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諾貝爾獎頒獎季過去了。回想起諾貝爾獎最初設立、頒發之時，俄國文學巨匠列夫·托爾斯泰仍在世，彼時其文學成就早已得到了世人的廣泛認可，但托爾斯泰並沒有獲得諾貝爾獎，而託氏家庭，也因該獎產生過一些論爭。

托爾斯泰與妻子。

首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普呂多姆。

來自妻子的擔心

諾貝爾獎的設立，旨在獎勵“那些在前一年裡曾賦予人類最大利益的人”。對於文學獎，瑞典發明家阿爾弗雷德·諾貝爾遺囑中是這樣定義的：給在文學方面曾創作出有理想主義傾向的最傑出作品的人。

諾貝爾逝世於1896年，但首屆文學獎的頒發，時間已經推遲到了1901年。這段時間，瑞典方面對獲獎者的擇選工作一直在進行著。

從托爾斯泰夫人托爾斯泰婭的日記中可知，早在諾貝爾去世的第二年（1897年），她的家庭就因為此獎出現了論爭。當年8月31日，托爾斯泰夫人的日記中說：“所有的房間都被佔用了，到處都是談話聲，好個忙忙亂亂的景象。這使我很厭煩。這些先生們好像是等待著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即托爾斯泰）做出什麼舉動，而他卻果然決意寫封信並在國外發表。”日記還較為細緻地說：“事情是這樣的：瑞典的石油商人諾貝爾寫下了遺囑，要把他的百萬財富贈給那為和平，也即為反對戰爭而做出最大貢獻的人。瑞典有關方面曾就此事開會商議，認為維列夏金是合適人選，因為他用自己的繪畫表達了反戰思想。但後來進一步瞭解到，維列夏金並非基於原則，而不過是偶然地表露了這種反戰的意思。於是又認為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有資格得到這筆獎金。”她瞭解自己的丈夫：“當然，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是不會拿那筆錢的，但他卻寫了封信，說為和平做事最多的是杜霍布林教派（也譯為‘非靈派’）信徒，他們拒絕服兵役，因此遭到殘酷的迫害。”托爾斯泰婭記述得其實不夠準確，她把發明家的諾貝爾與瑞典石油工業家記混了。

這件事也影響到了托爾斯泰的寫作，他在補記的日記中說：“這期間的主要事件是……瑞典報紙上那封關於因杜霍布林分子而授予諾貝爾獎的信件打斷了寫作。索尼婭（即托爾斯泰婭）擔心，很可憐，但我不能不做。”托爾斯泰不滿意妻子對自己寫作的干涉，他在9月22日的日記中這樣記述：“昨天寫好了給索尼婭的信，告訴她，在我的寫作裡不能受她的意見支配。這封信發自內心，懷著善良的感情。她也懷著同樣的感情理解。”看來，為了獲得妻子理解，托爾斯泰還寫信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托爾斯泰的這封公開信，經一位名叫拉蓋列特的人翻譯成瑞典文，寄給了瑞典《斯德哥爾摩言論報》，明確謝絕了接受該獎項。他認為，此獎應該授予反正教儀式派教徒。他們才稱得上為和平，為反對戰爭做出貢獻者。當年10月14日的日記中，托爾斯泰還有這樣一筆記載：“信件在斯德哥爾摩發表。”此公開信的俄文字，要遲兩年才發表在1899年的《自由思想》雜誌上。雖然托爾斯泰婭記述此事，主要是不滿托爾斯泰在此信中“粗暴而激烈地謾罵俄國政府”，怕因此“使我們遭到流放的懲罰”，但卻清晰記錄了早在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頒佈的前四年，獲獎者的擇選工作已經在積極地進行了。

五花八門的候選人

為了權威地頒佈諾貝爾獎，被授權的瑞典科學院作出了巨大努力。首先，科學院成立了一個專門的委員會。1900年，一個特別的機構“諾貝爾現代文學圖書館”建立，目的是追蹤世界文學的發展。根據諾貝爾基金會的章程及規定，文學方面享有獲獎候選人推薦權的人員是：大學和大學學院的文學和語言學教授，瑞典科學院及其他體制與目的相似的科學院、研究所和學會成員，本國文學創作界有代表性的作家協會主席以及先前獲得過諾貝爾獎金的人。這是一個由多國人員組成的龐大的選舉機構，考慮到這種狀況，他們還起草了一個用德、英、法三國文字表述的通報，向世界許多國家寄去，並限定推薦材料必須在1901年2月寄回瑞典科學院。

據資料可知，遞交上來的獲獎候選人五花八門。有的組織推薦了一位文學史家，而現在他的名字只在陳舊的書籍上才能見到；有的教授推薦了一位幾乎沒有人聽說過的歌手，說他有著“卓越的抒情才能”。但是，主要候選人還是主要集中在作家身上，在文學色彩最斑斕炫目的法國，他們推薦了寫出《盧貢家族的命運》《小酒店》《萌芽》等出色作品的愛彌爾·左拉，寫出《巴士德一生》的作者勒內·瓦萊裡，以及寫出史詩《卡朗達爾》、抒情詩集《金島》的詩人米斯特拉爾。波蘭推薦出他們的優秀兒子，後來也獲得該獎的顯克微支。而英國，這個頗為自矜的國度卻意外地在表格上留下空白……

在這份名單中，一位法國推薦的候選人獲得了很多支援。他就是優秀詩人、一流的學士院院士蘇利·普呂多姆。推薦者中籤名的，有十多位文學界名流，並且後來陸續有學界權威表達贊同。這個陣勢和規模，使得先前的散亂名單迅速歸攏。瑞典科學院的決定便沒有太猶豫便明朗了。1901年11月，法國詩人蘇利·普呂多姆被告知獲得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以“感謝他直到最近還作出的顯著成就，特別是他的詩歌：那是高尚的理想、完美的藝術以及罕有的偉大心靈與智慧的結晶”。

11月19日，蘇利·普呂多姆深情作答：“我感到一種十分自豪的興奮，想到這如此崇高、許多我認為高於我的作家都在爭奪的榮譽，以及這榮譽給我的作品的所有獎賞都將屬於我的祖國，我心裡非常高興。”

當然，距離12月10日（諾貝爾逝世週年），這個頒獎的日子還有幾天，獲獎者是必須嚴守巨大秘密的。可準備工作已在緊張操作：評論蘇利·普呂多姆的著作被譯為瑞典文字，以備頒獎當天發行到瑞典所有書店。為掩飾目的，加斯東·帕里斯的作品也列入法國“思想家與詩人”叢書……

第一屆諾貝爾獎在斯德哥爾摩音樂院慶賀大廳舉行頒獎儀式。但遺憾的是，文學獎得主沒有露面。蘇利·普呂多姆因長期臥病，未能前來，法國公使馬爾尚以他和法國的名義出席領獎。這筆大獎的數目給獲得者極大的驚訝。蘇呂多姆說，它至少四倍於自己35年來獲得的詩歌收入。他隨即告訴記者：“我想起我年輕的同事，他們無法出版他們的首批詩歌。我想給他們留一筆款，使他們得以出版他們的處女作。”

“非常高興沒有頒發給我”

但是，由於世界多個國家的深切關注，加之對文學理解難能統一閱賞趣味，蘇利·普呂多姆的獲獎還是引起了爭議。頒獎國瑞典有家報紙帶著嘲諷的筆調這樣說：“沒有選中托爾斯泰，沒有選中易卜生，沒有選中比昂遜，沒有選中蒙森，沒有選中史溫本，沒有選中左拉，沒有選中阿那托爾·法朗士，沒有選中米斯特拉爾……人們選中了蘇利·普呂多姆。不過，我們該滿意了，弗朗索瓦·科貝沒有入選：以他那種無傷大雅的多愁善感，他是會被目前的瑞典科學院看中的。”

這還不算，著名作家斯特林堡和拉格洛夫（後者獲1909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及其他43位著名作家和藝術家還共同簽名，向遙遠的托爾斯泰表達態度：

“在首屆諾貝爾文學獎剛剛頒發之際，我們這些簽名的瑞典作家、藝術家和評論家，渴望向您表達我們的驚異之情。我們不單把您當作是現代文學的可敬老人，而且把您當作是最偉大、最深切的詩人之一。我們覺得，您應該受到重視，儘管您本人從不奢望任何種類的任何獎賞。我們認為，負責頒發該獎的機構，鑑於它目前的組織，完全沒有作出有利於藝術或符合民眾意見的裁決。為此，我們更覺得有責任向您說這些話。我們將決不允許在外國（我們甚至代表我們遙遠的人民），自由思想和自由創作的藝術不被當作最優秀最永恆的藝術。”

由於諾貝爾在遺囑中將“文學獎”限為“創作出有理想主義傾向的最傑出的作品”的規定，所以剛開始頒發這項獎時，瑞典科學院經常感到為難。這個限定最初被狹隘解釋了。蘇利·普呂多姆的獲獎，這一點也被特別強調了。法蘭西學士院後來在感謝函中說：“蘇利·普呂多姆先生由於他的個性和才華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敬重。人們感謝他莊重的生活和崇高的感情，特別感謝他對理想事業的忠誠……”

另外，遺囑中還有獎金應當分配給“那些在前一年裡曾賦予人類最大利益的人”的限定，也將在之前已創作出重要作品的作家隔在了門外。這兩條限制當初使世界文壇許多名流落選，托爾斯泰也許也是被這兩條限定最終排除在外的，雖然他本人並不特別在意。他這樣來回答瑞典名流抗議者的信：

“我非常高興諾貝爾獎沒有頒發給我。首先，擁有這筆在我看來與其他只能產生罪惡的金錢無異的獎金會使我很為難。其次，得到那麼多素昧平生的重要人物所給予的同情，我感到十分榮耀和狂喜。”

這種對金錢的看法，在托爾斯泰晚年中是一貫的。這一次，他及妻子的日記裡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也許，他們真對此獎沒有什麼興趣了。

不可避免的爭議

後來，諾貝爾文學獎修訂了這兩條限制。“前一年”，不一定侷限於只考慮在那個時間之內所作出的成就；“帶有理想主義傾向的著作”這個概念，後來逐漸有了改變，現在的廣義解釋，更多是以其精神而不是以其文字為基礎。但儘管如此，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引起的爭議一直沒有斷過。2003年度的獲得者庫切就因其讀者很少而引發過質疑；後來鮑勃·迪倫獲獎，他的主要身份為歌手，產生爭議也幾乎不可避免。

諾貝爾文學獎授獎一百年多來，它為世界的讀者推舉出了多位偉大作家及其傑出著作，對豐富人們的精神世界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我們同時也能看到，諾貝爾獎授予的作家，頗有一些人的著作已很難尋覓了，在一些小型點的文學工具書中，他們的名字都難能出現，就連一些外國文學專業參考書內，他們也不能作為正選，只能在“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中得到簡介。這種結局當然與時代變遷影響到人們的閱讀趣味有關，但文化背景的侷限，也使瑞典科學院評委常有偏頗的眼光和舉動，大獎常常引發各方爭議也就在所難免。我們僅從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的授予中，就可略窺其中情形。

（原標題：

首屆諾貝爾文學獎與托爾斯泰

）

流程編輯：TF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