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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回到十年前,《隱入塵煙》還能票房過億嗎?

文 | 無鏽缽 山核桃

與多數的電影院經理一樣,李然沒有想到讓自己的電影院重新染上煙火氣的,竟然是《隱入塵煙》這部文藝片。

這部講述了一對西北農村夫婦質樸生活的文藝電影,節奏緩慢且底色悲涼,充滿著導演李睿珺的個人風格,因此從一開始也被自然地打上了“小眾”的標籤。

“沒有人預料到《隱入塵煙》會火。”李然是南京本地的一家電影院經理,他用“沒什麼存在感”來形容這部影片在剛上映時的表現。

但在過去的兩個月裡,圍繞《隱入塵煙》,他見證了一場不可思議的票房“V型谷”。

儘管頂著“入圍柏林電影節”的光環,但《隱入塵煙》票房低迷,排片量少,李然很早就習慣了此類文藝片的票房表現。

但到了8月中旬,他突然發現身邊的人都在討論《隱入塵煙》,很多人給他發來關於隱入塵煙的短影片,詢問他是否有排片,這種文藝片翻紅的故事,在他看來,遠比最初的無人問津更令人驚訝。

從一開始的少量排片、刪盤,再到目睹社交媒體上電影熱度的攀升,再到加大排片量之後的“滿座”,《隱入塵煙》締造了一份屬於文藝片的院線奇蹟,就連李睿珺自己都說:“這完全是一個意外。”

但在“意外”之外,《隱入塵煙》的出圈其實是一種必然。

由黃土、麥穗與四季構成的電影長鏡頭裡,人們看見的不僅僅是老四與貴英的命運,還有自己與土地的真實羈絆。而這些飽含著回憶、淚水與共情的個人記憶透過短影片被記錄,在電影之外,濃縮成了一部同樣深沉與沉重的集體記憶。

萬千老鐵揚起“西北黃土”

被大資料描摹為“速食一代”的觀眾,願意安靜地花133分鐘坐在影院,看完一個與四季和土地有關,與波瀾壯闊和高潮迭起無關的故事。

這一幕不尋常的景象背後,被短影片吸引而來的“自來水”,貢獻了無法忽視的力量。

王雷就是在剛過去的週末“貢獻”了一張電影票的觀眾。出生於鄉村的他,被短影片平臺的劇情片段打動,於是決定去電影院追憶自己記憶深處的那一片土地。

最戳中他的是影片裡兩句文案:“麥子也一樣,也有它的命數”、“西北荒漠種不出玫瑰,但我對你的愛猶如小麥花印入面板。”還有一句廣泛流傳的評論是“全片不說苦,卻苦到了天際;全片不說愛,卻愛到了極致。”

如果回到十年前,《隱入塵煙》還能票房過億嗎?

一個有趣的事實是,這些點出影片精華的“金句”,並非是片方的宣傳,而是來自芸芸眾生的自發創作。

由於電影前期票房表現不佳,官方宣傳賬號早已於7月中旬停更。前期關於《隱入塵煙》最大的噱頭,也只是演員海清分享自己關於農村旱廁的段子。而被這個短影片逗樂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這部電影的名稱,只認為是海清“你是我的神”的續集。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八月。

觀察快手等短影片平臺不難發現,有關《隱入塵煙》的絕大多數評論,也都來自於8月下旬。

與前期慘淡的票房相比,短影片平臺承載了人們對《隱入塵煙》全新的理解。

以快手為例。在#隱入塵煙#的短影片合集下,無論是講述個人觀影感受的#隱入塵煙觀後感#和#隱入塵煙後勁有多大#,還是影片中的出圈鏡頭#隱入塵煙小麥花#……這些豐富的話題下,幾乎沒有官方精心剪輯的宣傳影片,都是使用者自發的“二次創作”。

如果回到十年前,《隱入塵煙》還能票房過億嗎?

比如,說起影片中展示出的“西北荒漠”,有的老鐵拍下了自己的真實農村生活:“現實生活彷彿歷歷在目,恍如昨天。”

除了對電影的解讀外,有的老鐵更是直接拍下了自己觀看電影后痛哭流涕的模樣……這些拍攝簡單卻包含著強烈情緒的短影片成為了推動《隱入塵煙》出圈的動力之一。

在電影描述的黃土地之外,短視屏平臺儼然成為了賽博朋克版的新“黃土地”,而這些圍繞解構與解讀的共同創作,重新賦予了這部電影紮根於土地中的旺盛生命力。

文藝片不再“隱入塵煙”

當然,在外界眼中,《隱入塵煙》的破圈是一次文藝片難以複製的出圈案例。

因為,在大眾固有的印象裡,文藝片對電影的敘述與表達既不商業,也不詩化,賈樟柯曾用這樣一句話表達文藝片導演對“文藝”的理解:

“就是把我們目擊的真實說出來。”

這種直接且粗糲的真實,不刻意“娛樂至死”的表達,也讓文藝片陷入了某種“曲高和寡”的窘境。如果熟悉《隱入塵煙》導演李睿珺的人生經歷就會知道,在光怪陸離的電影世界中,小眾文藝片的掙扎與艱辛。

從太原一所大專畢業後,李睿珺將自己的鏡頭幾乎對準了自己的家鄉。

從《老驢頭》、《告訴他們,我成白鶴去了》《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再到如今的《隱入塵煙》,甘肅張掖花牆子村成了李睿珺個人風格的重要符號之一。

如果回到十年前,《隱入塵煙》還能票房過億嗎?

拋開學術化的風格,回到家鄉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在接受人物採訪時,李睿珺談到原因,就是因為文藝片並不賺錢,所以要節約成本。

這種“無人問津”的落寞感,將文藝片的傳播受眾侷限在了小眾群體裡,“曲高和寡”的孤傲背後並不是不想破圈,而是難以破圈。

短影片平臺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僵局。但這背後存在著一個大眾無法理解的悖論:短影片所代表的“快”與文藝片所代表的“慢”似乎存在一條涇渭分明的邊界。

答案果真如此嗎?《隱入塵煙》的出圈已然說明了這條看似明顯的邊界,某種程度上,是可以被打破的。

首先,文藝片作為一個有著中國特色的電影概念,其往往帶有導演個人風格且關注邊緣群體,透過充滿隱喻的鏡頭語言與精心設計的結構,來講述個人的故事。區別於商業片以觀眾為優先順序的敘事形式,文藝片的表達更隱晦,也因此造成了“曲高和寡”的解讀困境。

《隱入塵煙》也是如此,李睿珺用大量的長鏡頭去記錄了老四與貴英一對西北平凡夫妻的一日三餐與四季耕作,在大多數的時間裡,夫妻倆都在日頭下沉默地耕作。

如果回到十年前,《隱入塵煙》還能票房過億嗎?

具體到傳播過程中,這種日常化的表達很容易造成理解的鴻溝。文化研究學者斯圖亞特·霍爾曾指出,作品是否能收到預期的效果,還有賴於接收者的解碼活動。

在這之中, 短影片成功扮演了“解讀者”的角色。 在快手等短影片平臺上,既有《隱入塵煙》的個人化解讀,也有電影解讀類創作者透過講述影片的字幕或鏡頭,向觀眾闡釋《隱入塵煙》的深意,也有編劇對影片中的經典臺詞進行了深入淺出地解答,甚至還有的個人創作者直接在鏡頭前講述身邊老四與貴英的故事……。。

這些解讀不僅成為了人們理解《隱入塵煙》的重要視窗,也是對文藝片本身的一種迴應。李睿珺曾談到:“觀眾討論,對我是一種認可,給我的創作帶來了信心,也給投資方帶來了信心”。

其次,文藝片缺乏爆點和刺激鏡頭,多是慢節奏的故事性敘述。比起商業片的感官享受,文藝片更強調敘事的完整與情感的共鳴。

以往的文藝片電影宣發中,習慣遵循電影節展、主創採訪等小眾傳統路線,但藉助短影片平臺的精彩剪輯,用一種“短、平、快”的傳播方式,在放大影片中亮點的同時,也吸引了更多人前往影院。

《隱入塵煙》也是如此。

在這部包含了土地、愛情以及生死等多元主題的文藝片中,在短影片平臺上隨處可見對各類主題的解讀。

如在影片中象徵著主角愛情的重要符號——六粒小麥組成的“小麥印花”。在快手上,人們用黑米、瓜子殼、八角等身邊的東西,模仿電影中的情節,讓影片中的這一片段成為了“名場面”。

如果回到十年前,《隱入塵煙》還能票房過億嗎?

而在解讀與傳播之外,《隱入塵煙》的出圈,其實是一次文藝片與短影片平臺底層價值的契合。

一種較為普遍的觀點是,被視為淺顯與土氣的短影片,難以承載文藝片深沉的價值,甚至很多人認為被短影片平臺吸引而去的大眾,只是陷入了一種跟風式的共情打卡。

但現實是,與《隱入塵煙》所展現的平凡人日常生活一樣,在關於這部電影的大量二創影片裡,沒有精心設計的鏡頭,沒有華麗的語言詞藻,有的只是最直接的情緒與最平凡的生活記錄。

瀏覽快手上關於這部影片的短影片作品,在“拍的好”的叫好聲之外,你會發現,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吃雞蛋可以被記錄,耕種可以被記錄,這些平凡且日常的敘事與表達都值得被記錄,值得被看見,更值得致敬。

某種程度上,短影片平臺成為了承載大眾情緒與普通人故事的“容器”,這種共情對於文藝片的破圈價值不言而喻。

在一個人人都說著“人與人的悲歡並不能相同”的年代裡,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的賽博世界裡,一部記錄真實與苦難的文藝片,竟然藉助短影片平臺彌合了現實鴻溝,至少在短暫的兩個多小時的影片世界裡,曾經割裂的人們重新回到了眼前這片最真實的土地之上。

給每個平凡者一盞溫暖的鏡頭

在《隱入塵煙》的豆瓣長評區裡,李睿珺寫了這樣一首詩,結尾十分動人:

“剛到村口的瘋子/充滿愛意地看著圍向/他的十個孩子/其中九個向他丟來土塊/只有一個在他碗裡放了/饅頭”。

在《隱入塵煙》的世界裡,對老四和貴英來說, 往他們碗裡放饅頭的唯一一個人,就是眼前這片隨四季輪迴的黃土地。

如果回到十年前,《隱入塵煙》還能票房過億嗎?

而在陌生的流量世界外,熒幕彷彿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隔開了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

有業內人士評價,《隱入塵煙》就像是一盒不合時宜的泡麵,擠進了電影這間近來有些門庭冷落的小賣部。在以往,這部影片從來不是最受歡迎的,也從來不是話題度最高的。

但現在,它的出圈正說明了,圍繞土地與生活的真實感,其實從未離人們遠去。

人類學者項飈講過一個概念,叫做“附近的消失”,用於指代當下社會中一個普遍的現象:

我們常常沉浸於宏大、華美的敘述之中,卻忽略了現實生活中的個體。

農業文明在工業文明的裹挾中呼嘯而過,曾經依土而生的人在數字化的時代裡變得隱秘不見。電影學者戴錦華曾說:“大家好像已經不需要再從事物質生產了,我們卻看不見物質生產,看不見物質勞動。”

這也是為什麼,儘管媒介在不斷進化中讓更多遠處的聲音被聽見,但在現實世界裡,伴隨著土地的消失,一些附近的具體而真實的面孔失去了社會性,就此“隱入塵煙”。

而《隱入塵煙》非常強烈的一個特徵,就是“賦予人性”,它讓我們看到這些空氣一般生存的人,這些可能被孩子們扔石塊,被成年人嗤之以鼻或者笑罵的這些人,他們身上最豐富的生活痕跡。

一張張具體的面孔,一個個識得的姓名,他們組成了這個社會最微觀的形象。這些被時空區隔在漫天黃土裡的平凡人們,他們同樣也有被記錄的渴望。而讓他們露臉,讓他們變得可見,才是真正意義上對真實生活的致意。

如果回到十年前,《隱入塵煙》還能票房過億嗎?

在這個過程中,如快手一樣的短影片平臺,真實記錄下了普通人對生活的致意,更多的老四與貴英,儘管身處不同的土地,但能透過短影片平臺跨越跨越漫漫時空,而互相感知到了彼此的存在。

就像是是曾經乾癟的種子,藉助這片包容的土壤而復甦,隨季節與時間的變化,不斷生根發芽。

如果說,《隱入塵煙》是一部圍繞農人、土地和愛情的影片,作為現實對映的一部分,快手這樣的短影片社群,則是一部屬於所有平凡者的作品,每天都在上演老四和貴英的故事。

熒幕上的故事總會有跌宕和始終。《隱入塵煙》對平凡個體的投射,卻是一次彌足珍貴的提示——在同一片土地上,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熱愛日常,尊重樸實與規律,不能就此讓他們隱入塵煙。

在戲外,在短影片平臺上,生活這部電影,依舊在人們的相互守望和注視中,綿延不絕。這或許才是這部影片出圈之外更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