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民國散記:河套平原的拓荒者,“河神”王同春的起伏人生

前言:1934年夏,燕京大學的幾名教授在國人“開發西北”的呼聲中,組織了平綏沿線旅行團,對平綏沿線(今京包鐵路沿線)進行考察。旅行團由謝冰心、吳文藻、鄭振鐸、顧頡剛、容庚、雷潔瓊、陳其田、趙澄等8人組成。旅行團返回北平後,一批考察成果相繼問世,有鄭振鐸的《西行書簡》、謝冰心的《平綏沿線旅行記》、顧頡剛的《王同春開發河套記》、吳文藻的《蒙古包》、雷潔瓊的《平綏沿線之天主教會》等,這批著述有助於國人對西北,特別是對內蒙古中西部的瞭解。

王同春開發河套記

(一)

王同春是直隸順德府邢臺縣人,生於清咸豐元年(公元一八五一年),小名進財。他出身微賤,沒有受到教育,識不得幾個字。他的幼年的生活,大約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到十六歲那年,他犯了殺人的案子,從家鄉逃出來,同拳術家李三侉子一直推車到了河套。河套本來是一塊肥沃的地方,諺所謂“黃河百害,惟富一套”。黃河在河套一段,本有兩道,在北的叫做北河,在南的叫做南河。後來北河漸湮,其下游在清朝道光年間淤斷,和南河不通,土人呼為五加河(也有人寫作烏拉河)。從黃河到五加河,叫做後套。這塊地方,南北四百餘里,東西六七百里,真是天府之國。自從明朝入於蒙古,只充做牧場。到乾隆年間,有幾個漢族漁夫捕魚到此,在近河處用桔槔取水,試行種植,大獲其利。到道光三十年,黃河水溢,北岸決成一河,名曰塔布河。河流所及,都成了膏腴。那時山西人民移殖來的漸漸多了,他們在那邊種地,有非常好的收穫。聽說一個人可以種到一千畝,種一年可以吃十年。起初他們只會利用天然的河流,後來也會自己開渠,引水灌田了。王同春就在這個運會中趕到了河套。

有一個四川人,名喚郭有元,他先到河套,娶了甘肅女子,成家立業。他首先提倡開渠,這條渠就叫做“老郭渠”(現在改稱通濟渠)。同治十三年,王同春投在郭家,充做工人,勤苦地工作。他的身材特別高大,長六尺左右,進普通的門戶全需低頭而入。力氣又極大,一鍬下去,掀起來時就有百餘斤的土。郭有元見他一表人才,心裡著實愛重,就叫他管理渠工,把女兒嫁給他。他既成了家,就向蒙人租了牧地,自創一牛犋(這是綏遠的特別名詞,兩條牛為一牛犋,引伸為村莊的意思)。後來再開第二個牛犋,以至於第三、第四……他的田多了,就隆興長(地名,在今五原城南)創一牛犋,這是他的大本營。光緒七年,他又自己開了一條小渠,叫永和渠。十二年,又開同和渠;後來開得長了,改為義和渠(在今五原縣),這條渠長有百餘里。在這時候,他已經不受他的丈人的節制了。

光緒初年,開渠墾田的還有幾人,西邊有一姓王的鑿了一條黃土拉亥渠,又有一個姓楊的開了一條楊家河(都在今臨河縣)。東邊有一曹四,還有一個四老虎,同時開了一條長勝塔布渠(今名長濟渠)。凡是一開了利就會發生爭端,他們為了爭水爭霸常時械鬥。王同春勢力最充裕,他有來復槍、前膛炮,手下養著的逃兵和把式匠(即拳教師)又最多,械鬥幾年,他獨霸了。河套共有八大幹渠,每渠周圍數百里,他一個人就開闢了五個,擁有良田一萬餘頃,牛犋七十個。河套地方几乎給他打成一片。

(二)

但他的戰勝並不完全靠武力;他有絕特的聰明。開一條渠不是容易的,三丈闊,三丈深,數十里至數百里長,還有許多的支渠,費錢數萬至數十萬、百萬。實在是很偉大的工程。要是開了沒有水來,或來而不多,人力財力豈不冤枉花了。但他識得水派,有開渠的天才,一件大工程,別人退避不遑的,他卻從容佈置,或高或下,或向或背,都有適當的計劃。他時常登高望遠,或騎馬巡行,打算工程該怎麼做,比受過嚴格訓練的工程師還要有把握。在黑夜之中,他點了三盞燈,疏落地放著,來測定地的高低。逢到下雨天,他又冒雨出去,說那裡有水,鍬頭挖下去,果真冒出水來了。遇有疑難的地方,低著頭看,抬著頭想,痴痴地立在渠邊,有時竟彷徨終夜。等到豁然貫通,真覺得上下通明,快樂地跳起來,叫起來。他是這樣地精神專注的,他又最不會失掉經驗。夜中馳驅曠野,偶然不辨在什麼地方,只消抓一把土向燈一瞧就知道走到哪裡了。有一次,他指著一塊地,說一尺以下必有水,旁人不信,掘下一尺,他的話竟驗了。這人駭怪,問他原因,他說,“你看,地鼠穿的窟窿,翻起來的土是溼的。這不是很明白的證據嗎!”黃河中起泡,他知道水要漲了,對農民道,“你們看,我開這渠,水會跟我來的!”果然渠口一開,水就洶湧地進來了。農民對他信仰極了。真要把他當成龍王拜。後來他和人家打架,被挖了一隻眼睛,大家就稱他為“獨眼龍”,嵌進了這龍字。又因他小名進財,也稱他“瞎進財”。凡是到河套去,提起王同春,這名字太文雅了,未必人人知道;一說瞎進財,沒有不知道的。他還有一個表字,叫做“浚川”,這當然因他有開渠的功績,唸書人取了堯典中的句字替他加上的了。

他非常的惜物,愛牲畜,天天先餵了牲口然後自己吃飯。他又非常的刻苦,開渠時自己也夾在工人隊裡,一齊動手,就是他的愛子也逃避不了這種苦差使。就是他的女兒,腳裹的小小的,也要背了槍在渠裡監工。

他的勢力既漸漸雄厚,於是招兵買馬,做起土皇帝來。流氓跑向他那邊去,犯罪的也逃到他那邊去。三教九流,他都容得下。直魯豫三省的貧民,去的更不少。本來茫茫的荒野,給他一干,居然村落相望,每天下鍬的和擔土的有數萬人了。他用了兵法部勒他們,個個人要替他做事,不許隨便離開。農閒之時,又要施行軍事訓練,以防敵人的侵襲。清末革命黨需要金錢的接濟,常去訪他,也受過他不少的恩惠。他對於錢財一點不吝惜。凡是去依賴他的人,他每每給這個人娶媳婦,再給以百畝或千畝的田地。光緒十七、八年兩年,京北大旱災,他捐輸了糧米一萬多石。二十七年又是鬧荒,他再捐了六千多石。

他既廣闢田地,開溝渠,置牛犋,後套裡方圓數百里,再沒有蒙人遊牧的地方,於是他們不是北渡陰山,就是南越黃河,王同春勢力所及之地便斷絕了蒙人的足跡。也有人說蒙人很信仰他;蒙旗裡有什麼爭端,只要他一出來,調停事就完了。到底怎樣,尚待打聽。也許王同春的強墾蒙地比了官墾還能講些公道,又還捨得花錢,雖然蒙人一樣地受壓迫,究竟壓迫得輕的會得人心呢。

他不僅對於蒙人毫不客氣,即對於洋人也沒有禮貌。比利時等國的教士在綏遠一帶傳教歷有年,每一個教堂各領有蒙地數百千頃,築室耕田,自成都邑,彷彿一個個的小獨立國,做事自然偏於強橫。王同春壓不服他們,他們也壓不服王同春,彼此積有嫌怨。在這方面,我們雖沒有聽到什麼故事,幸而覓得陝西巡撫升允的一篇奏書。奏書中的事情是這樣:蒙人和教民鬧起來,在庚子年後蒙方當然不會佔便宜,其中有一個烏審旗(即鄂爾多斯右翼前旗)需賠銀四萬八千兩,但這旗太窮,不但拿不出錢,也拿不出牲畜,只得把一個鹽池押給教堂;教堂不要,因此招商承領。有人推舉王同春承領,王同春自己答應了,而教堂不肯答應,說:“此人最不安分,與教堂頗有宿怨”,竭力阻擋。地方政府無法,把鹽池改為官辦。從這一點上可以知道,王同春對於外國人是怎樣的倔強。

有一個河南人陳四,到河套時比王同春早些,他也是一個豪俠講義氣的男兒,手下自然收得許多徒眾。兩雄不併立,他們兩家時常械鬥,殺傷的人很多。訴到官廳,王同春就被捕入薩拉齊的牢裡。薩廳撫民同知文鈞覺得械鬥的事雙方都應負責,不該獨使王同春受冤屈,把他放了。後來陳四方面屢次上告,文鈞為了這件事情竟革了職。他年老無子,不回家了,寄居在綏遠城裡,也沒人理他。有一天,外邊忽然來了幾十個大漢,把他抬了去,他莫明其妙。停了一會兒,才知道他們是王同春特地派來接他的。到了王家,王同春跪下說:“大人,你是重生我的恩人,你沒有兒子,我就是你的兒子了!”奉養他終身,殷勤服侍,過於孝子,遠道的人聽了,愈加欽佩他待人的誠厚。

光緒二十七年,庫倫活佛聽得他的名聲,聘他到外蒙開渠。他帶了一千個漢人去工作。結果如何,因為道遠,述說的人也不知道。但他的幸運已在這一年交完了,從此以後,他就一重重地墮入了厄運。

(三)

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攻入北京,西太后等逃到陝西,岑春煊率師勤王,路過河套,看見土地肥美如此,心中著實想用國家的力量幫助農業的發達。下一年他接任山西巡撫,就奏請開發(因為那時的綏遠是山西管的)。朝中準了,命貽谷做督辦墾務大臣,二十七年先在東蒙著手,二十八年推到西蒙。貽谷到河套一看,見王同春的勢力這等雄厚,覺得非把他打倒,政府的墾務是不能辦的。因此,對他說:“你辦墾務極有經驗,我就請你當了總工程師罷!”貽谷帶去的一班人,看見那邊有這樣的大財主,個個眼紅,想去揩他的油。他知道政府的勢力來了,豺狼當道,對他必然不利,但無法反抗,他任了總工程師,第一件事是修長濟渠。他只命工人往低處開,水來了上不去,反把以前所開的渠一起淹了。他達到了敗壞渠道的願望。

本來綏遠的薩拉齊廳轄區極廣,後套全部在內,現在寧夏省的一部分也在內。自從政府開發西蒙,就把它的西部劃作五原廳。二十九年,五原廳扶民同知兼西蒙墾務督辦姚學鏡為了王同春不肯把渠道公開,親帶幾營兵到他家裡,勒逼他把渠道歸公;他違抗不了,只得屈服。從此以後,政府裡設了水利局專管放水,每年徵收水租;在規定之外,局中的吏役常常作額外的需索,不肯納賄的就不給水。逼得人不能種,河套裡的良田又變成沙磧了!王同春是自開渠道的人,政府裡算是體恤他,貼還他一些開渠費。

在那時,他不再能和以前械鬥過的人爭氣了,於是他的二十餘年來的敵人,一一上衙門控告他,其中以陳四為最厲害。他派人同陳四說:“從此以後,我固然完了,但你也完了!我們講和吧,我們把兩班把式匠遣散了吧!”陳四聽了他的話,果真把自己的爪牙辭退。二十九臘月三十日,陳四住在義和渠旁土城子(今五原縣城南約六十里),王同春的拳師社福元帶了幾人,從隆興長趕騾子到土城子,夜十二時把陳四打死了。杜福元們跨騾東去,八點鐘走了四百里路,到包頭,大年初一到處拜年。陳四家屬告狀,官府捕獲了杜福元,但他說,“元旦天亮我就在包頭拜年,怎麼大年夜的十二點我在土城子殺人?兩處相去四百里,難道我是會飛的?”官府到底不能定他的罪。

但是辦墾務的官員們發財的機會又到了。他們叫王同春來,斥責道,“你私墾蒙地是有大罪的,殺人也是有大罪的,兩罪併發,你有幾個頭?這不是害了自己不夠還害子孫嗎?聽我們的話,你具一個甘結,我們替你消案!”說罷拿出一張紙來,叫他畫押。王同春是不識字的,不知道上邊寫的是什麼,迫不得已,打上了一個手印。這一打,他的田就去掉了無數!

到光緒三十三年,王同春到底為了打殺陳四案被捕入獄。關了五年,適逢辛亥革命,綏遠將軍坤岫因人心不安,要把監內五十一個犯人一起槍斃,結果,別的都死了,只有王同春沒有死,然而死屍卻還是五十一個,原來一個開槍的兵丁誤死在內了。將軍覺得其中必有天意,沒有殺他,仍舊監禁。民國元年,他恢復了自由。綏遠將軍派他回河套辦團練,安定邊疆。他回到家裡,叫人肩扛一面大旗遍走四鄉,嘴裡喊道,“王老子放出來了,奉將軍的命令訓練鄉團,保護老百姓了!”百姓們聽了這話,聚集攏來,不上一個月就部署井然,威聲大振。民國二年冬,外蒙入寇,他埋伏了許多團丁,在高闕戍前打了一仗,蒙人大敗而歸。他因有了這回武功,得到政府裡五等嘉禾章的獎賞。可是他的田產很少是他的了,他雖任當地的農會會長,還做得出什麼事情來呢?

聽說閻錫山在清末和王同春有過很深的交情,辛亥革命,閻氏曾得到他的兵馬錢糧的幫助,因此,民國以來他輸運貨物,經過山西,很受當地保護。他每年把灘羊皮和軟毛細皮從寧夏後套運到順德,再把綢緞布匹洋廣雜貨從順德等處運到後套,車上插了“王同春”三字的標旗,經過山西稅卡,概可免驗放行。因此,他在順德民間的聲名也很大。但我們知道辛亥革命時他正關在獄裡,或者只是一種民間的傳說而已。

民國三年五月,地理學家張相文旅行到五原,他在歸化聽得了王同春的名望,訪他談話,一見傾心,覺得他真是一個農村的模範人物。聽到他自敘五十年來的經過,又深切地替他抱不平。張氏回到北京,和農商總長張謇說了。那時張謇兼任導淮督辦,聽得有這樣一位開河的天才,自然高興,就聘他為水利顧問,招他到北京,並囑他帶了兩個兒子到南通師範學校讀書。這年冬天,他們動身,路過綏遠城,謁見將軍潘矩楹,潘將軍的手下人和貽谷的手下人一樣,看他有錢可榨,就勸將軍加他一個罪狀,把他下獄。張相文與張謇函電營救,都沒有效果。張謇為了這事特地進總統府見袁世凱,用袁大總統的命令打電報去,方得釋放了。他到北京,對人說:“險呵!案子已判決,該槍斃了!只是這命令遲到一天,已不及了!”他想起這些事情,真覺得萬念都灰了。

他們到了北京,在張相文辦的中國地學會里住了三個月,和張謇等商量開墾河套的計劃。他們共同組織了一個西通墾牧公司,由王同春撥出烏蘭腦包附近地十萬八千畝作為公司事業的基礎,張謇和張相文各出二千元作為活動資本,從民國四年四月開凍時辦起,張相文親自去佈置。因為交通不便,官吏貪婪,軍隊騷擾,土匪猖獗,辦了六年,不但開墾失敗,連牧畜也失敗了。

民國三、四年間,張謇常常請假回南,覆勘淮南工程。王同春曾隨著他南行。張謇同他討論導淮的方案,他主張疏匯入海,張也極以為然;但到底為了種種阻礙,沒有實行。

他在南通縣住了些時,又到北京和山西應州住了些時,他回到五原。五年,河套田地又歸他經營。但他老了,不行了。六年,病死。年六十七。現在五原城內有個王同春祠堂,每年六月六日為廟會期。就是這座五原城,也是他捐貸建造的。

自從光緒末年他入獄後,一班拳師失去了首領,變為土匪。河套的土匪幾乎沒有不是王同春的把式匠,他們的擾亂區域直蔓延到察哈爾。

講到渠道,自他走後也湮塞了。當貽谷辦墾的時候還像個樣子。到了民國就沒有人顧及,墾務停頓了。四年,綏遠都統蔡成勳手下有一個族長楊以來,他要包辦水利,設立灌田公社,名義似乎很好,但實際只有剝削,水利全壞。五年,雖仍由王同春接辦,但過年他就死了。此後水利事業由墾務局經營,當局者只知有田而不知有水,更失敗了。十七年,劃歸建設廳,設立包西水利管理局,困於經費,變成官督民修。無論如何,總不及王同春私人時管理得好。所以有人嘆息著說:“民生渠修了三年尚未成功,而且眼看將來也沒有希望,如叫王同春來修,哪會枉費這麼多的時間和這麼多的金錢!”

王同春共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長子和四子早死,五子王吉,號樂寓,是一個謹慎的人,能保守他的遺產。三子王英,號傑臣,民國初年隨父到南通,讀過幾年書。回五原後,他不去種地,專喜招集流氓,聚眾至數千人,後又增至萬餘人。政府任命他做軍官,曾在山西騎兵司令趙承授部下做過旅長和副司令等職。但他為人心氣高強,不能鬱郁居人下,而有勢力的又垂涎他的產業,逼得他難堪,二十年,他率了兩師兵造反了。這說不定有水滸傳中逼上梁山的背景,給國軍剿平了之後,至今匿居在天津。他分得的父產,已全部沒收了。次女二老財,年已五十外,嫻騎術,擅智謀,綽號是“後套的穆桂英”,也有人比她做九花娘。十七年,土匪趙二半吊子圍攻五原城,聲言破城後要屠城,她挺身而出,嚴辭責備,他的兵就退了。即此一事,可以知道她在後套的威望。他手下有四千人,又有些軍人。她也能指揮軍隊。王英失敗後,後套的土匪更多,有人報信,說他們都住在二老財的家裡。政府得此訊息,把她逮捕。她侃侃答辯,說,“倘使我幫著王英造反,為什麼他失敗後我不跟著他跑呢?再說捉賊捉贓,我的贓在哪裡呢?”問官覺得她理由甚真,沒有定她的罪,但也沒敢放她。她現在仍住在五原縣的監牢裡。又有人說,已經放了出來。

民國十四年,從五原縣中析出通濟渠以東的地,成立安北設治局;又析出豐濟渠以西的地,成立臨河設治局,十八年,改臨河為縣。綏遠一省只有十八個縣,而五原、臨河、安北三縣是王同春開發的。一個不識字的人能夠赤手空拳創出這番大事業來,那不夠我們的紀念?再說倘使官民能夠合作,他的成績又將怎樣?所以張相文沉痛地說:“王同春是不幸而生於中國!

選自《禹貢》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1935年

附錄:

民國二十三年的春天,我同家起潛叔(廷龍)旅行到包頭,在狂風中蕩了一次黃河的船;因為沒有人認識,所以不曾打聽到什麼。夏天,我們到平綏鐵路局長沈立孫先生(昌)的招待,遊察哈爾和綏遠的一個月,與當地人士往來稍多,就收集了許多塞外的故事。最使我高興的,是聽得許多人講起王同春開發河套的故事。河套的開墾是我久已聽說的,尤其是”民生渠“三個字近年常在報紙上見到;但為什麼王同春這個名兒直到現在才聽得呢?我聽了他們講說之後,時常這樣的問自己。

第一個把這件故事講給我聽的,是平綏路車務段長賀渭南先生(鄗),他是山西崞縣人,很注意西北地理。七月十一日,同行的許多位都參觀大同的上寺、下寺去了,我因事獨留在車上,賀先生把王同春說給我聽,我才知道河套中曾有過這個人,我就發願替他寫一篇傳。但賀先生還不過講得一個大概。第二天,我們到雲岡,承晉軍騎兵司令趙印甫先生(承授)的招待,住入他新蓋起的雲岡別墅,席間我們把這件故事問他,因為王同春的兒子王英曾在他的部下,所以他也隨口說了一些。就是這一天晚上,賀先生又補述了許多。他們兩位的話都由我筆記了。八月九日,到了綏遠,省政府諮議張宣澤先生邀晏,他向我們介紹建設廳秘書周頌堯先生,周先生是十餘歲到綏遠辦墾的,曾和王同春並轡出遊,檢視田野,所以記得他的故事更豐富。那一天晚餐席上,他一路吃一路講,我就一路吃一路寫,因此這一頓飯吃得特別慢。還有一位客,他連帶講起王同春的女兒二老財的故事,吳文藻夫人謝冰心女士記了。本來我們還想赴五原訪一訪王同春的家,並看他開的渠道,不幸那時綏遠的雨太多了,道路因泥濘而不通,只得把包頭作為旅行的終點,我在綏遠接到家母病電,遄回南方,連包頭也沒去成。在包頭,冰心女士記下了王靖國師長部下的參謀吳澤先生所講,也轉告給我。友人陳中心先生(忠)是順德人,和王同春同鄉,少時在家鄉所聽得的閭巷間的談論,把記得的也告給我幾條。

以上的材料是屬於口說的。至於文字方面,當時一點也沒有得到。我居喪在杭,吳文藻先生來信,告我新刊的臨河縣誌的末尾有一篇王同春的小傳;回到北平,在燕京大學圖書館裡找到。恰巧大公報史地週刊向我徵文,我就依據了大同和綏遠所聽得的加上這一篇傳文,合寫為王同春開發河套記,登入十二月十八日報中(史地週刊十五期),發表之後,吳先生又告我張蔚西先生(相文)著有王同春小傳一篇,是民國四年作的。有一天,我見到張亮丞先生(星烺),向他提了,他就送我一部南園叢稿;在這書裡,不但讀到了這篇小傳,又從塞北紀行中,知道蔚西先生和王同春認識的經過。我想,蔚西先生既和他認識,說不定在亮丞先生作的沌谷居士年譜裡尚有材料。拿地學雜誌一翻,果然又得許多。日前晤趙泉澄先生,他說:我讀光緒東華錄,也發見王同春了!我就在這部書裡抄出了升允的奏文。有了這許多新材料,此文該得重做了,所以現在就修改一下,在《禹貢》發表。又把各種文字材料輯錄起來,作為本篇的附錄,以備讀者參證。還有一幅簡單的地圖,是吳志順先生根據了樊中府先生(庫)的綏遠省分縣圖而繪的;因為時間匆促,未能畫得很細。好在不久的將來,我還要寫一篇綏遠的墾務和河套的水利,到那時再請吳先生畫精詳的圖罷!

作者簡介:顧頡剛(1893年5月8日—1980年12月25日),原名誦坤,字銘堅,江蘇吳縣人。顧頡剛是“古史辨”學派的創始人,也是中國歷史地理學和民俗學的開拓者、奠基人。一生著述頗豐,除所編《古史辨》之外,重要的尚有《漢代學術史略》、《秦漢的方士與儒生》、《尚書通檢》、《中國疆域沿革史》、《史林雜識》等。

民國散記:河套平原的拓荒者,“河神”王同春的起伏人生

民國散記:河套平原的拓荒者,“河神”王同春的起伏人生

顧頡剛(後左二)與禹貢同仁合影

民國散記:河套平原的拓荒者,“河神”王同春的起伏人生

1937年3月顧頡剛在一手創辦的禹貢學會辦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