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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樸民:四十餘年的變遷

黃樸民:四十餘年的變遷

請讀者朋友們千萬不要有什麼誤會,以為我要學做太史公,真的想寫什麼鴻篇鉅製,記錄下我們這個社會30年來的變化發展歷史軌跡,我沒有這個資格,也沒有這個野心,更沒有這個能力。我只想擷取杭州大學歷史系興替盛衰一個小小的個例,看看其所透露的世象變幻,說說其所反映的文化落差。

41年前的今天,正是我跨入杭州大學門檻的時候。當時的杭州大學,文科方面除了外語系之外,也就是中文、歷史、政治三個系科。在這三個系中間,中文、歷史並駕齊驅,一時瑜亮。至於政治系,則只能當個附庸,不但中文、歷史系的學生瞧不起它,連它自己的學生也有點兒灰頭土臉、自慚形穢,這也是事出有因,它的學生入學考試分數普遍低於中文、歷史兩系,據說平均達到近10分。在我們這個推崇應試教育的社會里,分數成了衡量學生水平高下的主要標尺。政治系學生的分數比較低,自然臉上不怎麼光彩,在言行上也顯得謹慎和收斂,不同出頭露面的好事者去沾邊。

我很高興自己選擇了歷史系。因為自己雖然沒有什麼能耐,可是歷史系在當時的風光,卻讓我能跟著出彩,正所謂“水漲船高”、“狐假虎威”。

黃樸民:四十餘年的變遷

那可真的是歷史系最具輝煌的歲月,它的名頭在全校叫得最為響亮,它的學生在莘莘學子中備受尊敬。這種地位不是它自封僭稱的,而是真刀真槍靠本事自己打出天下的。這裡有具體的依據可作證明:

連續四五屆全校學生百科知識競賽,歷史系始終獨佔鰲頭,蟬聯團體總分第一名簡直是小菜一碟,易如反掌。個人一等獎5個名額中,歷史系學生少則3席,多則4人。有一回居然獨吞獨吃,半點謙讓也沒有。15個二等獎中,歷史系學生通常也佔據半壁江山,至於三等獎、優勝獎,更是過江之鯽、不可勝數,將全校規模的競賽,幾乎回回變成了歷史系內部的一場遊戲。在其他系,得個三等獎就算英雄豪傑,可在歷史系,得三等獎就等於是打了一場滑鐵盧,只有回寢室反思的份兒。在全校同學的面前,歷史系的學生差不多成了知識的象徵,“書櫥”的代稱。

更令人叫絕的是,當時歷史系的學生不僅讀書上是出類拔萃的尖子,而且玩得也讓人心跳,他們興趣之廣,智商之高,體能之棒,玩法之精,足以讓其他系的同學為之折倒:圍棋比賽團體折桂,橋牌角逐名列第二,乒乓球系際團體賽上豪居冠軍,籃球場上奪得亞軍,足球場上打入三甲,即便是全校田徑運動會上,人單勢薄的歷史系,也連克諸路高手,站到了團體第三名的領獎臺上。只有排球,似乎一直起色不大,與前三名無緣,給歷史系輝煌的“征戰史”留下了小小的遺憾。

黃樸民:四十餘年的變遷

不過,幾乎和國內其他高校的歷史系一樣,杭州大學歷史系的輝煌也是短暫的,耀眼的光彩不久就變得黯然,青春的活力轉眼就消褪得無影無蹤。這是命運的無奈,也是歷史的必然。

大約在我們畢業的那一年(1982年),杭州大學的政治系被一分為三,分別建成哲學、經濟、法律三個系科。除了其中的哲學系依舊是“門庭冷落車馬稀”之外,經濟、法律兩系可是一出世便氣度不凡,笑傲江湖。使它們一炮走紅的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它們的學生畢業後幾乎都能夠分配到稱心如意的單位,捧上一隻裝滿了魚肉、香味撲鼻的飯碗。於是乎,原先在大家眼裡的“醜小鴨”的政治系,馬上變成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餑餑”。打這之後,更一發而不可收拾,又在經濟等系的基礎上,派生出金融、旅遊、工商、財會等系科,就像滾雪球似的,沒幾年的時間便佔領了杭州大學文科的大半壁江山,名頭是越來越響亮,實惠是越來越豐厚,生源是越來越優秀,前途當然也是越來越光明。

相形之下,不要說歷史系,便是杭州大學整個文科專業中的龍頭老大——中文系,也是風光不再,日顯萎靡和寒酸!

杭州大學歷史系的沒落,從我們畢業那一刻已現端倪。80餘號曾有過光榮經歷的“老夫子”,放在畢業分配這口大鍋裡一煮,頓時蔫吧,可憐兮兮讓人同情和憐憫:不是分去當中學的教員,就是去檔案館、文管會、方誌辦等清水衙門領上一份幹餉,曬太陽看雲彩。同經濟、法律、甚至中文系系科的學生畢業去向相比,歷史系的學生實實在在成了可憐的“棄兒”,只好和哲學系那些“準哲學家”淚眼相對婆娑,同病相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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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系裡的頭頭腦腦不甘心讓自己的弟子受委屈,遭冷落,變著法兒辦起文博、圖書館、檔案等專業,到了後來,更乾脆將歷史系“升格”,易名為“歷史文化學院”(上世紀90年代,浙江大學、杭州大學、浙江農業大學、浙江醫科大學四校合併後,校政主事者在工科思維的指導下,又將歷史系打回“原形”,“院”重新降格為“系”了),以此來光大門面,包裝自己,吸引社會上的考生,穩定日益萎縮中的生源質量,然而依然是“可憐無補費精神”,無法扭轉歷史這門學科走向沒落的趨勢,真可謂是“王二小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到如今,歷史系雖然還能勉強開門,可招收到的,總是那些高考中剛剛過了學校錄取分數線的學生,而且往往是其他文科系科所揀剩下的倒黴者。這樣的處境,這樣的生源,要想續寫當年我們在母校時的那種“輝煌”,在院、系際各類競賽中笑傲群雄、盡展風流,自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美麗幻想了。這樣的春夢,不做也罷!

黃樸民:四十餘年的變遷

四十餘年的時間並不算太長,可是包括杭州大學(現在該算是“浙江大學”了)在內的國內高校的歷史系,都經歷了大起大落的變遷,嚐遍了亦喜亦悲的滋味。從文科的中心,不可逆轉地滑向文科的邊緣;從眾星拱月般的高處,無可奈何地跌落入無人問津的塵埃。真可謂“其興也勃,其敗也速”。其實,這並不奇怪,正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一樣,在學科前途上,利祿資源的配置乃是決定學科盛衰的最有力槓桿。英國大哲學家培根曾經說過:“讀史可以明智。”這話固然不錯,可是,我們得清醒地明白一個最普通的道理,即“明智”畢竟不等於沉甸甸的飯碗。為了這隻飯碗能夠裝滿魚肉,也只好暫且把“歷史”這碗堅硬的稀飯擱置到一邊。

如果站在更高的歷史層次看歷史系這30餘年來的榮辱盛衰,我們還可以發現,這實際上是折射出社會進步的痕跡:經濟建設早已經成為一切的中心,“GDP”始終是執政者最為關注的問題,社會生活中多了幾分務實與功利,少了一些空泛與崇高。這是非常正常的現象,也是十分合理的變化。若是讓歷史系一直“輝煌”下去,那才真正出了問題呢!因為,現實意味活力,未來預示希望!

黃樸民:四十餘年的變遷

所以,比較明智的選擇是,且把當年的輝煌,連綴成歷史的一頁,無妨偶爾翻翻,卻大可不必顧影自憐,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