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伊米

藝鏡|細品《鐘鼓樓》:時間,婚禮,“京味兒”

1982年12月12日,申時,鐘鼓樓下,一切繼續向前。

這是話劇《鐘鼓樓》的結尾,更是無數北京人平凡生活中最尋常的瞬間。在大刀闊斧地從9戶人家變為4戶人家、50個角色凝練成20個角色之後,話劇《鐘鼓樓》對其同名小說的改編超越了簡單的“濃縮”和“刪減”,而是用一個更為“有機”的方式科學且創新了新的編排結構。作為首屆“大戲看北京”展演季參演劇目,話劇《鐘鼓樓》的誕生不僅有原著小說所獲茅盾文學獎的背書,也同樣包含著北京推進全國文化中心建設的追求決心和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殷切向往。對老北京市民生活的鋪陳與白描的背後,是對於時間與人生的探討,以及對被期待著的“京味兒”最真誠的告白。

藝鏡|細品《鐘鼓樓》:時間,婚禮,“京味兒”

鐘鼓樓是個空間概念,但《鐘鼓樓》是一部有關時間的作品。不論是“時間是個圈兒,還是一條直線”的靈魂追問,還是前三幕迴環往復的戲劇結構,都暗示著時間對於《鐘鼓樓》的重要性。然而,舞臺空間上的時間被刻意剝離——四戶人家都沒有掛鐘,那塊娶親用的小金錶還未出現就已遺失,唯一可以報時的恰是遠處天際線的暮鼓晨鐘。北京的鐘鼓樓始建於元,重修於明永樂,數百年來作為都城的報時中心存在,廟堂朝會、勞作生息,皆以此為據。雖然自清朝覆滅後鐘鼓樓的報時功能被消解,但其作為時間刻度的空間化表徵被永久留存。“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棲居在鐘鼓樓下的人們註定與時間發生關係,不管它是個圈兒還是一條直線。

與此相對的,臺前懸掛的投影紗幕成為了指示觀眾戲劇時間的唯一標誌。紗幕上以中文的“十二時辰”和“5:00”同時標明時間,卻規避了圓形錶盤對於“時間是個圈兒”的回答。時間顯示沿著投影幕向前流動,從臺左的“卯 5:00”到最右的“未 14:59”,時間呈現出進度條般的行進步伐。藉由這個網際網路時代獨特媒介經驗,整個舞臺空間彷彿被條屏畫框固定在某個顯示器上,成為一段可以暫停、可以二倍速、可以重播或跳過的影像。時間從0%行進到99%,好像真的是一條直線——然後重置,又好像是一個圈兒。

藝鏡|細品《鐘鼓樓》:時間,婚禮,“京味兒”

當幾個青年男女談情說愛,投影幕上顯示迅速向前,好像時間飛逝;當金錶遺失,盧寶桑的鬧席扯出“家家戶戶有本難唸的經”,投影幕上顯示成為亂碼:分不清時間長短;當四合院裡的人們對著鐘鼓樓訴盡衷腸,電子顯示消失,定格在申時的某個瞬間。電子顯示時間像是戲劇人物的心理時間,在畸變和無序中波濤洶湧;而十二時辰則更像是人物關係的倫理標識,是“什麼時間幹什麼事兒”的抽象表達。

在投影紗幕之外,《鐘鼓樓》在佈景和道具上儘可能寫實。透過經典的80年代家居元素刻畫四合院裡不同家庭的平凡生活。話劇首幕出現的薛家有著全劇最寬敞的正屋,備上兩桌酒菜就算當年“大戶人家”的婚宴;桌邊的五斗櫃乍看不起眼,但裡頭藏著娶媳婦用的小金錶。小兒子可以和新媳婦住在廂房,還要置辦上“四個喇叭的”錄音機。相比之下,修鞋匠荀家雖然只有裡外兩間房,可裡屋的電視機和牆上的明星海報顯示出荀磊“歸國才子”的青春朝氣。張局長家蝸居四合院卻有木質雕花的大書櫃;澹臺家兩口子把家裡佈置得倒像是工廠宿舍……當這些鐫刻著無數北京人青春的細節被舞臺復刻,一種充斥著生活氣息的回憶撲面而來。

藝鏡|細品《鐘鼓樓》:時間,婚禮,“京味兒”

然而,《鐘鼓樓》絕不拘泥於講一個家長裡短的故事,也不是某個年代的風情再現。藉助四個家庭的矛盾衝突,《鐘鼓樓》勾勒出有關人生與成長的主題——

意氣風發的荀磊是個完美的“別人家孩子”,出身工農兵學員卻留學海外,又攜鴻篇鉅著歸國從事文字工作,他是時代變革中迎著朝陽奔跑的弄潮兒。就算被街坊小妹、編輯部同事和鄉下來的娃娃親物件同時追求,這個“萬人迷”依然堅定自身理想,不負青春,試圖在工作上大展宏圖。然而戀愛與婚姻並非同質。薛家娶親的三場婚禮既是80年代社會風潮鉅變的象徵,也是男性進入婚姻與家庭時不得不面對的現實考量。證婚人張局長能夠宣佈薛紀躍同志和潘秀婭同志結為革命夫婦,卻沒法說女方還沒進門先要小金錶的行為是封建陋習。從“夫妻對拜”到“我願意”,薛紀躍恐婚背後的心酸顯然是荀磊在面對三個女生同時追求時無法想象的。

藝鏡|細品《鐘鼓樓》:時間,婚禮,“京味兒”

當婚姻走向家庭內部,一地雞毛的痛苦被禮節性的微笑掩蓋。外人面前有多恩愛,自己家裡就有多無奈。澹臺家的故事像極了1987年的電影《井》:改革開放後,從事文化工作的妻子從社會身份到勞動收入都明顯高於當車間工人的丈夫,家庭的微妙平衡被打破,自卑、懷疑、感恩和親情交織著,成為束縛彼此的網,折磨得人不知向前還是回望。而當步入中年的男女可以有再一次選擇的機會,數次離婚又勇敢追求真愛的慕櫻免不了被人指指點點,用郵票暗喻婚姻,張局長雖然渴望但在理想和現實面前猶猶豫豫止步不前。

如果說男性在婚姻中不可避免地滑向無力,女性也同樣不算成功者。當小兒子要結婚,薛家老兩口的分工是薛大娘忙前忙後腳打後腦勺,薛大爺只管唸經坐定,順便忍受老婆子的數落。大兒媳婦抱著低燒的女兒趕來幫忙的同時還要和婆婆掰扯長短,就好像誰都沒有發現弟弟的婚姻大事長兄可以完全缺席。就連幾歲大的女娃娃小蓮蓬都在想著“等我孩子結婚時”的宏圖偉業……不管是“刀子嘴豆腐心”還是“喪偶式育兒”,女性為家庭的付出顯而易見,卻又經常被選擇性忽視。

盧寶桑這個“歌隊”式的人物是婚姻和家庭的逃逸者。作為薛家“一表三千里”的遠親,盧寶桑在婚禮上連吃帶拿絕不手軟;作為遠近聞名的二流子,他憑藉自己的“江湖朋友”在婚宴當天搞到了啤酒,解了薛家燃眉之急。當金錶丟失,新郎倌直指盧寶桑是盜賊,被哥們兒懷疑的委屈和“沒面兒”淹沒了自證清白的理性,最終選擇在酒精的麻醉下走向新的一天。在戲劇結構上,盧寶桑串聯起三幕同一時間不同視角的故事,他的闖入成為了“時間倒流”的節拍器;而在文字內容上,這個瞥見了家家戶戶瘡痍滿目的光頭男人戴上假髮,在“裡子”和“面子”的博弈中艱難前行。

藝鏡|細品《鐘鼓樓》:時間,婚禮,“京味兒”

透過聚焦“婚禮”這個極具象徵意義的人生拐點,《鐘鼓樓》隱喻著婚姻和家庭的道德圖景。受到“家天下”觀念的影響,中國傳統的家庭結構十分穩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切規矩都建立在四四方方的綱常倫理之上,投射在坐北朝南四合院,對應著內九外七城門樓。當改革的春風吹進千家萬戶,山鄉鉅變撲面而來,北京亦不能免。一種在社會發展和生活實踐中逐漸形成的新的文化風氣正在鐘鼓樓的見證中緩步向前:荀磊幫著貼喜字的熱情,澹臺夫妻人前維持風度的隱忍,濮陽小生趕著報信兒的厚道,小馮姑娘直言退出的豪爽,郭杏兒出錢消災的質樸,張局長規勸老傅自首的正義……這是北京人的“京味兒”,人與人之間的寬厚、溫情和局氣,是老北京的“精魂”,是中軸線上寶貴的人類精神遺產的再現,更是新時代的核心價值。

有人回望過去,有人期待未來,有人只爭朝夕,有人一眼萬年……所有關於人生、婚姻和家庭的困局似乎都不可解,好像被掀翻的宴席無法延續,被順走的金錶無法歸還;但是所有困局又一定會被解決,因為時間無論是圈兒還是直線,都在流動中悄悄溜走。唯物辯證法說事物的發展是波浪式的前進和螺旋式的上升;時間,大抵相同。

藝鏡|細品《鐘鼓樓》:時間,婚禮,“京味兒”

申時,時間迴歸中軸線,完美符合軸對稱結構,充分滿足北京人四平八穩的審美。當著鐘鼓樓的面兒,一個又一個大寫的北京人不斷成長,輪迴或者向前。

文/楊歆迪(北京電影學院講師)

攝影/北京青年報記者 王曉溪

編輯/喬穎