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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後假日:一段愛與痛的父女之旅

曬後假日:一段愛與痛的父女之旅

曬後假日:一段愛與痛的父女之旅

曬後假日:一段愛與痛的父女之旅

◎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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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後假日》是蘇格蘭女導演夏洛特·威爾斯的長片處女作,在今年的戛納電影節驚豔首映,好評如潮。導演坦承這是一部“情感自傳”,靈感源於上世紀90年代她和父親一起度過的一個暑假。

《曬後假日》重構女兒和父親的一段土耳其之旅,探討了家人之間的情感關係和難以理解的主題,令我想起了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人生體驗:他17歲的女兒在外地讀書,他每次給女兒寫信,她都完全不理解也不在乎他信中所談的事情,一如他當年對父親那樣叛逆,等到他老了,他才發現父親對自己有著莫大的影響。他苦澀地想到,等到女兒長大,自己也不在了,那時女兒或許會突然理解自己17歲時父親在信中告訴她的事,明白自己的人生其實擺脫不了父親的影響,明白父親是怎樣一個人,可那已經太遲了,他已經不在世。

人生往往如此:兒女幼年時,父母正盛年,可是兒女看不到也不知道父母在做什麼。等到他們長大,面對的是日趨委頓和衰老的父母,他們會一臉的不耐煩。這是一個人生定律,也是人之為人的悲哀:所有的事情在發生的當下其實你都不知道,事情過去之後你才會瞭解,只能喟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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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後假日》既是一段父女情感之旅的回憶,也揭開了家人之間的不理解主題:看似其樂融融的土耳其夏日之旅,隔著時光重審,原來暖心的背後是悲涼。表面陽光、關愛女兒的父親,其實有著不為人知的脆弱、不適、抑鬱的一面。11歲的女兒沒有看到,或許看到了,但感受不到,理解不了。父親也刻意地對女兒隱藏自己的壓抑與痛苦。影片予人的震撼,正在於此種反差。

影片一開場就是卡頓成馬賽克的DV畫面,緊接著是頻閃下舞池中一個睜眼又閉目的悒鬱中年女子,隨後切入小女孩和爸爸進入旅遊大巴的35毫米的影像,暗示這是30歲的女兒蘇菲對這過往旅程的重構。她要穿透DV畫面、拍立得照片、電視機螢幕、鏡子、玻璃、海面等多重介質,撥開如迷離的夢境般的記憶之霧,努力要看清楚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有當年她不知道的暗面?

導演摒棄了情節展示和戲劇衝突,從女性凝視出發,透過區域性取景、不斷變化的構圖、緊貼人物臉部的無節制特寫等手法讓這趟土耳其之旅成為充滿視覺、觸覺、味覺的女性感官體驗,為的正是復原記憶的現場感。回味當時女兒眼中父親的點點滴滴,為的是召喚回那個夏日“最彌足珍貴又綿延久遠的,正是無可名狀卻無比廣闊的情感、情緒氛圍,曾新鮮暖融卻塵封已久的生命體驗,還有人人難免、後知後覺的悵恨與恍悟”。

片中的土耳其之旅,正如開場卡頓的DV畫面暗示的,並非是一味的快樂恬美,也有著難以言喻的淡漠疏離,這是當時父女關係的真實寫照。彼時這對父女均處於一個微妙的人生關口:女兒11歲,正介於少女到大人之間的交界,正處於性意識萌發的青春期,對成年人的世界滿懷憧憬,她會在賓館房間裡下意識地疊衣服、照鏡子、調整肩帶,在泳池邊偷窺成年情侶親熱,偷偷和一塊玩遊戲的小胖男孩接吻。她享受父親給自己塗防曬霜或火山泥,喜歡和父親一起打太極,在泳池嬉戲、潛水,在海灘曬太陽,看天空中飄浮的滑翔傘。可是,她或許太關注自己,以至於看不到父親的另一面:她在房間大呼小叫時,看不到一牆之隔的他在痛苦地剪著腳上的石膏;她看不到他張開手臂站在陽臺的邊沿;她看不到他過馬路時無視眼前疾馳的貨車一副找死的樣子;在兩人因小事爭吵的那個夜晚,她看不到他一個人走入深夜的大海……

父親30歲,正介於青年和中年的交界,對於父女如何相處一直在摸索階段,過分複雜的人生經歷(透過他和女兒及旁人交流的點滴對白,可知他小時受到過家人虐待和家鄉傷害,故長大後疏離於家鄉和家人,獨自漂泊在倫敦,20歲時結婚、離異,女兒和母親生活),使他敏感、封閉,和身邊世界格格不入。他和女兒的年齡差距很小,以至於被別的遊客誤以為是兄妹。他努力想要扮演好父親的角色,可他魯莽的年輕氣質干擾了他;偶爾,他要麼生悶氣,要麼完全放棄了自己的責任。他性格看似隨和,卻又總是在蘇菲最需要他的時候毫無徵兆地關閉自己,過後又會感到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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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敢於以頗具洞察力的敏銳感知,挖掘情感不透明的人物和故事背後隱藏的普遍共性。而這種能力,早在她此前的三部短片中表露無遺:《地鐵侵犯》講述了一位女子在上班高峰期的地鐵上遭遇性侵犯的故事;《藍色聖誕節》講述了一個面容憔悴的銀行收債人為了避免妻子的精神疾病而度假的故事;《星期二》是《曬後假日》的主題前身,講述了一個女兒探望已故父親的故事。這些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不透明的人物,沒有詳細的背景資料,觀眾無法具體地瞭解這個人。他們都在與情感關係中的否定、不和諧、不理解作鬥爭。

《曬後假日》的父親,同樣也是一個不透明人物,導演刻意不對觀眾提供他的背景(例如,他和蘇菲母親的婚姻是如何破裂的?他目前在做什麼工作?旅行的安排是如何做出的?他旅行前的個人狀況和旅行時的精神狀況怎樣?最關鍵的,父親後來怎麼樣,死了嗎?),而是緩緩地展開父女關係從甜美快樂到突然崩潰的程序:蘇菲想和父親一起在大庭廣眾面前合唱卡拉OK,自閉疏離的父親自然拒絕,為此爆發爭吵,兩人不歡而散,父親在大街上踉踉蹌蹌地走著,走向了黑暗深處的大海。

這個場景濃縮了父女情感關係的發展——愛的表達變成了相互的冷眼和不理解:父親不瞭解青春期女兒的興奮,女兒不瞭解父親的厭世自閉,兩人先前表面上和諧,其實正在各個方面擴大著鴻溝。這一場景以父親走向大海深處結束,銀幕整整黑了幾分鐘,漫長如他一生,將父女情感關係的失控和崩潰表露無遺。

影片後半部分揭示這一段溫情脈脈的土耳其之旅,其實是一段愛與痛的殘酷故事:人生正搖搖欲墜的父親,卻小心翼翼地暫時隱藏起自己的崩潰(可又隨時露出蛛絲馬跡,只是女兒忽略了),努力陪伴女兒,盡力給她一個美好的夏日假期。正如導演所說:“保羅·麥斯卡飾演的父親,儘管有很多自己還在面對的人生問題,但他很努力在這段假期中,竭力做最好的自己,給女兒一個所能給予的最好的父親。”

正因為互不理解是父女關係的真相,所以回憶裡父親努力和笨拙表現出來的父愛,才會如劈開冰封障礙的利斧,對成年後的蘇菲和觀眾產生強大沖擊力。以至於多年以後,當父親已經不在世(可以自然推測出來的一個事實),蘇菲才發現,這些記憶已經成為她人生的組成部分,它們的意義在她30歲的重新審視之下終於顯現出來:到了父親的那個年紀,而且也為人母了,她理解了父親當年向她隱藏所有憂傷的分量,或許有朝一日,她也會在兒女面前這樣做。

影片結尾,導演以一個炫技卻又溫馨的搖鏡將回憶和現實彌縫,呼應了開場,又將父女的情感關係重新串聯在一起:畫面從11歲時在機場揮手和父親告別的蘇菲身上搖開,搖到30歲時在客廳觀看這段DV畫面的蘇菲,隨後繼續搖到在機場出口處舉著DV久久不捨,最後一個人背轉身落寞離去的父親。在這個360度的旋轉鏡頭中,導演透過一個簡單的排程,“跨越兩重媒介(DV與現實)、兩重時空(過去與現在),既是告別,也是重逢(豆瓣網友語)”。於是,蘇菲的這段記憶,儘管如霧如影,如夢如幻,卻可以最真實地帶她和觀眾一遍遍重返愛的現場。在此意義上,這段記憶於蘇菲是如此彌足珍貴(它表現為女性凝視下的一連串感官體驗:DV畫面、寶麗來照片、明信片上留下的字,還有飄浮的滑翔傘、波斯地毯的紋路和肌理,以及泳池裡的每一滴濺水、土耳其浴室蒸汽的嘶嘶聲……),以至於她只要一重溫,就會重新置身於那個“現場”。

正如《洛杉磯時報》影評人Justin Chang所說的,《曬後記憶》“是一件記憶作品,也是對記憶如何既不可磨滅又不精確的反思,它們怎樣折磨我們、讓我們失望,但仍然是我們所剩的最珍貴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