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他從未當過兵,卻領導了六個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

他從未當過兵,卻領導了六個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

以下內容節選自[美]瑪麗·阿拉納著,周允東譯《玻利瓦爾:美洲解放者》(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8月),感謝中信新思文化授權釋出。

我們同你一樣優秀,我們擁你為主人。

我們相信,你能捍衛我們的權利和自由。

如若不能:不。

——加冕典禮,西班牙,1550年

他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如心跳般堅定,如革命般急促。他從陽光斑駁的森林裡現身,他們幾乎看不清騎在駿馬上的身影。他又瘦又小,一件黑色斗篷在肩頭飄動。

起義部隊看著他,神色不安。四人一路策馬向北,滿心希望能遇到一個從博亞卡(Boyacá)戰場向南逃竄的保王派。三天前,革命者的閃電襲擊打了西班牙人一個措手不及;他們赤著雙腳,怒目圓睜,從安第斯山脈上蜂擁而下。大地上,西班牙人如受驚的鹿群般四散奔逃。

“來了個戰敗的王八蛋。”起義軍將軍說。埃莫赫內斯·馬薩(HermógenesMaza)將軍是西屬美洲獨立戰爭中的老兵。他曾被保王派抓去並遭受酷刑,正渴望復仇。他策馬向前。“站住!”他高呼,“來人是誰?”

那個騎在馬上的人並不答話,只是全速前進。

馬薩將軍舉起長矛,再次大聲發出警告。但那陌生人只是繼續向前,對他不理不睬。

他越走越近,直至面部特徵清晰可辨,而後冷靜地轉頭怒視起義軍將軍,喝道:“是我!渾蛋,別幹蠢事。”

將軍張口結舌。他垂下長矛,放騎馬的人過去。

就這樣,在1819年8月10日的悶熱下午,西蒙玻利瓦爾騎馬進入新格拉納達總督轄區的首府聖菲德波哥大。他用了36天穿越洪水氾濫的委內瑞拉平原,用了6天翻越高聳陡峭的安第斯雪山。當到達海拔4000米的皮斯瓦荒原(PáramodePisba)冰封的山口時,他那些衣衫襤褸的部下已經奄奄一息,為了恢復衰竭的血液迴圈,得用鞭子不停抽打自己。由於嚴寒或飢餓,他的部隊減員三分之一。大部分武器都已生鏽,一匹又一匹戰馬死於體溫過低。

最後,他和手下邋遢的部隊踉踉蹌蹌地走下懸崖。在沿途的村莊停留時,他招募了一批新兵,獲得了足夠的補給,最終得以大獲全勝,這使他有朝一日可與拿破崙和漢尼拔齊名。他獲勝的訊息迅速傳開,起義軍信心大振,西班牙殖民者膽戰心驚。

總督區的首府第一個做出反應。一聽到玻利瓦爾進攻的訊息,王權代理人紛紛丟下房屋、財產和生意,四散逃走。全家人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什麼都沒有帶。西班牙士兵在倉皇逃跑前炸燬了自己的軍火庫,馬薩和戰友們可以聽到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連狂暴殘忍的總督胡安·何塞·德·薩馬諾(JuanJosédeSámano)也穿上龐喬斗篷,戴上髒兮兮的帽子,喬裝成低賤的印第安人倉皇逃離了這座城市。他知道玻利瓦爾的報復將是迅速而猛烈的。

“殊死一戰!”是這位解放者的口號;在一次戰鬥之後,他殘忍地下令處決了800名西班牙人。薩馬諾深知自己也曾冷血無情,他以西班牙國王的名義濫施酷刑並處決過成千上萬的人。報復定會隨之而來。那些效忠國王的人從聖菲(波哥大當時的名稱)撤離,將通往南方的道路擠得水洩不通。聖菲幾乎成了空城,街道變得異常寂靜,留下的只有些擁護獨立的平民。

得到訊息後,玻利瓦爾縱身上馬,命令副官們跟隨在後,然後一馬當先衝向總督府。

他從未當過兵,卻領導了六個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

(南美解放者玻利瓦爾)

雖然馬薩多年前曾在玻利瓦爾領導下作戰,但他現在幾乎認不出從面前經過的那個人了。眼前這人形容枯槁,襤褸的藍外套下露出赤裸的胸膛,破舊的皮帽下披散著長長的灰白頭髮。他的面板因飽經風霜而變得粗糙不堪,被太陽曬成古銅色。他的褲子曾經是深深的猩紅色,現在已經褪成了暗粉色;那件兼作床褥用的斗篷被歲月和泥土染得斑駁。

他時年36歲,雖然那場將要奪去他生命的疾病已經在他的血管裡盤繞,但他看上去仍然精力充沛,好似有無限能量。當他穿過聖菲,沿著王家大街前行時,一位老婦人向他衝了過來。“上帝保佑你,幽靈!”她喊道。儘管他衣冠不整,但她仍覺出某種無與倫比的偉大。緊接著,一戶戶居民壯著膽子走出家門,起初是試探幾步,後來就成群結隊地跟在他後面,一路跟到廣場。他敏捷地跳下馬,跑上官邸的臺階。

儘管身材瘦削——身高約1。68米,體重不足59公斤——但他身上卻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的眼睛是銳利的黑色,目光令人不安。他前額皺紋很深,顴骨高聳,牙齒整齊潔白,笑容出人意料地燦爛。官方畫像呈現出的是個不那麼威嚴的男人:乾癟瘦弱的胸部,令人難以置信的細腿,女人般小巧美麗的雙手。但是當玻利瓦爾走進一個房間時,他的力量顯而易見。他說話時的聲音令人為之一振。他有一種魅力,能使更強壯的人也相形見絀。

他喜歡美食,但也能忍受數天甚至數週的飢餓。他度過了艱辛的馬背歲月,在馬鞍上的耐力堪稱傳奇。甚至連委內瑞拉大平原上的野蠻牛仔(llanero)也仰慕地稱他為“鐵屁股”。和那些人一樣,他更喜歡在吊床上或者在光禿禿的地面上裹著斗篷過夜。但到了舞廳或歌劇院,他同樣如魚得水。他舞技精湛,活躍健談,有教養且閱歷豐富,能用法語引用盧梭的名言,用拉丁語引用愷撒大帝的名句。身為鰥夫,他曾宣誓要做單身漢,但同時也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好色之徒。

那個悶熱的八月天,當玻利瓦爾在總督府前拾級而上時,他的名字已舉世皆知。在華盛頓,約翰·昆西·亞當斯和詹姆斯·門羅為他們這個建立在自由與獨立原則基礎上的羽翼未豐的國家是否應該支援他的獨立鬥爭而苦惱。在倫敦,參加過英國對拿破崙戰爭的頑強老兵紛紛加入僱傭軍為玻利瓦爾的事業而戰。在義大利,詩人拜倫勳爵以玻利瓦爾的名字為自己的船命名,並夢想帶著女兒一起移民到委內瑞拉。

然而,拉丁美洲還要再歷經5年的浴血奮戰才能將西班牙人趕出它的海岸。待到那場野蠻而殘酷的戰爭結束時,人們會歌頌這樣一個人,他

憑一己之力,構想、組織並領導了6個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

這6個國家的人口總數是北美的1。5倍,國土面積與現代歐洲相當。他所面對的困難是難以戰勝的老牌世界強國,是廣袤無垠、尚未開墾的荒野,是四分五裂的眾多種族,這樣的困難會叫那些最有能力的、指揮著強大軍隊的將軍都望而生畏。

玻利瓦爾從未當過兵,沒有受過正規的軍事訓練。

然而,憑藉堅強的意志和卓越的領導才能,他解放了西屬美洲的大部分地區,擘畫了統一大陸的夢想。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個極不完美的人。他衝動任性,剛愎自用,矛盾重重。他雖滔滔不絕地談論正義,但並不總能在革命的混亂中伸張正義。他的浪漫生活總會介入公共領域。他很難接受批評,也沒有耐心聽取不同意見。他輸牌時完全無法保持風度。多年以來,拉美人民學會了接受他們領導人身上的人性缺陷。這不足為奇,是玻利瓦爾教會了他們。

隨著玻利瓦爾聲名鵲起,他被譽為南美洲的喬治·華盛頓。這樣說有充分的理由。兩人都來自富裕而有影響力的家庭;都是自由的堅定捍衛者;都是戰爭英雄,但都為維持和平而焦頭爛額;都拒絕被擁立為王;都聲稱希望解甲歸田,卻被要求組建政府;都曾被指責野心過大。

相似之處到此為止。玻利瓦爾參與指揮的軍事行動的持續時間是華盛頓的兩倍。他所縱橫馳騁的疆域面積是華盛頓的7倍,並且跨越了多樣程度驚人的地理環境:從鱷魚出沒的叢林到白雪皚皚的安第斯山脈。此外,與華盛頓的戰爭不同,玻利瓦爾的戰爭如果沒有黑人和印第安人軍隊的幫助是不可能打贏的;他成功地把所有種族都團結到愛國事業中,這成為獨立戰爭的轉折點。可以說,他既領導了一場革命,也領導了一場內戰。

他從未當過兵,卻領導了六個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

但是,也許這兩人最大的不同之處體現在寫作上。華盛頓的遣詞造句是有分寸的、威嚴的、鄭重的,是謹慎和深思熟慮的產物。而另一邊,玻利瓦爾的演講稿和信件卻熱情洋溢、慷慨激昂,它們堪稱拉丁美洲最偉大的文學作品。儘管很多文章都是在戰場上或在逃亡中倉促寫成的,但這些篇章既情緒飽滿又筆力雄健,既透露出靈氣又立足於史實,既動人又睿智。毫不誇張地說,玻利瓦爾的革命改變了西班牙語,因為他的文字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文學時代。在他那個時代,古老而陳舊的卡斯蒂利亞語華為不實,措辭繁複,而經由他那非凡的口和筆,完全變成另一種語言—急切、生動、年輕。

兩人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區別。與華盛頓的榮耀不同,玻利瓦爾的榮耀並沒有延續到墳墓。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玻利瓦爾建立的各國,政權變得越來越難以駕馭,對他的批評也越來越激烈。最終,他開始相信,拉美人還沒有準備好接受一個真正的民主政府:他們卑鄙、無知、多疑,不懂得如何管理自己,因為西班牙殖民者徹底剝奪了他們的這種經歷。在他看來,他們需要的是一隻強有力的鐵腕,一個嚴格的統治者。他開始做出力排眾議的決定。他給了委內瑞拉人一位獨裁官,又向玻利維亞人宣佈他們將有一位終身總統。

到他41歲的時候,他所解放和建立的每一個共和國的官員都開始懷疑他的智慧。副手們對他的非凡權力既嫉妒又警惕,紛紛宣稱不再支援他統一拉美的夢想。地方主義出現了,隨之而來的是無休止的邊境爭端和內戰,以及在玻利瓦爾自家後院裡的陰謀背叛。最終,他被打敗了,別無選擇,只能放棄指揮權。他人生的第47個年頭—也是最後一年—在貧病和流放中結束了。他把全部財產都捐給了革命事業,結果死時一貧如洗。歷史上很少有英雄獲得過如此多的榮譽和權力,而他所經歷的忘恩負義之事亦無人能及。

他從未當過兵,卻領導了六個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

但是,1819年8月10日的那個下午,當他站在聖菲德波哥大總督府裡那張華麗的總督辦公桌前時,玻利瓦爾的美洲擁有無限可能。西班牙暴君驚恐萬狀地離開了,甚至忘了拿走桌上的那袋金子。的確,當玻利瓦爾宣佈總督府金庫中遺留下來的比索歸自己所有時,他明白形勢終於發生了逆轉:

他的革命註定將繼承這個日薄西山的帝國拋下的所有財富。

同樣,他的革命也將繼承一場席捲而來的政治和社會混亂。用不了幾年,西班牙套在南美洲人身上長達3個世紀的枷鎖就會被打破,而那時,真正艱難的自由之旅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