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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白石老人對花鳥蟲魚的寫生功夫很深,從小就喜愛勾畫山花、幽草、小蟲、小魚。二十歲以後做畫工,畫譜畫帖不能滿足需要,必須對花、鳥、蟲、魚寫生創稿。“五出五歸”後,他在家中種植了幾十棵梨樹、梅樹、枇杷樹、桃樹,養魚,養昆蟲,庭院中長滿野花野草,所有這些都成為他觀察與寫生的物件。

寫生與創作有密切的關係,不寫生,就沒有辦法進行創作。白石老人常強調:寫生是畫家經常的工作,花鳥畫家對花、鳥、蟲、魚要仔細地觀察,對微細末節琢磨透了之後,還要注意每時每刻物件的變化和不同的特徵,揣摩其習性,抓住它最動人的部分,加以取捨,大膽創作,把它們的特點突出地用筆墨表達出來,才能“為萬蟲寫照,為百鳥傳神”。

花 卉

白石老人畫花卉大都是寫意的粗枝大葉,但和單純玩弄筆墨的作品大大不同,仔細研究,每筆不苟,都是從寫生中提煉出來的反映現實的作品。

老人常對學生說,粗枝大葉不是胡塗亂抹,不是單純玩弄筆墨,而是筆筆都要出道理來,筆筆都是有根據的。當然,每一筆的根據都要付出很大勞動。白石老人為南瓜,先自種南瓜,仔細觀察。畫上題道:

“畫畫喜種瓜為樣,定打輕鋤手自持。”老人為畫葫蘆經常觀察葫蘆的不同品種,發現葫蘆並非千篇一律,曾記道:“餘嘗見xx翁院落有青藤一本,其瓜形不一,始知天工自有變更,使老萍不離,依樣為之也。”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葫蘆 齊白石 64。5cm×34cm 1949年 北京畫院藏

老人還對我說過,粗筆寫意尤其要注意細節,細節是構成“形神兼備”的條件,具有特點的細節,必須著重描寫才能真實。細節不符合物件,是由於畫家不明確某些細節的重要性或沒有抓住描寫物件的特徵,所以作出畫來不會生動。他曾舉例說:“枇杷梗要粗大,冬瓜梗要細小。”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葫蘆 齊白石 64。5cm×34cm 1949年 北京畫院藏

白石老人五十八歲(1920年)時,梅蘭芳先生從他學畫。梅家牽牛花有很多種類,花有很大的,特別好看。從此,老人畫牽牛花有的如小碗大,並有題句道:“百本牽牛花碗大,三年無夢到梅家。”不久,可巧被畫家姚華看到了,認為沒有根據,胡塗亂抹,單純玩弄筆墨。白石老人就特意同他到梅家看花,看完花後,姚華非常慚愧,從此也就更加佩服白石老人在創作上認真嚴肅的態度。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牽牛花 齊白石 134。5cm×34cm 北京畫院藏

白石七十歲(1932年)的秋天,我見老人屋中擺著一盆玉簪花,老人正為花寫照。畫完遂題道:

友人凌君直支,前年有人贈以梔子花,故凌君畫大佳。餘今春有門人贈餘玉簪花,畫亦不醜。

他說:“這種花潔白淨穆,而且香氣清幽,與一般花氣不同,所以很喜愛玉簪花。”他畫好後掛起來,和我邊談邊看,自覺未能抓住玉簪花的精神,於是一連又寫生了幾幅。

一幅小畫能把玉簪花的精神描繪得十足。試看幾個墨葉,一莖直上,莖旁小葉叢中長滿花朵,只有一朵正在開放的,其餘均含苞未開,已開的與未開的花朵,大小參差。這在對花寫生時要很用心觀察才能畫出。尤其已經開萎了的一朵,下垂幾筆,若斷若續,更覺真實。根旁畫兩株雞爪草,他說:“這種草在花卉旁邊最添秋日逸趣,草雖寥寥幾筆,最不易畫,若沒功夫,很難生動。”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玉簪 齊白石 56cm×31cm 1932年 北京畫院藏

最後添畫蜻蜓。他說:“畫花卉必須有蟲鳥陪襯才更生動。”添畫蜻蜓的時候,老人很費斟酌。本來要添在上部,他用手比了半天,覺著畫幅上部添上蜻蜓就太實太擠,所以決定添在中部,而中部無相當的位置,所以又轉向外側,描繪蜻蜓要飛去的樣子,畫意才能十分完美。

欣賞老人的畫,在這些小地方尤須注意,小的地方正是對微細末節琢磨透了。這些細節,老人費的苦心實在並不小。這幅畫不畫小草,不添蜻蜒,恐怕就沒有什麼趣味了。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草蟲秋海棠 齊白石 68cm×33。5cm 北京畫院藏

草 蟲

白石四十歲(1902年)以前的畫以筆花卉為主,尤其畫草蟲早就傳神。他在家直養著紡織娘、蜜蜂、蝴蝶等草蟲,還有其他小動物,時常注意它們的特點,仔細現察,直接進行寫生。

白石老人所畫的草蟲種類很多,常見到的有蝴蝶、蜜蜂、蜻蜓、蟋蟀、螳螂等,此外還有細腰峰、紡織娘、蠶、蟈蟈、飛蛾等。在畫法上有粗筆,也有細筆。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草間偷活 齊白石 40。5cm×20cm 北京畫院藏

細筆草蟲一看就會了解的確是由仔細觀察得來的,寫意的粗筆草蟲也是對描寫物件周密觀察的結果。當然,只從寥寥數筆的表面上看是很簡單的。其實,如果作者沒有經過周密仔細的觀察,那麼在寥寥幾筆之中就不會感到有充沛的生命力。但是有些人不瞭解這一點,以為老人粗筆草蟲太簡單,不知道這兩筆是他畢生所提煉出來的,所以比工筆還難得。

例如老人畫的蝴蝶 ,用焦墨隨便兩筆就能畫出蝴蝶的翅膀來,再兩筆又畫出一隻。兩隻蝴蝶在一起不但能畫出翅膀正在飛舞的狀態,並且能把蝴蝶翅膀的黑薄而有線的質感表達出來。這是由多年對蝴蝶的觀察體會,再經創造而成的。

老人五十八歲畫的細筆蝴蝶。在一幅小畫裡竟畫了八隻蝴蝶在空中飛舞,每隻的姿勢各有不同,都非常生動活潑,真怕它們會從紙上飛出來跑掉。再看每隻蝴蝶的細部,如翅膀、身軀、六條腿、眼睛、觸角以及採花蜜用的長嘴,都非常清晰,都有明確交代。再和真蝴蝶對比細看,發現和真蝴蝶又不十分一樣,有的地方已經加以取捨,有的地方已經稍有誇張了。所以寫生也是經過提煉加工,用傳統筆法表現出來的,再畫粗筆草蟲才可能形神兼備。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雙鳳蛾 齊白石 35cm×34。5cm 北京畫院藏

白石老人畫蟋蟀也很成功。老人八十歲時畫的菊花蟋蟀,上題“秋色秋聲”四個篆字。秋色是菊花,秋聲是指蟋蟀。菊花畫得很幽美秀麗,能把秋意描繪盡致。再看蟋蟀,兩隻蟋蟀只簡單幾筆墨道鉤出,就很生動,尤其是大腿的肥健,觸鬚的細長挺秀,不但逼真,而且更顯出筆力來。

老人說,這是畫自己餵養蟋蟀的園中秋景。過去他在家鄉和小兒女們飼養很多蟋蟀,每天仔細看它們的生活。他曾記道:

餘嘗看見兒輩養蟲,小者為蟋蟀,各有賦性。有善鬥者,而無人使,終不見其能;有未鬥之先張牙鼓翅,交口不敢再來者;有一味只能鳴者;有緣其一雌,一怒而鬥者;有鬥後觸雌須即捨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類,非蟋蟀種族,既不善鬥,又不能鳴,眼大可憎。有一種生於庖廚之下者,終身飽食不出庖廚之門。此大略也,若整述,非丈二之紙不能畢。

可見老人對蟋蟀觀察仔細,都瞭然在胸。我們再從老人五十八歲畫的豆角蟋蟀寫生來看,更可得到證明。在豆花架下有十八隻蟋蟀,有的在尋找戰鬥的物件,有的交叉觸鬚正做戰鬥的準備,有的正在激烈地相打著,有的戰勝了就追,有的打敗了就跑,有的躲在豆葉的下面,各種姿態,真是描繪盡致。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蟈蟈蟋蟀 齊白石 68。5cm×33。5cm 北京畫院藏

老人畫草蟲都從實際生活中來,筆筆都有道理,所以才能繪出聲音來。老人在畫草蟲冊上嘗題“可惜無聲”四字是毫不誇大的。

我們再看老人畫蜜蜂就更巧妙了。

這是老人教我畫蜂的示範,小小蜜蜂飛來,能把蜜蜂飛動的狀態、翅膀扇動的感覺和聲音畫出來。畫的方法也很簡單,用焦墨橫二三筆畫出蜂的上半身,前面兩小點畫出眼睛,用石黃一點畫出蜂的肚子,在黃點未乾時用較深淡墨橫畫三道,表現出肚子上的節紋。畫完蜂的軀幹,該畫翅膀的扇動了。在上半身的兩旁半寸地方,點上兩滴淨水,兩滴水在宣紙上的擴散出現兩個溼圓,在溼圓靠近胸部的兩旁地方,再用淡墨一點,這樣隨著溼圓才能擴散成兩個淡墨小半圓。溼圓幹了以後,這樣翅膀就扇動起來了。從翅膀的扇動中就可以反映出聲音來。然後再用濃墨添上前腿和後腿,蜜蜂就畫完了。老人能為蜜蜂傳神,尤其在翅膀上的創造,是對蜂有深刻體會的說明。老人五十八歲時的畫蜂寫生,上角畫著一串藤蘿花和幾片藤葉,二十隻蜜蜂正在忙著採蜜,有的正採,有的剛飛來,有的要飛去,有的在地上的花瓣裡尋找,有飛的,有落著的,有上、下、前、後、左、右各種姿態。畫上題道:

借山館後有此野藤,其花開時遊蜂無數。移孫(白石長孫,長子良元之子)四歲時,為蜂所逐,今日移孫亦能畫此藤蟲。靜思往事,如在目底。

從題款中可知這幅作品雖然不是直接寫生,因老人寫生功夫極深,所以真能為蜜蜂傳神。這時雖然未能創出翅膀扇動的技法,但扇動的精神已經描繪出來了。我們也可看出,能簡單幾筆畫出蜜蜂扇動的狀態不是偶然成功的。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雙蜜蜂 齊白石 35cm×35cm 北京畫院藏

從我們看到的蝴蝶、蟋蟀和蜜蜂,可以瞭解老人創作的一筆一墨都體現著極深的寫生功夫,所以白石老人畫的草蟲,沒有一足一須不妥當、不合適。假若我們發現草蟲有什麼不確切的地方,一定不是出於老人的手筆。

胡佩衡、胡橐:觀天地之造化——談齊白石的寫生

螳螂 齊白石 35。5cm×35。5cm 北京畫院藏

——選自胡佩衡、胡橐著《齊白石畫法與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