以為了父親斷絕君臣關係,但不能為了君王斷絕父子關係。

在這種觀念背景下,伍子胥向楚平王的復仇,天經地義,無懈可擊。這是他至孝的一面。他後來死諫吳王夫差,則是他死忠的另一面。雖然死忠在當時不像後世那麼受統治階層追捧,荀子甚至稱這種死忠為“下忠”,但當時人對此總體抱持同情、尊敬的態度。

任何時候,願意以生命去堅守自己信仰的東西,總會讓人同情和尊敬。

伍子胥對吳王,申包胥、屈原對楚王,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死忠的體現。

由此可以看出,伍子胥之所以被當成至忠至孝的典範,是因為他的復仇和忠諫都具有

時代正義性

。而當帝制時代開始向臣民灌輸愚忠的觀念以後,伍子胥就逐漸受到了一些歷史盲的苛責:

他背叛楚王是為不忠,不能隨父而死是為不孝。

每當聽到這些苛責之聲,我就在想,我們信奉時代總是在進步,但人的觀念,真的也會一直進步嗎?是否會受到思想的禁錮,反而出現倒退呢?

反正在司馬遷生活的時代,帝制君臣觀念已開始被重建,但司馬遷顯然更懷念和嚮往四百年前,伍子胥生活的那個快意恩仇的時代。他在給伍子胥寫完傳記後,忍不住讚賞

伍子胥是一個“烈丈夫”,是一個“棄小義,雪大恥,名垂於後世”的大英雄。

而千百年來,民間對伍子胥復仇故事不厭其煩地反覆傳述,不也正是他們

對昏君暴君不滿卻無法報復的一種心理補償

嗎?

英雄的歷史悲劇總在迴圈發生,而擊碎這種迴圈的時代觀念,早已老去,只存在於故事之中。

這或許才是最讓人悲哀的地方,一嘆!

參考文獻: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漢]劉向集錄:《戰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清]梁玉繩:《史記志疑》,中華書局,1981年尚學鋒等譯註:《國語》,中華書局,2007年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張立新:《逃離與眷顧——伍子胥悲劇命運的文化闡釋》,《雲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楊華、馮聞文:《伍子胥故事的文字流變和中國古代的價值觀》,《長江學術》,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